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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庄主紧张,是因为他不知道老农会怎么回答。
江南乡豪的庄园占地极广,如今他们走的只是一小部分。
庄园里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农工商皆有,自给自足。
田地房舍间男女老幼的面孔,悉数刺着“陆奴”二字,属于奴隶。
……即使一开始是佃户,子孙也会渐渐因天灾人祸交不起地租沦为奴隶,一辈子呆在庄园。
因此,这里的奴隶真的不知外面是什么时候,说不定还以为皇帝姓“陈”、姓“杨”呢!
七郎知道这种情况,才问出如此诛心的问题。
几个脸上刺着字的老农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迟疑着不知怎么回答。
姓陈呢?还是姓杨?
曾听老爹讲好久前的事,又似乎姓萧?
他们日复一日的劳作,哪里配知道这些!
贵人眼前,又不好对答案。
好在人老成精,知道不能乱说话,领头的老农战战兢兢地回答:“我们蝼蚁一样的人,不敢言天子。”
其他几个连连附和:“对!对,不敢言。”
陆庄主长长地舒了口气,短短一瞬间竟出了一身冷汗。
传闻赵大使擅长放惊雷,原来是真的。
幸好这几个老东西还算会说话!
他勉强笑道:“蜉蝣朝生暮死,岂配言天子?”
七郎见老农仍然一幅惶恐,随时会晕倒的模样……忽然鼓掌笑道:“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原来五柳先生笔下的桃花源在此处!”
“陆家庄庇护乡民、安享太平,真是令人佩服!”
吓一吓姓陆的就罢了,何苦为难可怜的老农奴。
七郎的笑声突兀,又似暗含深意,陆庄主惊疑不定……
没等陆庄主冷静应对,七郎随手拿出一把琉璃珠,赏给老农。
琉璃珠在长安不值钱,那是相对的,许多小娘子还是喜欢这些闪闪亮的首饰。
在江南这里,琉璃珠还很值钱,七郎随身带了一些。
老农看着五彩晶莹的琉璃珠,不敢收。
陆庄主拿不准赵大使葫芦里卖什么药,索性先不去想,冷淡地说:“贵人赐,你们就收下!”
老农得令,连忙伸手去接,却因为太紧张,一时没接住……
琉璃珠叮叮当当地摔在地上。
他们又噗通几声跪到地上去捡,看到有摔崩的,吓得连连磕头求饶。
这幅狼狈的样子,让陆氏郎君们直皱眉……
赵大使非得找这些贱奴说话,真是扫兴!
七郎心中一叹,索性蹲下来,跟老农一起捡珠子。
他这个举动,让所有人都呆住,老农也愣愣的,一时间忘了惊恐。
七郎把所有珠子一颗颗捡起,稳稳地放在老农粗糙如树皮般的手心,温和地说:“别怕,是我没留神,才摔在地上。”
又拉家常般问:“老人家高寿?”
……看起来跟自家老爹差不多?
领头的老农怔怔地回答:“四十?约莫四十。”
其他几个说:“记不清,三十七八吧?”
七郎诧异,那就是自家兄长的年纪!
这……感觉自己平白降了辈分。
瞬间沉默后,几个“老农”回过神来,看着手中的琉璃珠,嘴唇抖动,不知该说什么。
他们见过割奴隶鼻子的贵人,却从未见过蹲在地上跟他们一起捡珠子的贵人。
时代变了吗?
当今天子,到底姓什么?
似乎听到了他们的心声,七郎站起时微笑道:“当今天子姓李,老哥们记住了。”
他又对陆庄主说:“久闻陆氏工坊繁盛,一年四季兴工不断,多有奇巧造化之物,不知可否参观?”
陆庄主稳定心神,这里是自家的地方,不能被赵全牵着鼻子走!
他客气地说:“赵大使要参观陆家工坊,有何为难?”
“只是坊里的工匠大多是奴隶或匠人,甚是粗鄙。尤其铁铺、木匠等处,匠人满身臭汗,又有铁汁油漆气味熏人,大使确定要去?”
他说着话,看着七郎一身考究的锦缎,又看向董月明和三个小孩子。
七郎想到那些地方烟熏火燎,确实不适合小孩子去……
董月明微笑:“正好我对工坊很好奇,何妨带孩子们去开开眼界?”
七郎心一松,坚定要去看看。
陆庄主还没说什么,秀气的陆氏郎君们面露苦色……
其中一个年少的干脆靠在旁人身上,仰着头说:“爹爹,我实在走不动了!我脚底都磨出泡了!”
他穿的是绫罗千层底的鞋子,鞋头上还缀着珍珠。
如今一双鞋报废了不说,脚底还疼!
见庄主的嫡子带头,其他郎君纷纷抱怨:“实在走不动!哪有放着轿子不坐,非得走路的?”
心中腹诽:那不是傻子吗?
这赵大使以为人人都是他那样的粗汉?
陆庄主听到儿子抱怨,既心疼又有些尴尬。
再看玉树临风、姿态挺拔的赵全,总觉得赵大使脸上的笑容有些刺眼。
时代变了吗?
不再以文弱为美?
陆嘉连忙打圆场:“这也小半日了,还是先用午食?下午休息之后再去看?不瞒大使说,我腹中都饥饿了!”
他夸张地摸着自己的肚子。
七郎笑了笑:“客随主便。”
狩猎要有耐心,先让紧张的弓弦松一松。
来回一趟要两三日,他今晚要住在陆家庄,时间有的是。
赵大使那么通情达理,陆氏郎君们脸色总算好看些……
无论如何,下午他们是不奉陪了!
工坊那种地方,去一趟被熏一身味道,几日都散不去,花楼里的小娘子都不让他们近身。
士族喜欢“廊下食”的聚餐方式。
在有屋檐又有阳光的地方铺上精美的地毯,各自一个食案,分席而坐又不疏远。
用餐之际可分享奇闻异事,聊一聊诗词歌赋,又不用担心唾沫横飞~~
“食”的文化是士族修养,吃饭时聊天的内容要丰富又文雅,气氛轻松不代表礼仪松散,出了一点错误都会贻笑大方。
陆氏郎君们暗暗观察七郎一家,等着看笑话。
这些稀罕的食材,赵全见过吗?
会不会说出奇怪的话?吃饭吧唧嘴?
七郎安安稳稳地坐着,食物确实丰盛而奢靡,许多都看不出食材。
但他毕竟是常陪皇帝吃饭的人,岂会被这种小场面震住?
就连三个小娃娃,一到食案前都规规矩矩地坐着,看起来很乖巧。
没有笑话看了。
陆庄主也对七郎高看几分……
能得两代帝王信重,出入萧氏门庭的,果然不是寻常寒士。
用过午饭,他们被客气地请到客院休息。
七郎是带着家眷来,但陆氏把他们分开房间住……讲究的人家,有这样的规矩。
熏得暖香的客房里,萦绕着一丝若有如无、暧昧的香气。
七郎虽不沉溺女色,但应酬时常出入平康坊,对这种香气不陌生。
有刺客?!
当下立刻给贴身护卫一个眼色……
护卫抬头看了看房梁,又迅速移步到书架、百宝架后面,再打开大衣柜,冲七郎摇了摇头。
那就,只有……
七郎袖中凭空出现了一把短刃,看向屋内的大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