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1章 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

长歌入汉关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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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稍微倒回。

    公元198年正月。

    邯郸城中。

    袁绍半躺在锦榻上,嘴里不停发出咳嗽声。

    两颊枯槁,形容憔悴,眼眸中光芒暗淡。

    他低声问道:“现在是何时?”

    太监回答:“陛下,亥时。”

    袁绍想了一会,才理解亥时是什么时辰,自己这是只睡了一个时辰就醒了。

    脑子里各种念头纷至沓来,过去两个月的事走马灯一般从眼前飞过。

    沮授战死,田丰勉强挡住关羽。

    鲜于辅这贼子投降,吕虔夺取渤海、河间,有切断幽冀之势。

    外敌当前,魏国内部却仍是斗得不可开交。

    冀州派大败亏输。

    当时在邺都城下,审配为袁谭、荀谌所逼,无奈放弃军队入城,后随袁绍北幸邯郸。军队落入袁谭之手。

    袁绍为保证太子袁尚安全继位,剥夺袁谭、高干大半军队,划给骠骑将军田丰,令其统兵支撑南部防线。对内则以审配继任尚书令,以拉拢冀州人。

    这引来兖州人的反弹。袁谭在荀谌策划和牵线下,卑辞重礼,向卫尉逄纪、少府郭图致意。太常辛评、侍中辛毗也在旁说服。逄纪、郭图遂与袁谭结盟。

    众人一起排挤审配。

    袁绍不得已,只得将审配免职,以辛评为尚书令。

    袁绍本视逄纪为亲信,现在遭到逼宫,顿时心灰意冷,对逄纪再无信任。

    逄纪心中委屈,又增添了一些怨怼:“臣是不想冀州人掌权,对陛下仍是忠心耿耿,奈何如此对我?”

    斗倒冀州派后,袁谭、逄纪内部又分赃不均,争斗起来。

    逄纪本以为辛评做尚书令只是暂时,袁谭还是要酬功,会将尚书令让给自己,结果辛评稳如泰山,毫无向让之意。

    这还罢了,逄纪又听到消息,袁谭拟以荀谌代替自己担任卫尉,顿时惊怒交加,急与郭图联结,并拉拢许攸等人,与袁谭等对抗。

    袁绍忧虑成疾,难以起床,精力也大大不济,对邯郸城中的局势一筹莫展。

    既然睡不着,索性起来。

    一灯如豆,明灭不定。

    自魏国形势不佳,生活奢靡的袁绍也开始勤俭节约,对宫中照明也是省之又省。

    袁绍在太监服侍下半躺在榻上,道:“派人召太子入宫——”

    太监见袁绍话中有未尽之意,便继续等待。

    袁绍无力地摆摆手:“算了,太晚了,不必了,明早再召。”

    城内局势很危险,不能再等下去了,必须断然处置。

    袁谭是个最大的不稳定因素。

    荀谌此人也甚是可疑,其志难测。

    其他人都是争权夺利之徒,动机就清楚得多了。

    袁绍盘算半夜,又昏昏睡去。

    袁绍欲连夜召袁尚之时,逄纪等也在劝说袁尚行动。

    逄纪连日与郭图、许攸密谋,夜里秘密去见太子袁尚,献计道:“齐王、高干本握兵权,今又掌朝政,若再得卫尉一职,则城防禁卫皆在其操控之中。

    届时不特我等,即使陛下性命,也将难保。

    为今之计,莫如先下手为强,趁齐王入觐陛下之时,将其拿下,然后立即拘捕辛评等奸贼,还大魏一个郎朗乾坤。”

    袁尚大惊失色,忙道:“齐王跋扈,自有陛下处置,我等岂可擅自行事?此万万不可。”

    许攸道:“殿下,陛下抱病,即使想要处置也是有心无力。

    殿下不想着为陛下分忧,反而将此难题抛于陛下,此非人子所为啊。

    臣以为,值此非常之时,诛杀奸贼后,当拥立殿下摄政,以抗汉军。”

    诱惑不小,风险极大。

    袁尚犹豫难决。

    这一夜发生了许多事情。

    时间更早一点,刚刚天黑,燕王袁熙府中也来了两个客人。

    袁熙自一战损失幽州万余步骑后,就被袁绍罢免幽州牧之职,以蒋奇代之。

    现在魏国禁军一分为三,分别由高干、袁熙、袁叙掌握,三人皆是袁氏亲族。

    高干与袁谭亲近。

    袁叙与袁熙置身于袁谭、袁尚争斗之外,保持中立。

    其中一个客人三十来岁,眉目和善,笑容可掬,正是袁熙的准大舅子甄俨。

    去年甄宓年满十六岁。

    从代郡太守转任赵郡太守的甄俨,上书袁绍,请求办理婚礼。

    不料正在准备婚礼之时,关羽突然北伐,魏国上下一派紧张气氛。

    袁绍满心军国之事,哪有心思为袁熙娶亲?这事就此搁置,准备等击退关羽,形势稳定下来,再办婚事。

    谁料形势急转直下,汉军短短几个月就将魏国打得有亡国之虞。

    甄俨见势不妙,再不主动提婚事。

    这段时间甄俨基本上很少登袁熙之门。

    袁熙心中有些诧异,但还是很高兴地接待了甄俨。

    甄家豪富,甄宓素有美名、贵名,袁熙对这个未过门的妻子相当满意。

    甄俨请袁熙屏退闲人,方为其引见同伴,道:“此荆州巨商蔡晔蔡仲光也。”

    袁熙致意,问蔡晔:“楚王早尊汉主正朔,与我国不相往来已久,不知蔡公此来何意?”

    蔡晔笑道:“乃为燕王安危而来。”

    袁熙收敛笑容,道:“蔡公是为汉主所说客?”

    蔡晔笑容不变,道:“魏国破亡只在朝夕之间,素闻燕王知兵,莫非不知?抑或是不愿面对?”

    袁熙按剑变色道:“蔡君何必危言耸听!若再胡说八道,休怪我剑下无情!”

    斜睨甄俨,看蔡晔这身形,不像是有什么勇力的样子,甄俨更是一身肥肉,应该不是刺客,这样的家伙自己一剑一个,来十个八个都不够杀的。

    甄俨脸上挤出一点笑容,忙催促蔡晔:“蔡公有话快说,莫要卖关子。”

    蔡晔对袁熙威胁不以为意,仍旧云淡风轻,道:“燕王可知汉朝大将田豫于肤施击败轲比能,杀伤数万,如今恢复并州全境,已奔袭幽州?”

    袁熙大惊,从席上直起身子,道:“此事当真?发生于何时?此乃军机大事,蔡君怎会知晓?”

    蔡晔道:“某乃是商人,消息不灵通,如何经商?轲比能顿兵奢延水一年,早已师老兵疲,汉兵以偏师袭其后路,两相夹击,其不败何待?”

    袁熙颓然坐下,喃喃道:“田豫有兵数万,若果真击败了轲比能,这数万汉兵就可以随意调动,若至幽州,则幽州危矣!”

    蔡晔道:“魏国仅有数郡之地,届时北有田豫,南有关羽,东有吕虔,西有太行,已成笼中困兽。

    而大汉后方,雍凉、汉中、荆州等地皆已臣服,无后顾之忧,可以全力攻魏。

    某言魏国危在旦夕,燕王以为有错么?”

    袁熙无言以答。

    蔡晔察言观色,从容道:“某虽是荆州人,但久闻汉天子恢弘大度,敦厚宽仁,不记旧怨,不咎既往。

    韩遂,擅立伪帝,罪可谓大矣,现掌兵部,位高权重。

    魏国若有弃暗投明者,必有柳暗花明之得,比之玉石俱焚,岂不更佳?”

    袁熙瞪视蔡晔,道:“原来汝是汉主之奸细!我乃大魏亲王,岂能投敌?汝再有巧言,也不过白费口舌罢了。”

    蔡晔呵呵一笑:“殿下即不投敌,满城亦皆敌矣。

    殿下以为张合为何迁延上党,不来勤王?

    淳于琼为何一触即溃,丢城弃地?

    田丰为何放任吕虔任意来去?

    汉天子为何拔擢颍川辛家、郭家和荀家子弟?

    某与甄君,相交默契,闻殿下与其有姻亲,方来与殿下剖肝沥胆,赤诚相告。

    若坐以待毙,就算汉天子宽宏,殿下也将沦为庶民。

    若能率兵献城,此奇功也,成为新朝显贵也不在话下。

    言尽于此,望殿下三思!”

    袁熙默然良久,不发一言。

    次日,袁绍召袁尚入宫。

    袁尚听了袁绍之言,吃惊不小,道:“陛下,必须如此么?儿臣恐此举会引起城中动荡。”

    袁绍剧烈咳嗽几声,脸色变得潮红,声音有些沙哑,直直瞪着袁尚:“动荡自然会动荡,但此时汉军尚未攻破邺都防线,还有时间整顿城防。若等到汉军到达邯郸城下,再行清理,才是真正迟了。”

    袁尚一咬牙,道:“儿臣谨遵诏令!”

    袁绍命人急召袁叙、袁熙。

    袁叙乃后汉司空袁逢之子,袁绍堂弟,曾任济阴太守。

    兖州之战,关羽破定陶,擒曹休、袁叙。

    刘备当时不想跟袁绍正面冲突,便将袁叙放了。

    袁叙北归袁绍,现任中护军,掌部分禁军。

    要说都是大家族,袁氏子弟的能力和才干比曹氏子弟差了不少。

    曹氏旁系子弟有曹仁、曹洪、曹休、曹纯,个个是将才。

    而袁氏除了个“长大而能勤学”的袁遗袁伯业,就没什么将才了,原本历史上袁叙除了在袁术丧败后劝袁绍称帝之外,没有任何声响。

    本时空袁叙混了个中护军,在魏国权势不小,比原来还更得意一些。

    袁叙听到袁绍命令,有些犹豫,道:“陛下,此事是否从长计议?都是自家骨肉,如此岂不是自断臂膀?”

    袁绍怒道:“自家骨肉又如何?若成谋逆,不异于身上疮痈,不断然割去,还要任其长大危害性命不成?汝休多言,速与显雍去将袁谭、荀谌、辛评等人擒下。”

    袁熙问到:“若齐王反抗,该当如何?”

    袁绍眼睛通红,喝道:“若敢反抗,格杀勿论!”用力一拍床榻,吼道:“速去!”

    袁叙、袁熙只得快步离去。

    袁尚想要跟去,被袁绍留在身边,嘱咐道:“汝不可须臾离开宫中,省得有奸贼矫诏。”

    不多时,城中杀声大作,扰乱不休。

    袁绍眼巴巴等着袁叙、袁熙回来报告,一直等到中午,还无讯息。

    身体支撑不住,再次昏昏睡去。

    等到再次醒来,天色昏暗,不知是什么时辰。

    袁绍哑着嗓子叫人,半晌不见人过来。

    袁绍勉力挣扎,披上锦袍,从床上下来,踉踉跄跄,向门口走去。

    门口空荡荡地,没有一个人。

    太监,宫女,妃嫔,全都不见。

    暮色苍茫。

    寒风呼啸,吹动枯叶,升起一股荒凉破败之感。

    袁绍汗毛倒竖。

    一步一挪地往大门走去。

    鞋子拖着地,发出哧啦哧啦的声音。

    觉得脑后仿佛有一阵风吹过,急忙回头,空无一物。

    继续前行,似乎耳后有嘻嘻的笑声。

    袁绍毛骨悚然。

    他提足力气,快步奔到大门。

    大门紧闭。

    外面上了锁。

    袁绍用力拍门,叫道:“来人!来人!”

    无人应答。

    良久。

    天色渐黑。

    袁绍气喘吁吁地再次回到室内,摸索着点上油灯。

    灯光昏黄,微微摇晃,将袁绍的影子映射在墙上,仿佛在张牙舞爪,有种诡异恐怖的感觉。

    袁绍叹息道:“天欲亡朕乎?”

    抓起案上架着的宝剑,呛啷出鞘。

    袁绍持剑向前一劈,朝着黑暗中的莫名存在嘶哑着声音吼叫道:

    “不!

    谶纬有云,代汉者当涂高也。

    当涂高,即魏也。

    朕兴于魏郡,建立大魏,上应天命。

    汝等魑魅,能奈朕何?

    朕将重整河山,擒斩刘备,再与孟德把酒言欢,纵论英雄。

    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