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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人心
几万块的外债对李建设来说自然也是一大笔数字，但他觉得自己还是有能力偿还的。
这两年装修市场火爆，他的收入是很不错的，只要他够努力，干上个三五年也就成了，就是苦了妻子和孩子，不仅要跟着自己受苦，原本想给他们添的东西也没有了。但他在心里发誓，一定竭尽所能的对他们好。以后别管老大再说什么他是不听了，什么长子长孙，什么李家一家亲，亲娘都不顾，还管个球！
他想的很好，李老太太这边一稳定，他就去找工头了，工头倒也仗义，立刻就给他安排了个活儿，可是没做两天，就拿着一千块来找他了，他一开始还不好意思收——他们的规矩是活不做完不收钱的，等工头吭吭哧哧的把话说完，他就能像掉进了冰窟窿里。
哪怕是十年后，大梁市的人也还是只习惯包工，而不包料的，人们总觉得全部交给别人会上当受骗，会被骗去更多的钱。所以他们会自己跑建材市场，自己买东西，然后请人来做。不过那时候他们已经习惯了让装修公司来帮助自己，买好东西后就放手，到一定程度再去检查。而现在装修公司还没有深入人心，哪怕找了，他们也是要监工的。
这也就是工人在这边做活，主家的人是要有人在这里看着的。李建设脸上那么大一刀疤，不影响吃饭喝水，可影响美观，监工的老夫妻就看着害怕，让工头换个人来。工头是有心帮李建设一把的，可遇上主家要求了，也不能不听主家的，于是李建设这边才干两天，那边就被停职了。
“我也没办法，老弟，以后再有别的活，我一定找你！”工头无奈的摇头，李建设还能说什么？只有再抽八百还回去，他这两天的工，也就是二百块了。工头很不好意思，一个劲儿的塞，李建设只是不要，只请工头以后多给他介绍点活儿就成，工头答应着，心里却是对他说着抱歉。
他早先是觉得李建设不容易有心帮忙，可真出了事才反应过来不好弄。这是碰上在乎的了，也有不在乎的，可要多嘴问两句怎么说？说实话？那人家主家心里怎么想？一般装修的都是要结婚的新房，最忌讳的就是一个意头，哦，你给人家弄的时候出了事，虽说和这边没关系吧，到底不好。说假话？这倒也成，可他们的活儿一般都是朋友介绍的，大梁就这么一个巴掌大的地方，说着说着就都认识了，李建设又有这么明显的标志，早晚是要说破的，到时候人家可不会说李建设怎么样，反而会说他！
当然，这说破天不是个什么事，可要碰上那种在乎的呢，那就是个事！这就像是农村没儿子的人不能到人家结婚的酒席上帮忙一样，你说那没儿子算事儿吗？人家一不偷二不抢，能生出一个比一个能干的女儿，可在这事情上，那就比那种哪怕偷鸡摸狗可就是有儿子的错上一筹。
李建设这个伤要是在别的地方弄的也好说，偏偏还就是给人家装修的时候弄的，其实那一家还找他说过这事不吉利，被他摆弄过去了，这下面的，却是会影响生意的。
其实工头自己，也觉得这事挺不吉利的，你说他好好的帮着扯系装修，对主家对工人都讲究个良心，却碰上了那事，一下子少了一万，不说三五个月白做了，起码是两个月白忙活了，更关键的是，那还是李建设自己不小心！
他也知道李建设困难，但他想想自家两个孩子，就觉得这事还是不掺和的好，以后有那不在意的他是可以给李建设安排的，不过这话要提前说好。
李建设一开始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明显的觉得自己活儿少了，后来慢慢的听到了风声，顿时就傻了。早先他还觉得是市场的原因，觉得过了年到了三四月份又要有好光景了，可现在看来，那好光景却是和他没关系了！他现在虽然也能不时的有点活儿，可一个月还不见得能接到一单，了不起了也就有个七八百，要放在过去，他也满足了，这点钱加上工资，也算是高收入了。可现在不行，他不仅有外债，还要给李老太太做康复！
吃药、扎针、电疗、运动，这些加起来每个月都要两千靠上，这也就是说他的这点钱还不够老太太一个人花的，更不要说还债了！
李老太太醒了，其他几个人也不好意思一点都不出了，经过一番商量讨论，就是李家姐妹一个月一百，李跃进一个月两百，李国庆五十，李国庆出这么少其他人自然不愿意，可李国庆能耍赖，说不行就让李老太太到他那里去，他愿意出力照顾。
他话说的大方，可李家其他几个人还真不敢。老太太去了，钱交到他手里，下面的药吃成什么样康复做成什么样可就难说了，现在李老太太可不会动，受了什么委屈，可是连找人都找不到，他们还能天天跑过去看着？
到最后，几个人只有捏着鼻子认了。
有这四百五当然是要比没有强的，可如此一来郭重芳就不能上班了——李老太太做康复需要有人带着，每天还要三次按摩，除此之外吃喝拉撒都不能离人。李建设是国企，就算化肥厂现在再不景气，也是不能辞职的，没事儿的时候也要去露几次脸，所以只有郭重芳在家。而她这一在家，每个月不仅要少个六七百的收入，还要再多个一二百的伙食费——过去饭店是能管饭的。
一家人的吃喝拉撒包括看病都指望着他了，而他现在，却不能挣钱了？！
李建设想不通，也不能接受。他就是一时不小心受了这个伤，他没去埋怨任何人，没去找任何人的麻烦，没妨碍过谁，可为什么就成了不吉利的了？他想过戴着口罩魔镜，可口罩也就罢了，墨镜却是不能戴的，屋里的光线本就不比外面，再带上墨镜还怎么做活儿？口罩多少能遮拦一点，可问题是工头给他介绍的活儿少了！他有心自己去找，可一来没有这个门路，二来也怕得罪了工头，连这一个月几百块的收入也没了。他又开始起虚疙瘩，四十多岁的人就像青少年似的开始起大片大片的疙瘩，看起来就像是青春美丽痘，可脸上眼中都再没有飞扬。
郭重芳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有心劝慰，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只有默默的叹气——她也急她也慌，家里是眼看，就要连吃饭的钱都没了。
“我再去打工吧。”这一天她忍不住对李建设说，“你现在也不忙，正好咱们俩的时间能错开，这样也能多点收入。”
李建设闷着头不说话，他的烟已经戒了，瘾上来的时候就是咬个烂筷子。
“那就这么定了。”
“不行，你太累了。”现在他没什么活儿帮着一起干还觉得累，郭重芳再去工作，身体一定吃不住。
“有什么累的，我干这些年了，早习惯了。”
李建设只是摇头，过去是回家还能休息，现在是回了家也休息不成，还要摆置他老娘。他知道自家是真要揭不开锅了，可也真不忍心妻子再这么劳累。
“你别犯倔了，现在哪还是矫情的时候？”
“我去！”李建设吸了口气，“我去给人做小工！我看那工地上的啥人都有，我这脸根本就不算什么。你要去了最多也就几百，我要去了，最少能有个两三千，我去！”
“你疯了！那做小工还不累死你？”
“别人能做，我也能！我一直烧锅炉，不见得就比那些农民差，人家干个几年能回村里盖房，我也能！”
夫妻俩争执着，谁也不想让对方去受罪吃苦。而在此时，李老太太正努力的一点点的从床上往外挪，她的左半边完全没有力气，全靠右半边支撑，动个两下就一身汗，她却咬着牙继续动，干枯的脸上带着一种不正常的油光，李涛就是在这个时候回来的。
听到院里的动静的时候，李老太太已经不再动了，可此时她的小半边身体已经到了床外，此时想再收回来也不成了，李涛一进屋就发现了不对：“奶奶，你这是怎么了。”
李老太太看着他说不出话，只是咧着嘴想笑，李涛奔过去，要把她挪回去，一摸身上的汗就都明白了：“奶奶！”
他这一声把李家夫妻都叫过来了，当他们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李建设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郭重芳放声大哭：“妈，你怎么能这么想啊！为了把你救回来我们贴了多少人情？费了多少功夫？你现在一摔得了，我们以后还要怎么过？我再说句难听的，你要这一摔摔过去了倒也干脆了，可你要摔个不干脆的，我们一家，是再没有活路了！”
李建设跪到他妈面前，哭喊：“妈，妈，你杀了我，你杀了我，你杀了我啊！”
李老太太搂着他的头，呃呃的哭着：“我不想连累你们了啊——我老了，我老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