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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堂设宴,款待天使。
杨佺期起身向王绪敬酒,王绪阴沉着脸,没有一丝笑意,冷声拒绝道:“本官一路劳乏,不胜酒力,恕难从命。”
这是公然打脸,杨佺期的笑容僵住,眼中射出怒火。
徐浩忙笑着圆场道:“王大人劳乏,这杯酒便由下官代饮。”
看到两人举杯饮尽,王绪却自顾自地倒上一杯,旁若无人地喝了一口。
大堂气氛立时变得凝重起来,杨佺期举起手刚要掷杯,徐浩冲他微微摇头,笑道:“杨太守,出京之时老父嘱我向杨兄抄录欧阳《尚书》,若有太史公的论著(1),更是幸事。”
杨佺期强忍心中怒火,毕竟王绪代表天子宣旨,不看僧面看佛面,只当王绪是条疯狗,懒得与他计较。
拂袖坐下,杨佺期将酒杯放在案上,对着徐浩道:“好说。愚与徐兄相交多年,定不会让他失望。”
说罢,杨佺期举杯向旁人敬酒,只当王绪不存在。
一人向隅,举位仍欢。杨家人兴高采烈地喧闹起来,吆三喝四,划拳行令,大堂内吵闹不堪,没人答理王绪。
几杯闷酒下肚,王绪胸中积郁的烦闷终化成暴风雪,仰天笑嘲道:“伧荒之辈,粗鲁不文,难登大雅之堂。”
杨佺期忍无可忍,“哐”的一声将手中漆杯砸在桌上,怒喝道:“王内史,你喝醉了吧,胡言乱语。”
众人皆怒目而视,王绪却纵声狂笑,“哈哈哈哈”,疯狂的笑声在大堂内回荡,发泄着胸中郁闷。
身为太原王氏(2),王绪与中书令王国宝是堂兄弟,通过王国宝的关系谀媚于琅琊王司马道子,成为了琅琊王府内史。去年琅琊王司马道子改封会稽王,天子次子司马德文成了新琅琊王,王绪的身份变得尴尬起来。
穷则思变,王绪加倍奉迎会稽王,得了许诺让他年后就任新野太守。
对于新野太守的位置王绪还算满意,虽说王府内史和太守都是五品官阶,但五品官在京城到处都是,哪有坐镇一方来得风光自在。
行囊备妥,随从拟定,送别宴都饮过多场,结果煮熟的鸭子飞了,新野太守的位置被杨佺期得了去。王绪感觉颜面尽失,对杨佺期恨之入骨。
主动请缨来洛阳颁旨,王绪打算当面折辱杨佺期,出出胸中这口恶气、
杨广愤然推开身前案几,腾的一下站起身,用手指点着王绪道:“无知小儿,我弘家杨氏累世名门望族,纵是琅琊王氏也不莫能比,我杨家粗鲁不文,尔太原王家又算什么?”
王绪收住笑声,看着堂中杨家人气急败坏的面容,心情大快。
抓起羽扇装模作样地轻摇了几下,王绪冷笑道:“你杨家不过四品门第,依附桓家的兵家子,也妄想与我太原王氏比肩,真是夜郎自大。杨家先祖那点遗德早已破败,还拿出来丢人现眼吗?”
杨家人勃然色变,杨思平怒而拔剑,喝道:“轻狂小儿,不怕杨家的剑斩你的狗头吗?”
王绪料定杨家人不敢拿他怎样,哂笑道:“哈哈哈哈,正如王某所言,杨家不过是粗鄙武夫,除了打打杀杀还会什么?”
杨安远愤声道:“我弘农杨家由汉及晋,世代以儒传家、忠君爱国,高名不堕,名德世人皆知……”
王绪冷笑一声,打断杨安远的话,道:“你祖父曾事伪朝,谈何忠君爱国、以儒传家?让人可笑。”
大堂静得可怕,杨家人咬牙切齿,虎视耽耽地望着王绪,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
王绪越感得意,羽扇轻摇,好整以暇地吹嘘道:“太原王家人才辈出,文武风流,出任宰辅者多不胜数……”
“王谢堂前燕,亦有飞入寻常百姓家之时。”清亮的声音打破王绪得意洋洋地自夸。
王绪拍打着羽扇,怒吼道:“何人胡言乱语?”
杨安玄从容站起,拱手道:“王大人,洛阳天寒,非江南可比,大人保重身体,免得着了风寒。”
“黄口小儿,你是何人?”王绪用羽扇敲打着案几喝道。
杨佺期心中暗爽,捋须微笑道:“王内史,这是小儿安玄,年少不经事,有话藏不住,还请王内史莫怪。”
王绪冷着脸,斜眼看向杨安玄,喝道:“无知小儿,胆敢轻慢我王家。自汉以来,我王家有皇后三人、三公五人、宰辅十一人,就算你杨家曾是四世三公,又怎能比。我王家功在社稷,厥功谁比,‘王与马,共天下’,何尝未有太原王家之功。”
杨安玄立刻回应道:“大人说‘王与马,共天下’有太原王氏之功,不知文献公(王导)泉下作何想,珣公听此言论会不会与大人理论一番?”
王绪脸色一变,他失言了。太原王氏虽然逐渐势大,堂兄王国宝阿谀会稽王成为中书令,但琅琊王氏根深柢固,尚书左仆射王珣深得天子信重。若是被王珣得知自己信口胡说,怪责起来恐怕连王国宝也护不住自己。
看着四周杨家人似笑非笑的脸,王绪推开案几,怏怏地起身道:“本官一路劳烦,不胜酒力,想早些歇息了。”
王绪听到身后大堂爆发出的笑声,紧咬牙关,面容扭曲狰狞。
杨佺期吩咐道:“撤下残席,重新开宴。”
少了王绪障眼,堂上都是自家人,气氛更为热烈。
徐浩放松地笑道:“杨大人,你可知王内史为何出口伤人?”
杨思平愤然道:“无非是眼红妒忌罢了。”
徐浩笑道:“虽不中亦不远矣。杨大人转任新野太守,可是夺了王内史的位置。”
接着说明事情原委,杨思平笑道:“难怪那小子像疯狗一样乱咬,原来是被二哥抢了他的官,还好安玄堵得他没话说。”
杨佺期满意地道:“安玄应对有度,涨了杨家志气,做得不错。”
徐浩举杯笑道:“雏凤清于老凤声,杨家后续有人。安玄小弟,愚兄敬你一杯,以后要多多亲近。”
杨安玄忙举杯相应,将杯中酒饮尽。
放下酒杯,杨安玄道:“王内史心胸狭隘,怕生出事来,要多加防备。”
杨广不以为然地道:“谀谄小人,能翻出什么风浪来。”
杨家人多不以为意,杨安玄见没人把他的话当回事,便不再多言。
…………
太守府北面是原司空府,房屋早已毁败,唯有后花园草木繁盛。前秦战据洛阳时,天王苻坚在此修建了几栋楼舍作为驿馆,名曰秀林苑。秀林苑中远朋居,临湖而建,飞檐从松竹中翘出,华巧静逸,王绪等人就驻宿在此。
屋内四角燃着竹炭盆,温暖如春,没有一丝烟味。王绪服过五石散后躁热不安,光着膀子在屋中横冲直撞。案几侧翻,青瓷盏滚落在地,香炉歪倒,香灰泼洒。
“可恨杨家,夺吾机缘,生死大仇”、“黄口小儿,胆敢欺吾,誓要杀之”、“破落门户,也敢跟我王家比,可笑”……
王绪像只受伤的野兽在屋内冲撞咆哮,一脚踢倒西窗下的花几。花瓶摔得粉碎,数枝腊梅被重重踩上一脚,碾得零落。
王强安静地坐在角落,饮着浆水。他是王绪的从弟,跟在王绪身边做佐吏,已近十年。
眼前情形早已是司空见惯,等到五石散药性发散后,王绪自能平复下来。
一柱香后,王绪喘着粗气坐回席上。王强起身替他披上皮裘,奉上热酒,拉开门,吩咐侍立在门外的仆从入内清理。
红潮褪去,王绪的脸色变得青白吓人。喝了口酒,王绪有气无力地道:“杨家欺吾太甚,不报此仇吾恨难消。子慎(王强字),你有什么办法?”
王强熟知王绪心性,方才就在想主意,闻声道:“兄长身为天使,自能呼风唤雨。洛阳天寒,兄长何不呼场风雪冻蛰百虫。”
王绪知道这个族弟颇有机谋,不悦地道:“子慎莫打机锋,有话直说,若能对付了杨家,吾自不会亏待你。”
王强侃侃言道:“会稽王因杨家依附桓家不满已久,此次兵败会稽王有意夺其兵权,不料元琳公(王珣)等人在天子面前替他美言……”
王绪不耐烦地挥手道:“原委吾知,你且直说如何对付杨家便是。”
王强低垂下目光,看着案上酒杯,道:“杨佺期因败贬官,若是归途之中再出事,会稽王便有理由将其二罪归一,罢免其官职。”
“子慎是说借胡人之手对付杨佺期?”王绪眼中闪过狠厉,压低声音道。
王强轻笑道:“兄长,从洛阳至新野千里之遥,除了胡骑出没还有流民作乱,万事皆有可能。”
王绪捋着胡须,沉吟片刻道:“此次北来,中书令让吾顺路招揽些流民帅(3)为朝庭效力。子慎放手去做,事后吾定向中书令为你请功,让你外任做个县令。”
王强连声道谢,低下头时难掩心头酸楚。他虽然也出身上品门第,但王氏百年兴盛繁衍,族人开支散叶数以千计。
像王国宝这样的嫡枝,父亲王坦之曾是中书令,岳父是太尉谢安,自小便锦衣玉食凭借门阀不愁高官,兄弟四人个个高官厚爵。
次一等像王绪等人,与嫡枝相近,得以依附为官,要不然王绪这种只知道谄媚的家伙也能成为琅琊王内史。
自己是王氏偏远的庶枝,虽饱读诗书满腹才华,定品却在六品,跟多数族人一样,身在家族的外围,
自太元九年起自己便跟在王绪身边做佐吏,辛苦做事的是自己,居功的是他人。
苦熬近十年到现在不过八品书令史,想来终其一生不过是县令、长史之类的官,太守多半可望不可及,更不用说奢望刺史(4)了。
此次王绪许诺出任县令,王绪内心振奋了一下,自己现年三十有五,搏上一搏将来说不定还有腾达之日。
想到家中妻儿老小的期盼,王强将杯中酒饮尽,辛辣入喉有如火烧。吐出一口酒气,王强起身道:“兄长尽管放心,明天我便起身,一切自会安排妥当。”
掀起锦帘,寒风扑面而来,王强打了个寒颤,裹紧身上的纱袍,站在廊下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嘀咕道:“天阴欲雪,且待风云。”
【注(1):汉昭帝时,杨震高祖杨敞为丞相,安平侯,其妻为司马迁之女。杨氏《尚书》与司马迁《尚书》、龙亢桓氏《尚书》皆有渊源。
(2):东晋王氏有两枝,一是琅琊王氏一是太原王氏,此两枝都是秦朝大将王翦的后裔。王翦之孙王离兵败自杀,大儿子为避战乱到了山东琅邪,开创琅邪王氏,二儿子王威留在太原,开创太原王氏。东晋时的王谢中的王指的是琅琊王氏,但太原王氏也是显赫的上品门第。琅琊王氏有王导、王敦、王羲之等人;太原王氏在东晋有三位皇后,王述、王恭、王爽、王恺、王愉、王绥、王蕴、王欣之、王坦之、王国宝等十人都做过三省最高长官(宰辅)。
(3):西晋南渡有许多百姓流落在江北,地方豪强招聚他们筑坞建堡自守,被朝庭称为流民帅。东晋朝庭根据流民帅掌握的流民多少以及威望,任命他们太守、将军之类的官职。但朝庭一般不发军晌,由流民帅自筹经费,因而流民帅经常打家劫舍、杀人越货。流民帅的代表人物:祖逖、苏峻、郗鉴。
(4):东晋体制设乡、县、郡、州;县分大小,设县长或县令,郡设太守,辖数县;州设刺史,辖数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