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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木兮侧过手腕看了下时间,距离下课还有四分钟。
台上戴着一副老式古董眼镜的教授还在孜孜不倦的讲着,“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的关系是…”
周围都是窸窸窣窣收拾书本的声音传来,很小,又很乱,听的人心烦。
她撑起额角看向窗外,正巧有只乌鸦飞了过来,在窗台上歇脚,不偏不倚的落进她的视线。
看来今天一定没好事,她淡淡的别开眼。
再次看向腕表时,还有一分钟了。
把课本和笔记塞进包里,她径直站起身,迈下台阶往后门的方向走去。
“哎,那个女同学,还没到下课时间,你这是,”
耳边飘来那位教授苍老却认真的声音。
沈木兮穿过长长的走廊,在后门口停下,转身迎上讲台那道带着警示的目光。
铃声响了。
她勾了勾唇角,推门出去。
隔着那扇门,她听到里面有欢呼声,还掺杂着几声尖锐的口哨声,或许,还有老教授的怒哼。
当然,最多的一定还是议论声。
因为她是沈木兮啊。
因为她姓沈。
*****
迈下教学楼的最后一级台阶,她收了收身上宽松的外套,低头从包里取出手机,准备给沈木腾发信息。
对面有群什么人嬉笑着拥了过来,那些染了异样色彩的目光全都直勾勾的锁定在了她的身上。
沈木兮有些不耐烦的蹙起眉心,一抬头,就见一个抱着一束玫瑰的男生正在对自己笑,露着一口小白牙。
几秒钟的对视,她隐约记起来,面前的人,好像…拒绝过一次了?
那人身后站了十来个男生,勾肩搭背,嬉笑耳语,身上还穿着校篮球队的队服,说是来助威,其实不如说是来围观。
看好戏么,她几可不闻得轻哼了一声。
“我是大三文学系的苏恒,学妹,我喜欢你!”
那束花又往她面前凑了凑,对面的男生望着她的眼睛很亮,似乎饱含期待。
玫瑰花瓣上还沾着水滴,颜色新鲜的不属于这个季节的飘黄。
她拿起夹在花束中的浅黄色信笺,字迹清秀,上面写了一句她最熟悉不过的情诗。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卿兮卿不知。
她忽然就觉得这个年纪真是幼稚。
把卡片折好又放回花束里,她取出一支玫瑰凑到鼻尖轻轻闻了一下,然后倾过身子在男生耳边,好心提醒,“真是不好意思,玫瑰我只喜欢保加利亚玫瑰谷空运过来的,而且,除了黑玫瑰,其他的颜色我总是觉得好像和月季花没差。”
看着男生骤然黯淡下来的眸光,她及轻的弯了下唇角,是淡嘲,把玫瑰插回花束,迈下台阶转身离开。
那群围观者像是看到了意料之中的一幕,低低的骂了几句什么算是发泄和对男生的安慰,一群人很快又若无其事的吹着口哨走远了。
沈木兮罔若未闻似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情绪。
她拿出手机,解锁,继续给沈木腾发信息。
冰箱里有饺子,不用等我吃饭,作业自己按时完成。
这几乎是每天傍晚时分都雷打不动的一种仪式。
手机刚放进口袋便开始震动。
沈木腾的电话,她接起。
“姐,我吃饺子都快吃吐了,所有的面食都够够的了,今晚吃牛排行吗?几分熟都行,不不不,只要不是全熟就行。”
电话那端是少年特有的青涩与稚嫩的声音,总是让人狠不下心拒绝。
沈木兮放在口袋里的另一只手用力的蜷了蜷,像是想抓住什么,指甲嵌进手心,终究是空的,没有任何可以让她抓住的东西。
她沉默着,垂下眼,无意识的看向脚下那几片被人踩碎的叶子,斑驳的纹路枯黄的碎了一地,散在青白色的石板上,苍白而无力。
她轻声应他,“那好,我待会叫外卖给你送回去。”
挂掉电话,她取出卡包,一张张翻里面的贵宾卡,到最后了,终于翻到那张伊丽莎白西餐厅。
倒了三次公交车,她站在餐厅高大华丽的旋转门外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了。
门口的侍者还记得她,微微点头,面无表情的叫了一声,“沈小姐。”
然后她清楚的听到,自己刚穿过旋转门,那位小门童就跟对面的同事嘀咕了一声什么。
至于是什么呢,她已经听了太多,都麻木了。
“帮我打包一份牛排,”随意的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她取出那张贵宾卡递给面前的服务生,又补充了一句,“要今天特价的那种,九分熟。”
服务生看着她手上那张银色的顶级贵宾储值卡,嘴角像是几可不查的撇了一下,“好的,我先帮沈小姐查下余额。”
她低呵一声,喉咙忽然涌出一种让人窒息的苦涩。
“再帮我倒一杯白开水,谢谢。”
服务生微微福了下身子,转身走了。
几分钟后,那人端着一杯清水回来,放到她手边,又字字清晰的解释道,“沈小姐的卡里只剩两百八十元,今天的特价牛排是两百九十九元,经理说是帮您打了折扣,余下的钱您就无需再补了。”
沈木兮低头笑了一声。
“好啊,替我谢谢你们经理。待会能帮我送下餐吗?我把地址写给你。”
服务生仍旧是一副训练有素的官腔,客套的拒绝,“不好意思,按照餐厅规定,您的消费没有达到送餐标准。”
服务生说完就走了,换了张脸,卑躬屈膝的去招待着她斜对面那位仪容精致的太太。
她望着手边那杯还荡着淡淡水波的白开水,发现已经没有想要去冲刷那股苦涩的迫切了。
这就是,她活了十八年,却从未看清过真实容貌的人情与现实。
提着打包好的食物穿过那扇旋转门的时候,她又想起来四个月前的生日宴,也是这家餐厅,也是这些侍者,什么都没变,却又什么都变了。
最近半个月总是有风,干冷的,刮过皮肤,是生了锈的刀子,钝钝的,能把人的心都吹凉了。
她拢了拢身上的外套,低下头快步往公交站牌的方向走去。
脚下那层枯黄的叶子被风轻轻一卷就飘起来,在空中打了几个滚,又扑簌摔回去。
没有分量的存在,就是注定要随波逐流,这是连一片落叶都懂的道理。
*****
倒了几班公交车,到家的时候天色都黑透了,沉闷闷的压下来,月亮被厚重的云层遮住,似乎怎么也挣脱不出来。
触目所及都是黑色,像极了今天下午看见的那只乌鸦。
沈木腾正趴在客厅那张简易的书桌前认真的埋头写着什么。
见她进门,他抬头喊了一声,“姐。”
少年的声音疲倦而虚软,听不出生气。
心口猛地一涨,她低下头,别开与他对视的目光,缓慢的眨了眨眼,散去眼底复杂的情绪波动。
再抬头,她弯起唇角朝他笑一下,走过去看一眼他面前放的两张模拟试卷,确认他的确在学习,把餐盒放到旁边,叮嘱他,“先吃完饭再写作业,自己用微波炉加热一下。我去做家教了,待会早点睡,不用等我。”
时间就要来不及了,她交代完,转身要走,沈木腾又突然拉住她的胳膊,她回头,少年的眼睛明亮且纯粹,是她面对那些暗无天际的黑夜里,唯一的光。
“姐你吃饭了吗?我把牛排给你留一半回来吃吧,你看你最近瘦的,衣服都变大了。”
她怔了一下,眼睛立马就潮了,喉咙哽住,差点忘记该怎么发出声音。
“我晚上不吃饭的,你自己吃。”
沈木腾还说了一句什么,她没听到,那扇防盗门在身后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楼道里坏了许久的声控灯忽然亮了。
她抬头看了眼那盏晕黄的白炽灯,用力抿紧了嘴唇,她要保护好他,她要看他健健康康的长大,她没有退路,更不能软弱。
*****
这个小区太老了,没有物业,没有保安,就连路边的灯都是昏暗的,明明灭灭,随时都会彻底罢工一样。
暗夜里的灌木丛看起来像是一只只蛰伏的小兽,沉默的等待着猎物的出现,沈木兮呼吸有点乱,脚步也乱,几乎是小跑着跑到了小区门口的马路上。
不是第一次这样走夜路了,可是总也习惯不了。
拿出手机看眼时间,已经七点,上班马上就要迟到,倒公车一定来不及,她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报了地址,那司机透过后视镜意味深长的打量了她两眼之后踩下油门绝尘而去。
还是迟到了。
她穿过员工通道直接进了更衣室换好工装,这才绕去酒吧大堂找领班解释。
意料之中的,免不了又是一阵训斥。
她低头听着,双手用力的绞着衬衣下摆,一句话也不敢反驳。
好在吧台的调酒师司影打了个响指叫她,“木兮,把这几杯酒给七号卡座的客人送去。”
领班这才不耐烦的摆摆手,示意她过去工作。
沈木兮勾起唇角对司影笑了笑算是感谢,将那三杯威士忌在托盘放好,侧身小心的穿过熙攘的人群往七号桌的方向走去。
台上的重金属摇滚正是高潮,似乎在这个地方,地板的震动才是证明音乐的唯一方式。
她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异类,因为她每次看到这个乐队的时候总在心疼他们手中的吉他和贝斯。
她也已经很久没有摸过吉他。
视线所及,都是形形色色的餍食男女,斑驳迷离的光影从他们脸上扑簌跃过,那些人神色各异,却又仿佛都是同一种表情,沈木兮用力的闭了下眼睛,她觉得自己已经看不清这个世界了。
七号桌是两个男人。
隔着那道浅薄的纱帘,她只是淡淡的拂过去一眼,并未看清什么,落在眸底是一个不太真切的轮廓,稍作停顿,她深吸一口气,迈上台阶,低头将三杯酒依次放到木桌上。
沈木兮转身准备离开。
“Waiter。”
不知是谁叫了一声。
沈木兮回身,无意识的先往自己对面的软座看去。
那个男人恰好也抬起头来,两道清淡的视线与她相撞。
她感觉到心脏很用力的砰了一下。
男人上身是一件白色的衬衣,扣子解开了两颗,随意的敞着,若隐若现可以看到颈侧精致微凸的锁骨。
表情寡淡的一张脸,薄唇微抿着,看不出情绪,或许是角度问题,微绷的下颌那里被右上方的暖灯晕开了一道浅浅的阴影,像是明暗的分隔线,影衬之下,那脸部轮廓愈发俊朗深刻,那双眼睛漆黑,深邃,带着一丝说不出的郁色,有光影从眼底经过,却仍是一片凉薄,像是细沙砸进深海,泛不出一丝涟漪。
他长腿任意的交叠着,身子也是闲闲散散的倚在沙发软靠,明明是一副慵懒姿态,被他做来却又莫名的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压迫感。
他在看她,安静的,审视的。
她像是被那束目光钉在了原地。
忽然就忘了自己是为什么转身。
“嘿,美女。”眼前忽然伸出一只手,轻晃几下,剪断了那两道笔直胶着在一起的目光。
沈木兮瞬间回过神来,像是从一场虚幻悠远的梦里突然惊醒一样,她不动声色的舒了口气,眼睛往旁边看去,嘴里也应着,“您好。”
听这声音,原来刚才是看错了人,那声Waiter是旁边这人叫的。
那人笑眯眯的上下打量她一圈,声音里痞气尽显,“新来的?以前没见过你啊?”
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与对方拉开距离,低下头,“是,我刚来两个星期。”
那人却直接起身逼近,轻佻的勾起她的下巴,眼睛半眯起来,不怀好意的细细打量了一下这张脸,又“啧啧”两声,“那看来我是两个星期没来了。”
沈木兮脸色立马沉了下来,她拧眉,用力扯掉那只捏在自己下巴上的手。
“诶,这是不是沈家那丫头?”
那人像是想起什么,脸色微变,诧异而惊喜,随即又看向沙发上的男人,似乎是想让他帮忙确认一下。
男人淡淡的看她一眼,没说话。
沈木兮咬了咬牙,缓慢而清晰的说,“我是。”
“我就说看着眼熟呢,你生日宴那天我还去了呢,丫头是不是缺钱花了?陪哥哥喝一杯,随你开价,怎么样?”
那人说着就要伸手揽过她的肩膀。
“滚!”沈木兮侧着身子躲开,却再也抑制不住那已经翻涌成灾的酸涩,眼底浮现出一抹骇人的猩红。
天知道她忍了多久。
她转身,正欲离开,胳膊却猝不及防的被一个极大的力度扯过,她心脏像要炸开似的一突,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已经重重的摔进一个男人怀里。
大概是她忽略了,她转身的时候,背后那道骤然加深的眸光。
膝盖在钝钝的疼着,磕在了木桌一角。
她眉心迅速拧成一个郁结,咬紧了牙,狠狠地盯着面前那双眼睛。
那张脸慢慢贴了下来,没有温度似的,寡淡而凉薄的一张脸,距离她近在咫尺,几乎要碰到鼻尖。
有极淡的烟草味道在笼罩逼近,空气里还掺杂了另外一种清冽,像是百利甜酒,又像是一种特制的香水。
那双眼睛深邃的怎么都看不到眼底,又像是一池寒潭,让人不敢轻易探究与触碰。
与她此刻似燃着篝火的眼睛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她抗拒,害怕,厌恶,还有忍不住的瑟瑟发抖。
他不知是从她的眼底看到了什么,像是被锁住了,怎么都不肯移开眼睛。
她看到,他的眉心,微敛了一下。
“那么,给你二十万,买你一夜,怎么样?”
浓重的酒精气息喷洒而下,清晰萦绕在鼻尖,挥之不散,伴随着这句话一起刺激到了她紧绷的神经线。
几乎是没有犹豫,沈木兮抬手一个耳光便甩了过去。
男人随着这不小的力度侧了下头,鼻尖也像是轻轻蹭过她的,有一瞬间的沁凉擦过皮肤,手上困着她的力度却是仍旧没有放松,她拧了拧眉,索性顺着这姿势对着那道骨线分明的锁骨用力咬了下去。
那男人果然轻轻地“嘶”了一声,随即松开了困住她肩膀的那只手。
*****
一直到沈木兮走远了。
“卧槽,遇白,这丫头敢打你?”杨言似乎是怔愣了好久,终于回过神来,却是诧异极了。
“不止打了,”季遇白摸了摸锁骨上那道牙印,须臾,忽然就笑了。
杨言却一副被爆了菊花的惊悚模样看着他,显然两个人不在同一频道。
“不过,我刚才也就说说而已,你这玩笑开的,让人家小姑娘卖身?”
他慢慢眯起眼睛,视线追寻到那抹正穿过人群的纤瘦身影,清冷高傲的气质明明就与这里的声色犬马格格不入。
这个社会还是这么脏。
心口猛地涨痛了一下,有什么东西瞬间就涌了出来。
他轻吸一口气,揉了下眉心,眸底渐染上一抹沉沉的隐晦。
他捞过手边那杯酒呷了一口,声音淡了,“沈长安的女儿,骨子里和他还真有那么几分相像。”
杨言听了忽然认真起来,简直与几分钟前判若两人。
“你还是别祸害人家小姑娘了,沈长安跳楼之后没多久他老婆就得抑郁症也自杀了,现在只剩这两个孩子,其实也挺可怜的,但是那沈长安他不懂得见好就收也怪不得别人,国家的钱敢这么花的,啧啧,就是这俩孩子倒霉了。”
季遇白微眯起眸子睨他一眼,意味不明。
手中那杯酒泛着浅褐色的微波,像是记忆中那个人瞳孔的颜色。
他近乎呢喃,醉了般的低语,“那团火,烧到我了。”
杨言没听清,好奇的凑过身子,“遇白,你说什么?”
“回家,累了。”季遇白大概是真的醉了,手中那杯酒被随手扔回木桌,杯底不稳的晃了晃,液体倾洒,落在桌面,竟是同样的颜色。
他望着那处潮湿的水渍,用力的闭了闭眼睛,指背在脸颊处轻擦而过,还有些刺刺的疼。
醒了,很快又醉了。
就快十年了,早该如此清晰的痛一次。
可,从来没人给他这样一个机会。
酒精带给大多数人的,是麻醉。
带给他的,却是鲜少的清醒。
他从来都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可即使如此确定,他还是把自己困在了原地,别人进不来,他也出不去,一个隐形的囚笼,甚至,只有他自己才能看的到的铜墙铁壁。
周围所有的一切,都没有颜色,或者,是灰色的,飘满了吹不散的雾霭,很厚。
他每天都会看到不同的人,见到很多张脸。
没有表情,没有温度。
那些人眼中的他,高高在上,不可一世。
他以为自己早就已经习惯了这样的颜色,终其一生,也都该如此。
但是刚刚,他从沈木兮的眼底看到了其他的色彩,鲜艳的,燃烧的,是火焰的炽热。
她讨厌他,憎恨他,咬牙切齿。
她抽他一个耳光,她狠狠的咬他。
他没想睡她,那句话,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他觉得,他大概是生病了,因为,他很希望可以会有人这样对他。
他清晰的感受到,他身体最深处有什么东西被轻轻的撼动了。
或许,是他被酒精唤醒的那抹灵魂。
需要被救赎,却从来没有人发现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