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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中午吃饭时,四哥终于阴沉着脸回来了。一进门,他便胡乱的一指我说:“虎子,你把你的位置往后一点,一会儿把三铺空出来。”接着,他又看了看正蹲在风场门口的周云,骂了句脏话说:“你这几天先到上铺去当上铺长吧!等把下午要来的这个大爷送走,你再下来!”
周云骂骂咧咧的把自己的被子拿起来扔到了上铺。四哥又环视了一眼,发现没有什么问题了,就一个人拿着一盒烟到风场边晒太阳便抽烟。
还没等中午饭还没有送来,方队和另外一个管教就押着身负重镣的张启岳摇摇晃晃的走进了七班的铁门。方队看了一眼,问站在一边的我:“臧云龙呢?”
四哥闻声,赶紧从风场跑了进来:“报告管教,我在!”
方队看了他一眼:“进来新人了,你这个安全员怎么不出来接?”
“报告,我刚才在风场看监规,没听到!”
“现在听到了吗?”
“听到了……看到了!”
“嗯,”方队满意的点点头:“看到了就行。这是张启岳,我估计你们有些人也听过他的名字。不过外头是外头,这里是什么地方大家都知道,所以,该怎么办应该不用我说吧?”
四哥没说话,站在方队一边的张启岳连连点头:“报告管教,请您放心,我在这里肯定会好好的,外头的事情已经是过去了。”
方队点点头没说话,转身锁门离去。
监仓里的空气在铁门锁闭的一瞬间顿时凝固,尴尬的气氛如同病毒一样迅速的流窜到七班的各个角落。半晌,四哥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七爷,您过来了。”
张启岳大大方方的一挥手:“老四啊,咱们都自己人,别客气!对了,我听方队说,你是七班的安全员?”
四哥点点头:“嗯,是。不过就是大家给面子罢了。对了七爷,我把三铺的位置给你让出来了,石铺山的规矩你也知道,不然的话安全员就给你做了。”
“可别!”张启岳一乐:“我现在就是一个普通的死犯儿,别给我整这特殊。我就睡在上头吧!”说着,他又一指我:“这小兄弟是几铺的?前几天给我帮了挺多忙的。”
“哥,我现在四铺。”我指了指自己的新铺位。
“那还行。老四,你这个兄弟不错啊!三铺的位置我就不睡了,新收啥样我就啥样。我在这个号里也就几天的时间了,回头我上了路,你这儿就恢复正常了。”张启岳回头看了看监仓里的其他人,接着伏在四哥耳边小声说:“其他的事,咱能不提就不提了,用一个广告词儿说,就是你好我也好。可老四,不管啥事儿心里都要有谱,知道吗?”
四哥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干笑着点头:“七爷放心,我臧老四不是那个不顾兄弟的人。你在我这儿的几天,绝对好吃好喝的招待!”
张启岳一摆手:“不用。我说了,新收啥样我就啥样。反正最后断头饭我也能吃到想吃的东西。再说了,我这外面送进来的东西不少,所以就不占你号里的资源了。”说完,他把自己的衣服往上铺的一铺上一扔,步履轻盈的走到风场去抽烟。
当日无事,七爷果然睡在了上铺。第二天一大早,方队来到七班门口,大声叫道:“刘喜全!出来接判决!”喜全当即一呆,自言自语道:“怎么这么快!”四哥赶紧一拽他的衣服:“愣着干什么!赶紧去!”并一把把一件号服扔给他。
喜全走后,七爷点起一支烟问我:“这孩子什么案子?”我拿过床下的烟灰盒递给他:“本来是盗窃,结果被人发现变成抢劫了。”
“一审啥结果?”
“死了,不过后来据说抗诉了还是什么的。”
“哦……”张启岳点点头,“应该没多大事儿。最近年底到了,很多案子都在结案。否则我也不能这么快就上路了。”说着,他叹了一口气:“在外头混的风生水起,到头来,还是混了这么个结果。法犯不得啊!”
我愣住,竟不知道如何应答。
24、
喜全的判决下来了——死刑,缓期二年执行。对于这个结果,喜全感觉到非常满意,但是四哥、邢耀祖等人还是觉得这个结果并不尽如人意。可至少喜全把命保住了,他自己也觉得再上诉也毫无意义,于是听从方队的安排,准备下周一就去岭东市郊区的一个劳改工厂服刑。
而下周一,也是七爷上路的日子。
这几天七爷张启岳的话不多,就算是聊天,也只限于和四哥悄悄的说上几句话。看得出,四哥对于张启岳的这些话都倍感厌烦,但是又不好发作。虽然我们都知道张启岳应该知道四哥的所有背景,但是他自己都三缄其口,我们任何人也不好去问他。
周日的晚上,七爷主动找我聊天,希望我转告方队他的断头饭想吃点炒蚕豆。这个要求让我有些诧异,毕竟我遇到了那么多的死囚,到了最后离开的时候都希望吃到大鱼大肉或者可口的面食。可七爷说,他迷糊了一辈子,是该吃点硬又脆的坚果让自己清醒的时候了。方队听到这个要求后面色严肃的点了点头,之后又自作主张的说:“上车饺子下车面,明早我再给他弄点饺子吧!”
晚饭之后,张启岳又希望能洗个澡。他对我说:“我这辈子啥事儿都干过,啥场面都见过,所以死是不怕了,但是怕就怕身上的罪过再带到那边去。最后要是下辈子还这样做人,那干脆还是不要转世好了。”
我尴尬的一笑,说过了奈何桥就得喝孟婆汤,所以这你就不用担心了。反正下辈子做个好人就行。他哈哈一笑,说能不能做好人还得看阎王老儿给不给我这个机会。估计就我这德行,下辈子别说做人了,做畜生都难啦!
洗完澡之后,他并没有回去睡觉,而是拽着四哥聊了起来。不过和平常不一样的是,他第一次对着号里所有的人发号施令:所有人必须离开他和四哥三米以外,敢偷听的话,今晚就不会让他有好果子吃。
没有人知道他们在聊什么,四哥的表情一会儿凝重,一会儿尴尬,到了最后,他甚至有些惊恐的看着七爷问:“你怎么知道!”
张启岳微微一笑:“我知道就行了,你别问。耳朵过来,我还有其他要跟你说的……”
他俩的聊天一直持续了将近3个小时才结束。而且,结束也是因为厨房送来了最后的早餐才无奈结束的。张启岳吃了点蚕豆,喝了几口水,就再也不说话了。无论谁问他什么,他都客气的冲对方一点头,微微一笑,然后接着闭目养神。那架势,好像并不是他要去刑场结束自己的生命,而是要去另外的一个世界延续自己的传奇。
早上六点多,监道门“哐当”一声打开了,张启岳睁开眼睛,从床上跳了下去。一边整理衣服一边回头对四哥说:“老四,该嘱咐的我都嘱咐了,至于你怎么做,就看你自己的了。”话音未落,监仓门打开,方队看了一眼张启岳:“出来吧。”
张启岳回头冲我一拱手:“谢谢你照顾了,兄弟!”说完,转身跟着方队离开。
岭东市的一个特殊的代表在石铺山看守所被终结了生命。没有人知道这个代表倒下之后,是不是会有另外的一个代表走出来。但是有一点是非常清晰的,那就是:四哥和张启岳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如果有一天四哥出狱,那么岭东市的某些特殊格局又将发生很大的变化。
但是这些,也许会成为不可发生的后事了。
石铺山整体搬迁的时间被定在了元旦之后。在七爷上路到搬迁之前的这段时间里,杜坤的父亲听说被抓进了三队。当然,刘皇叔到现在还没有进来,据说是因为牵扯的案情太多,而且影响太大,因此公安机关只是暂时将其“双规”,不过算日子,他也差不多快成为看守所的一员了。
监仓里一下子少了几个人,原本方队打算再给我们安排一些新收进来。但是考虑到马上就要搬迁,方队和潘队两个人商量了许久,最终决定暂时不往七班放人。结果原本拥挤的七班监仓一下子变得宽敞起来。
此时,已经是2004年的最后一天了。
头一天我爸爸妈妈又来看守所看过我一次。因为是过节,所以四哥安排嫂子专门在所里餐厅订了两桌饭菜,说是要跟我们家人一起提前过个元旦。结果父母亲来看我的那天一口菜都没吃下,一些好菜全被我和四哥带了回来。这样一来,除了监队发给每个监仓的饮料、花生、瓜子之外,又多了许多肉菜。临近晚上的时候,四哥不知道从哪儿搞来了那种一斤装的塑料袋包装劣质白酒——当然,这样的东西在号里已经是琼浆玉液了。
但是尽管有这些,所有的人也并不是十分开心。毕竟这里是看守所,犯人经历囚禁生活的时间并不长。所以每当过节的时候,思念家人的情绪总会不经意地迸发出来。
四哥让我把白酒平均分成两份,一份留着他和邢耀祖两个人喝,另外的一份给大家一人分一点。当然,为了不被管教发现,酒都被倒在了大家平时喝水的塑料碗里。
这个晚上,小康和苍蝇都流泪了。因为他们的案情复杂,所以卷宗被发到检察院后半年多了,还是没有接到开庭的消息。对他们来说,这是一种巨大的压力和煎熬。用小康的话说,就是:“不管多大的罪过,哪怕你判我死刑,只要赶紧判了就好。”
酒不多,但是每个人都有些微醺的感觉。四哥不敢让大家喝了酒之后聊天很久,因为他怕管教进来发现。所以熄灯铃响起的时候,他强行让大家上床睡觉。直到听到众人的呼噜声时,他才拿了一盒烟,坐在我的身边和我聊天。
“咋,想家啦?”他感觉到了我的情绪很低。
“有点。”我点头承认,“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过元旦没有在家里过。挺想他们的。”
四哥拍了拍我的肩膀,递给我一支烟说:“行了,一般刑期都熬过来了,剩下的日子不更好过了吗?等老邢走了,我就安排你当二铺,日子就更舒服了。”
我摇摇头,“哥,不是这样的。我觉得我现在三铺当得也挺轻松,只要不让我再跟死犯儿打交道,那比什么都好。”
四哥笑了笑,“我就知道你小子肯定得为这个事儿跟自己过不去。其实也没啥的,你想,医院的护士天天能看到死人。那殡仪馆的火化工还天天跟尸体打交道呐!你现在无非就是给警察打打下手,给死犯儿写写遗书啥的。也没啥大不了的啊!我进来得比你早,我见过的死犯儿不比你见过的多?其实都是一样的,心态放平,好好把自己的刑期熬过去就行了呗。我很早以前就跟你说过,在这个地方,只要你的眼睛擦亮一点,心里有活,不撩闲,那好日子肯定能过上。”
“问题是我现在已经惹了不少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