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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寿敬方在与洪禄承夫妇见面之后,对于自己多年的际遇也做了一番详细的描述。
敢情由于脾气太过执拗,只关注医药行里的事儿根本不关注时事,自从与洪家断交之后的生活,寿敬方的日子可以说是过得每况愈下。
就说在“衍寿堂”完成公私合营之后,按政策,政府同样也要给寿敬方安排新工作。
区里的意思,本来是想让寿敬方去玄武医院华医科出任主任医师的。可没想到寿敬方太过恃才傲物,非要在待遇上与京城四大名医比肩。他更放话说,除了京城华医研究所和京城华医医院,其他地方一概不去。
也不知是不是因公私合营的事彻底得罪了区里,反正寿敬方在家一等几年,上面都没个答复。
更不成想的是,就在“忆苦思甜”时,寿敬方又被翻出民国时期在校念书时曾随大流加入过三青团的历史,这下好了,他就连个普通大夫也当不成了。
一气之下,寿敬方索性再不诊病,只在家中总结一生所学,想要著书立说。可偏偏随后,“十年运动”又不期而至。他的股息不仅被停,还被抄了家,就连他的妻子都因接受不了现实寻了短见。
没办法,为了养活妻子留下的一双儿女,寿敬方再也维持不了自己的高傲。最后经过向区里申请,他只好又回到了由原先“衍寿堂”改成的“人民药店”,做了个一个普通的抓药师傅。
不过,即使是落魄到这步田地,寿敬方也没放弃在医学上的执着。对那些来药店抓中药的顾客,他就像过去药铺里的坐堂大夫一样认真负责。
如是病人亲自来抓药,他必亲先号脉观色地诊断一番,如是病人家属代为前来,他也总得详细问问病人的具体情况,再谨慎地审视一遍药方才肯抓药。如有不妥,他还必得指出问题所在,劝病人或家属再找大夫重新看过。
就为了这个,也不知有多少性急的病人家属和医院大夫因误解,对寿敬方大有意见,甚至为此还找过药店的经理。而经理也为此批评过寿敬方好几次,劝他不要多生是非,平白去管闲事。
可寿敬方却回应,“济世之道,莫过于医。治病之功,必赖乎药,所以开方抓药,皆关乎性命之切要,决不可草率行之”,照旧我行我素,这自然让药店经理十分恼火。
不过时间一长,也有人确实因寿敬方的医术获救,或听从其建议治好了多年顽疾的,所以送锦旗写表扬信的顾客也越来越多。
这样一来,药店经理在对其刮目相看之下,心里的成见便少了许多,具体到这件事上,态度也多少有点松动。
再加上或许顾忌着谁都有生病的一天,何况寿敬方又不会多拿一分钱,于是经理经过综合考虑后便做了个决定,今后只让寿敬方去接待多年接触的老顾客,其他顾客他一概不用负责,转由他人接待。
还真别说,如此一来,寿敬方遭到的顾客非议的情况果然就逐渐消失了,锦旗和表扬信却还依然日益增多。而经理为此,竟然还在上级领导那儿有了一个“管理有方”的评价,也算是有了个皆大欢喜的结果。
可即便如此,寿敬方上班时候也忙不过来。这是因为他早已名声在外,那些经他治愈的人不断在替他扬名,还不断介绍其他亲属朋友前来,反而专门找他的顾客就占了中药营业额的一半了。
所以话说回来,像这样一个既有本事又有操守的人,他和洪家又有着这样的渊源,又怎么可能会为了钱财来欺骗洪家人呢?
听过王蕴琳的这番话以后,洪衍武又沉默了。
他也觉得如果照母亲所说,这个寿敬方确实是个可信且可敬之人。
更何况现在他父亲的状况也确实到了走投无路,死马全当活马医的地步了,不去信寿敬方又能信谁呢?终归总比没有任何希望的要好。
可最大的问题是,这笔钱该怎么去筹呢?
说白了吧,他现在最烦恼、最无奈的,还不是觉得这五千块的数字有多么的庞大,更多的其实是因为这个年代基本赚钱无门。
饶是他有千百般经商的本事又能怎样?就算他知道改革开放以后,所有可以在短期内获得暴利的法子又怎么样?
在目前无论上层下层,思想意识都无比僵化禁锢的时期,他根本就没有办法合法地去搞到这笔钱。
就算以后能赚到再多的钱,那也不赶趟了……
就在洪衍武发愁的时候,王蕴琳开始心疼儿子了,她说这笔钱不是咱们砸锅卖铁,勒紧裤腰带,乃至四处举债求借可以凑来的。便劝儿子别这么白白地劳神忧虑了。
只不过最后的时候,她又淡淡地叹了口气,不无遗憾地说,“要是当年咱们没被抄家就好了,被抄走的那个翡翠扁方是宫里的物件儿,其实值不少钱,若是找对路子变卖了,或许多少还有些指望……”(参加第二卷《第五十三章抄检》)
而王蕴琳这话一出口,洪衍武眼中就猛地闪过了一道光,不由脱口而出。
“妈,您说的是‘臭茅房’那个亲戚吗?您可知道他叫什么,住在哪儿吗?”
洪衍武的询问,最终什么答案也没从母亲那儿得到。
他也不知是母亲是真不知道,还是顾虑他会去惹事故意说,反正母亲摇摇头叹口气,也只说让他别去胡思乱想,好好在家待着,就匆匆结束了这次谈话。
随后洪衍武也没再追问,他觉着犯不着为这打听点儿事儿再招得母亲提心吊胆,母亲不说他还可以去外面扫听,于是也就装作没事儿人一样,该干嘛干嘛了。
直到吃过了午饭,还惦记着这件事的洪衍武,才以去看电影的借口跟母亲说要出去。
却没想到王蕴琳虽然没有反对,可当时还是明显怔了一下,并且转身的时候,显露出的一个动作,无疑是在抹眼角掉下的泪。
这也让洪衍武终于确信,母亲其实一直就在替他揪心揪肝。母亲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自打他询问起那抄家的人是谁,她就怕他要去找那个人。
一时间,他不由有些犹豫了。可片刻后,父亲那痛苦的呻吟声从套间里一传出来,却又重新坚定了他的信念。
没办法,父亲的病情已经是火烧眉毛了,真容不得再耽搁了。
无论如何,他也必须要去!
在洪衍武的记忆中,他只记得当年抄他家的那个人是白纸坊街道办的造反小头头。印象里最深的就是这个人和“臭茅房”沾亲带故,且左脸上有一大片恶心的疥瘢。可除了这些以外,他就再也不清楚其他的情况了。
毛远芳自从上次被他破口大骂之后,虽然这几天夹起了尾巴没敢露面,可对他的记恨是不可能消除的。要去问她,能说实话才怪。
更何况,他也不好在家门口对一个带着红袖箍的老娘们上手段,于是要想靠这么一点信息就想打听到这个人,恐怕他也就只有去问一个对附近造反派团体都有着充分了解的人才会知道了。
有这样的人吗?
有,“豁子”的爸爸刘松山。
洪衍武还记得,“豁子”的父亲就是“五四一厂”的“造反派”头头。
过去,“豁子”在上学时,没事儿就爱跟熟人吹嘘他父亲人脉如何广泛。说他家里不是今天来了这个造反团体的头头,就是明天来了那个“民革委”的主任,并且“豁子”自己聊起附近各个工厂最能打的“名将”,那也是如数家珍。
所以洪衍武觉得,“豁子”父亲不可能对白纸坊街道办的头头不熟悉。
从家里出门后,洪衍武带着陈力泉就直奔了姚家井胡同“豁子”家。
其实,洪衍武本来是想自己去的,因为在他想来,“豁子”一家子虽然已经被自己弄服了,可备不住近年来顺风顺水,又翘起了尾巴。所以他也有了不行就再动手硬逼的准备,自然是怕把陈力泉再牵扯进去。
可陈力泉也不傻,早看出洪衍武又想去干什么冒险的事儿。他已经没了父母,洪衍武就是他最亲近的人,所以为了哥儿们义气,他根本不肯让洪衍武独自前往,非要跟着一起去不可。
最后洪衍武没办法,也只能同意了。不过他一路上都在一个劲地叮嘱陈力泉,说他跟自己去可以,但待会到了只许他在胡同里等着。
可是洪衍武却没想到,他和陈力泉在彼此的争执中,才刚走到半路的自新路副食店,恰恰就巧遇到了出门来买烟的“豁子”。
于是洪衍武灵机一动,索性就先把见着他直肝儿颤的“豁子”给叫住了,他想的是有枣没枣先来一杆子,不行再去找刘松山。可更没想到的是,“豁子”竟然真的知道这个人,而且还一五一十就把所知的情况都告诉了他。
原来,当初去抄洪家的那个人叫邹顺才,就因为脸上有一大块永远都好不了的疥瘢,得了个外号“邹蛤蟆”。
他也确实是有过一段耀武扬威的日子,还曾是刘家的座上宾客。只可惜为人太贪又好色,仗着手里的权力,不仅谁家的好东西都忘不了往自己家划搂,还没事儿老爱占女人的便宜,吃人家的豆腐。
几年前,这老小子因为想欺负一个俊俏的寡妇差点逼出了人命,结果事情遮掩不住,他差点蹲了大狱。虽然这场风波最终侥幸过去了,但他也因此丢了公职,而且还被老婆孩子弃之如履,与之“划清了界限”。
现在的他,早已失势,成了一个孤苦伶仃的无业游民,亲戚朋友谁都不沾他,每天就靠捡破烂过日子。听说就住在樱桃头条六号院儿,要找他很容易,见着门口的破烂推门就进,保准儿错不了。
听说这个“邹蛤蟆”已经落魄成了这个样子,洪衍武心里既有些高兴,也有些担心。
他高兴的是,自家的仇人多行不义,已然落了报应。现在再收拾这条“落水狗”,恐怕是无需承担多大的风险了。
可另一方面,他担心的却是,这老小子既然已经那么惨了,那自家的东西还会在他的手上吗?
嗨,不管怎么说,总得先去看看……
就在洪衍武眉头紧锁的时候,出乎意料的是,“豁子”竟然有些卖好地冲他来献殷勤。
“你要想找‘邹蛤蟆’的麻烦?我带去你去呗,今儿我正好没事,是玩活儿是卖命,咱都没说的。”
一听这话,洪衍武心里就是一沉,“你跟他有仇?”
“豁子”拨楞脑袋。“八杆子打不着,没什么梁子。”
洪衍武马上阴了脸。“那你就是想坑我?报过去的仇吧……”
“红……红孩儿,这话,从哪儿说起啊?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呀……”“豁子”急得直跺脚,脸都发绿了,忙不迭地解释。
“我跟你说,那老小子可是块滚刀肉,就因为已经这样了,他也彻底不怕死、不要脸了。听说曾经有人上面找他的旧账,结果被老丫挺穿着一条红裤衩拿着把菜刀追出去二里地呢。我是怕你拿他干没辙,才想帮帮你……”
洪衍武脸色这才见缓,他也没说什么,跟着只是掏钱让陈力泉进副食店买了两盒“大前门”,而等陈力泉出来后,他却把两盒烟全硬塞给了“豁子”。
“我的事儿,我自己办。跟你还过不着这个。不过,心意领了,这件事我也确实该感谢你。今天咱们说的话,你要是烂在肚子里,再见面咱们就算是朋友了,明白?”
“明白,你放心。”
洪衍武点点头,再也没废话,只拍了下“豁子”肩膀,便和陈力泉一起转身走了。
可手里拿着两盒烟的“豁子”,却站在原地,很是发了一会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