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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以后,告别管休,安置好蔡威,蔡妩转身就去了蔡斌的书房。
蔡斌正埋头案牍,见女儿过来先是一怔:“阿媚?你怎么来了?”
蔡妩托步到房内,看着蔡斌有些惆怅有些恍惚:“阿公,刚刚阿媚个管休哥哥一起去看阅军了。”
蔡斌眉头微微蹙了蹙,眼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只一瞬就恢复了正常,笑呵呵对女儿说:“嗯。是看到官军威严了?”
蔡妩抿抿唇,抬头望着蔡斌认真道:“阿公,您能不能把今年这趟行程取消?”
蔡斌一愣,失笑道:“为何要取消啊?不过几个乱民罢了。能闹腾到哪里去?不出一年,官军就能平息此事。再说阿公出行有护卫跟随,不会有问题的。”
“不是的!”蔡妩见蔡斌没把黄巾乱当回事,心里不由着急:要怎么告诉阿公这场大乱其实不是像现在诸多人想象的那么简单。它会一把大锤,在本就岌岌可危的叮叮当当一阵狠敲。等到所有人都意识到锤头的厉害了,这大楼也要倾塌了。
蔡妩攥了攥拳头,几步跑到蔡斌跟前拐弯抹角劝说:“阿公,官军就算平息此乱也是得有一阵以后。现在各地都在闹黄匪。还是小心为上,避其风头好啊。”
蔡斌满不在意地挥挥手:“哪里就像你说的那么严重。阿公走南闯北,什么样的路匪没见过?一群被逼到无路可走的老百姓,风头在厉害,也不过是为了好日子。赶尽杀绝这种事,他们办不出来。真要是遇上了,钱财疏通打点即可。”
“阿公!”蔡妩听这话都想冲蔡斌咆哮了:您老到底哪儿来这么大信心,觉得那只是一群能用钱财疏通的普通路匪?万一他们是急红眼的会抢钱杀人怎么办?
“咱们家又不缺钱不缺粮。就算不跑今年这一趟,一样可以高枕无忧在家过日子。阿公您何必冒这个险?”
蔡斌无所谓地挑挑眉,倾下腰看着一脸焦躁担忧的女儿安抚地笑了笑:“阿媚,行商之道,重在诚信。去年阿公既然答应过人家今年会把货物送到,又怎么能言而无信?”
蔡妩一下噎住了。眼望着蔡斌,满满都是不甘:“就真的非去不可?真的不能缓缓?”
蔡斌摇摇头:“非去不可。不能耽搁。”
蔡妩瞬间沮丧失落,没咒念了。其实她也清楚自己阿公是什么样的人:底线清楚,原则明晰。在不触及他原则的情况下,他是相当灵活变通的一个人,特别会来事。说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一点不为过。可是一旦到了关乎他做人底线的事情上,蔡妩觉得,自己阿公简直比铁疙瘩还顽固。又轴又硬,谁劝都不好使,非得按着自己意思来。
闷闷地看了自家阿公一眼,蔡妩不死心,瓮声瓮气地磨:“那你们什么时候回来?一个月成吗?外头总归太乱,早些回来得好。”
“这个看情形吧。总之不会耽误太久。”蔡斌揉了揉女儿的头发,话锋一转,“你阿姊明天回门,你娘亲那里忙活着呢,你去搭把手,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
“哦。我这就去。”蔡妩低着头,一步一拖,很是不甘地被蔡斌支出门。
走到门口的时候,蔡斌忽然出声:“阿媚,这阵子家里事情多,你多照顾好自己。阿公走后,家里这事多半就交给你和你母亲,你要听话。别让阿公失望。”
蔡妩回身,偏头困惑地看了看蔡斌:奇怪。为什么她觉得阿公这句话是意有所指呢?可是指的是什么呢?想来想去,蔡妩没想明白,还是老老实实应了一声诺。才抽身离去。
她这前脚刚走,后脚蔡斌就严肃脸地开始思考:嗯,姑娘眼看着长大了,心思也开始变多了。豆蔻年华,马上就要知晓懵懂人情。看来,管休这孩子对她……啧,不行,阿媚是订了亲的。不能就这样任其发展。得找机会让她娘亲跟她说说这事。至于嘉儿那里?哎,这孩子聪明倒是聪明,可这“浪子”的名声实在是……算了,先不着急提婚的事,阿媚还小,多留几年没什么,看看情形再说吧。
第二天的时候,蔡姝带着新夫婿回门。蔡妩在一旁眨着眼睛观察了半天这新两口的相处,总算是放心地舒了一口气:嗯,她阿姊到底是个精明人,知道怎么跟姐夫相处。瞧着小夫妻之间,气氛融洽,言笑晏然,明显是新婚燕尔,蜜里调油,让人看着插不进话的状态。
放下心的蔡妩跟阿姊又嘀咕了几句以后,就把陈倩一人留下,自己识趣地退离了阿婧的房间。陈倩也是即将出嫁的人,这准嫁娘和新嫁娘之间总是有许许多多的私房话,是做黄花闺女的人不宜听到的。所以蔡妩很有眼色没去凑这个热闹。
俩姑娘就一些闺中私密事咬了一阵耳朵,又各自脸色羞红平息一阵。陈倩才想起什么一样,转移话题:“你临走交代的事,我记着呢。现下威儿缠阿媚缠得紧,根本没有让她跟管休独处过。”
阿婧松了口气:“阿媚没察觉你做法吧?”
“没有。威儿那小子机灵着呢,你放心吧。”
“那就好,那就好。我还真怕阿媚看出什么,到时候再恼了我们两个。”
陈倩摇摇头:“阿媚倒是还好。不过她身边杜若那丫头,我瞧着心思不一般。她怎么净想把阿媚跟管休凑一处?”
阿婧“呼”的一声站起来,淡烟眉蹙在一处:“你说什么?杜若?她倒是好大的胆子!”
陈倩跟着起身,轻声劝道:“许是我想多了也不一定。看平日里她对阿媚挺忠心的。”
阿婧帕子一绞:“平日忠心,在这事上可未必。阿倩你知道杜若是干嘛的吗?她跟我身边那方方圆圆一个样,是等嫁人以后,自己不方便,给送去夫君房里伺候的人。”
陈倩一愣:“这么说,她是想……”
阿婧眼一眯:“不管她是想什么,心思大了,就该被敲打了。找机会我会跟大母说这事。至于阿媚那里,还是继续让威儿跟着她吧。”
陈倩轻轻叹了口气:“看来也只好这样了。”
阿婧回门在娘家待了有十多天才回去。等她走后蔡妩就发现自己身后多了个跟屁虫。
她家弟弟蔡威,就跟背后灵一样,她走一步他跟一步。她进书房,他也进书房;她去厨房,他也去厨房。她去账房,他也去账房。蔡妩去林大家那里,他跟着跑林大家那里。蔡妩去给出行的蔡斌等人送行,蔡威就抓着她手,依依不舍地对着自己父兄招手告别。
蔡妩对小家伙一丝恼气没有。估计她是对这年龄段的孩子没有心理认知,只当磨人是孩子天性。所以对弟弟这状态她相当纵容,相当宠溺地由他去了。
而且不久之后,她就发现自己弟弟是个相当聪明的孩子:上书房,她写字,他在一旁不消停的捣乱,打了墨汁,拔了毛笔,把自己搞的乌漆墨黑竟然也糊里糊涂跟着识了不少字。跑林大家那里,装乖卖萌,哄得林大家甚是开心,竟然也条条例例地给他说过不少的学问。蔡威囫囵听一通,居然有时候也能一针见血提问。
蔡妩对这情况是相当地惊喜和意外。对于自己弟弟的聪慧,她觉得不能浪费,要严加引导。可是怎么引导呢?嗯,都说故事是小孩子的导师,那她就给弟弟讲故事吧。
于是,不知深浅的二姑娘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做了一个她现在看来挺英明挺正常的决定,以至于之后无数次,她后悔得恨不能咬掉自己舌头。
因为,蔡威这小子实在太让她这个讲故事的有挫败感了!
第一天,蔡妩讲故事,讲改良版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还没等讲白雪公主贪嘴吃苹果死掉,蔡威自己先睡着了。蔡妩瞅着呼呼酣睡的弟弟,反思了一下,觉得这可能是外国童话不适合,勾不起蔡威那挺传统的胃口。
于是第二天,故事就换成了哪吒操枪大战东海龙王。这回蔡威睡的晚一些,等到水淹陈塘关了,蔡威才着了。至于后头三太子自刎什么的,不好意思,蔡家二公子约会周公,没听到。
蔡妩又被打击了。第三天,一咬牙,一跺脚,开始讲《史记·淮阴侯列传》。
这回蔡威精神了,睁着一双遗传自王氏杏核眼津津有味地把故事听完,居然还有心思问蔡妩:“二姊,高祖高后为什么要杀韩信?”
“因为韩信功劳太大,赏无可赏,封无可封。唯有杀之以绝后患。”蔡妩想也没想脱口就答。答完她才想起来,蔡威一个小破孩估计听不懂她说的什么。可是看蔡威一脸深思模样地托着腮帮,小大人一样地感慨:“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破,谋臣亡。他说的真好。”蔡妩又想恶作剧泼他瓢冷水:“好有什么用?他人都死了。”
可惜话刚出口,蔡威就捧起手,一脸崇拜憧憬地望着房梁:“不过威儿还是喜欢他,他打仗好厉害!”
蔡妩立刻满头黑线:敢情听半天,你就光听打仗那段的热闹的了?这怎么成?我要是把自己弟弟给教养成战争狂人怎么办?
不行,得改!一定得改!
于是第四天,蔡妩给蔡威改朝换代版红楼梦:哎呀,你看,宅门斗争多残酷啊!花花公子做不得啊。专一专情有好报!
结果灌输还没灌输多少呢,蔡威又睡了!
蔡妩顿时抓狂了悟:这娃就是个天生的暴力分子!军事狂人!除了讲打仗的时候他有精神,其他时候他听什么故事都能睡!
蔡妩郁闷万分,想来想去心里顺不过弯,霹雳乓啷在书房里鼓捣一通,第五天,拿出一套自制军棋,大马金刀地坐在当庭。一拍案几:“今天没故事讲,二姊教你下棋。”
蔡威本来都做好昏昏欲睡的打算了,这会儿一听有新鲜玩意儿立刻打起精神了。可眼瞅着纸片片上写的“军”“师”“旅”字样,蔡威又迷糊了:“二姊,你真笨!你忘了威儿还没正式启蒙,这写的什么,威儿不认识啊。”
蔡妩差点儿一脑袋撞桌子上:我去!要玩军棋,我还得先教这臭小子识字!识字!
于是蔡妩开始憋屈万分地给自己弟弟当起了启蒙先生。拜没有经验所赐,蔡威小朋友所学教材全是他二姊自备,学习涉猎的内容乱七八糟,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从嫦娥奔月到小蝌蚪找妈妈,从长平之战到古德里安。蔡妩基本是想起一出是一出,反正只要哄弟弟高兴,她不介意把后世传说故事什么的包装包装,旧水新瓶倒到蔡威小脑袋里。
可就这样,蔡威那出其不意的问题照样能让蔡妩时不时郁闷憋屈,外加佩服林大家的涵养和哀悼自己的苦难开始。
而同时,在颍川书院里,有那么一位夫子对着自己某个不省心的学生亦是有着与蔡妩相似的憋屈感和无力感。
而他的苦难明显已经开始了好几年。
就比如现在,颍川书院中学子书声朗朗。上首的窦夫子本来也眯着眼睛摇头晃脑呢,可眯着眯着,老爷子像想起什么睁开眼,往下一扫:“咦,怎么少了个人?”
夫子拿戒尺敲敲书案,课堂瞬息安静。
“郭嘉人呢?”老夫子来回看着课堂,满是困惑。
这时就听远处桌子底下一个睡意迷糊的声音:“嗯?都不读了?夫子下课了?”
窦老爷子脸一黑:臭小子,他又敢在课堂睡觉!真是屡教不改!屡教不改!
空着的那张桌案上,缓缓地放上了一只手掌,然后是胳膊,最后是颗睡意未散的脑袋。脑袋的主人身形单薄,样貌清俊。两道修长如弓的眉毛下长了双明澈泛波的眼睛,像盛了秋水的琉璃瓶。眼睫细密卷翘,小刷子似的遮盖在惺忪的眼皮上——正是被夫子怀疑失踪的那位郭嘉少年。
“咳!”他左边一个瘦销羸弱的青年人忽然对着他猛咳了一声,压着嗓音提醒道:“赶紧起来,夫子过来了!”
“志才,你说什么?”郭嘉脑袋还迷糊呢,眨眨眼睛,还没等到回应,火气上涌的窦夫子已经穿过一排的书案,步伐雄健,到了郭嘉桌前。
“啪”地一声脆响,戒尺落在了郭嘉桌案上。郭嘉条件反射地站起身,垂眸而立。
“郭嘉,你可知苏秦、孙敬悬梁刺股之典故?”老夫子脸色阴沉,口气不善。
郭某人口气恭敬,乖宝宝状回答:“学生知道。”
“你可知匡衡先生凿壁偷光之典故?”
郭嘉垂首低眉,老实巴交:“学生知道。”
“那你可知孔圣人韦编三绝之典故?”
“学生知道。”
“那你还敢在学堂之上昼寝?你你你……你简直就是有负……”老爷子胡子颤抖,指着郭嘉,一脸痛心疾首!
郭嘉这才抬起头,望望面前说话都打结的先生,很是不忍地接口:“学生简直有负古往今来圣贤大德之教诲,辜负先生殷殷之期盼。不知惭愧汗颜,简直孺子不可教也,不可教也。”
窦夫子瞪大了眼睛,手抖啊抖的指着郭嘉:气死他了!气死他了!这臭小子……他又来这套!好像抽他呀!
老爷子盯着郭嘉,好一会儿才顺过气来:
“老夫问你,现下夫子讲到哪里了?”
郭嘉一愣。下意识地就往四周寻看:左边荀彧,戏志才在做口型。右边郭图、辛评在冲他打手势。郭嘉正要探身,窦夫子却“呼”地一下转过身:“再有作怪的,下学后全体留堂!”
“唰”的一下,周围小动作齐整化一消失。
夫子捋着胡子,看看几个还算识趣的学生,满意地眯起了眼睛。
却不想他身后的郭嘉已经低下头,他前座陈群一边绷着脸,一边将竹简外推,把手指落在了先生所讲处。
“先生讲到:八侑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老夫子扭过头,蹙起眉怀疑地看着郭嘉:“你竟然知道?那你说说这句该怎么解?”
郭嘉眨眨眼,沉默了片刻,轻声说道:“不,学生不知道。”
“下学后留……”
“学生不知道孔夫子所怒八侑事与当今事比,孰可忍,孰不可忍?”
窦夫子身子一僵,拿在手里的戒尺缓缓地垂到了身侧。良久才见他眸色复杂地望了眼郭嘉,语无波澜淡淡道了句:“你……坐下吧。”
然后就背了手,微微佝偻了身体一步步沉默地走回自己坐席。
老爷子执教数十载,教过的学生数以千计。可是每次都有几个这样的学子:他们关注时局,心怀天下。渴望学有所长,一展抱负。渴望上效君父,匡扶朝纲。他们还年轻,只看得到了这朝廷的昏黑表象,想着以一己之力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可是他们却不知道其实,这朝廷的内里或许也满是蛀洞,衰败腐朽,不堪一击。
外戚摄政、阉宦当权、一样是礼崩乐坏。与八侑事,孰重孰轻?孰可忍孰不可忍?
郭嘉是他最小的学生。他爱他的聪慧剔透,亦恼他的任气跳脱。可是说到底,这孩子确实最让他放心的那个。他不放心的是另一个,刚才给郭嘉做提示的荀彧。这学生好,是真的好。温润君子,谦和端方。可性子却是绵中金,柔里刚。认准的事总是一头向前。他真担心这孩子将来会因乱局把自己弄得心伤累累,鲜血淋漓。
窦夫子的满腹纠结愁绪自然不会为他的学生所知。
某个引起这宗思绪的罪魁在给自己夫子丢了一个思想炸弹后,又坐回坐席,开始无精打采打哈欠。期间,他趁夫子走神,拍了拍前座陈群:“刚才多谢了。长文兄。”
陈群淡淡扫了他一眼,颔首示意了下,回身不再理他。
郭嘉习以为常,挑挑眉毛,丢了根竹简给戏志才,戏志才捡起来看完,瞅着自己前面的荀彧,摸着下巴笑了。
郭嘉竹简上面写的是:下学杜康酒肆见。叫上文若,该他付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