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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才走到门外,忽听到剧烈碰撞声,本坐着的袁敬意登时一愣,疾步走了出来。
只见两个孩子摔在地上,那辆因为年久破旧,刹车失灵的老式自行车,在江沧海那辆漂亮的轿车屁股上撞出了一个大坑。
车是江沧海最新买的奥迪,他不习惯坐大巴,因此即便是长途,也习惯开自己的车来。奥迪其实在小镇里已经算不上罕见,因此袁敬意也知道车子不便宜,他的脸色白了一白。
只见卞小尘一拍屁股爬了起来,脸上微有惶恐,却护着身后的袁歆,一面忙不迭地跟江沧海道歉。
“对不起,江先生,我们不是故意的。”然后他指着那车屁股,“这个……多少钱,我可以赔给您。”
江沧海却只是微笑了一下,像是那个巨大的狼藉的坑不存在似的。
“没关系的,车子有保险。你们没伤着吧?”
然后他回过头,向袁敬意道。
“袁先生,我希望您好好考虑,我先走了。”
江沧海开着他的小汽车离开,车子平稳,尽管车屁股狼藉,但却依旧开出了优雅的味道。
那个坑,仿佛没有撞在他的车上,而是撞在他一败涂地的生活里。
两个孩子此时正把自行车扶起来,卞小尘正觉得师父奇怪,今天难得他们犯了这么大错也没凶他们,不过还真是庆幸啊,那位江叔叔真是个好人。
这个时候袁歆把他的心里话说出来了,由衷地道:“这个叔叔真好啊。”
语气里带着艳羡,但袁敬意仿佛听出了她对自己的嫌弃,那一窝早就已经酝酿许久的火顿时蹿了上来,他冲着袁歆吼道:“那人好,你他妈跟着他走啊!做他的孩子去!”
袁歆被他吓了一跳,见喜怒无常的袁敬意拂袖回屋,她嗫嚅着对卞小尘道:“你以为我不想吗?”
卞小尘挤出一个笑容:“别胡说。”
“小尘,学费都要交不起了,他还对我们那么凶。你说,我们不会要出去打工吧?”
“不会的。”他说。
“不会才怪呢。”
她跟在小尘身后走进那屋子,看到袁敬意在黑黝黝的屋子里的身影,她喊了一声。
“爸,班主任说了,要是学费再不给……就……”
她话还没说完,身旁的小尘忽然拉她一把,朝着她嘘了一下,然后神神秘秘地从床底下掏出一个盒子。
盒子里有一堆脏兮兮的纸币。
袁歆的眼睛亮了一亮,听到小尘笑着说:“你别担心了,我会给你凑齐的。”
“哪来的?”袁歆惊喜地道。
“有一些是捡瓶子。”他抽抽鼻子说,“还有一些,是我在游戏机厅,帮别人代打给的……”
“捡瓶子吗?”袁歆皱起眉头来,“多脏啊。”
“怕什么。”卞小尘无所谓地耸耸肩,“我以前还要过饭呢。我长这么帅,捡瓶子也是帅的哈哈哈哈。”
不知为何,这话说出来云淡风轻,已经拔节长高的少年,将二郎腿一翘,说得带些江湖味儿的讥诮,却说得让袁歆鼻子一酸,更让门后的袁敬意心头一痛。
然后,那个捡瓶子很帅的少年忽然拉了一把袁歆,把椅子让给她,蹲了下去,将她的裤腿卷起来,认真地说:“我看看你摔伤了没有,蹭破皮了啧……”
“没事儿,不疼。”
“把你能的。”
“真不疼。你胳膊也划破了啊,你疼不疼?”
“我是男人。”
卞小尘真的说出“他是个男人”这样话的时候,就仿佛和从前那个孱弱胆小的少年已经完全不一样了,从前他总是被欺负,寄人篱下让他瑟瑟微微,从小的经历更让他没有安全感,袁歆就拼命地激他,她本来就遗传了父亲的强势,再往下,压得他更没脾气,唯她马首是瞻。可小男孩,终究还是长大了。在无数次打架之后,他终于可以保护她了,他抬头看她的眼睛,看她眉目之间的胎记,忽然就笑了。
——捡瓶子算什么?他们是他的家人,他几乎没有过真正的家人,要他为他们做什么,他都是心甘情愿的。
就此相依为命,永不分离。
过得苦一点,他根本就不在意。
反正他也从来没有过过更好的生活。
此时,袁歆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小尘,你说,如果那个人真是你爸爸……我是说啊,是你亲生爸爸!那该多好啊!”
“怎么可能呢。”他轻轻地给她用碘酒擦着伤口,“不可能的。”
“哎你说……”她追问道,“小尘,你不想吗?如果那个人是我们爸爸,你愿意吗?”
她问得一脸天真,却不知自己一语成谶。
卞小尘是怎么回答的?她其实已经不记得了,不过就算记得又怎样?
愿意,不愿意,都由不得他们。
那时候那间辉煌过已经破败的剧院,还未化成灰烬,也未化作她内心里的魔,它只是像是一个古老而被嫌弃的存在。
她有些恨那间剧院。
卞小尘离开快满三年了,他真的,成了那个叫江沧海的男人的儿子。
这件事说来仿佛魔幻,一个在自己身边活生生的人,以为永远都不会离开的人,就这么离开,杳无音信。
对外,这个本来就来历不明的小少年,被解释成回到他亲生父母身边去。除了游天霖觉得奇怪着手查了查但毫无发现之外,人们将信将疑却也不会太过关注。
大家都很忙的,原本封闭的小镇,慢慢开始进驻一些陌生人,小镇,似乎突然之间大了起来,也突然有了无数多张陌生面孔。人们开始关注那些陌生脸孔,哪里顾得上一个孩子的“消失”。
但对于袁歆来说,那个凭空消失的挚友,是父亲交易出去的。
他把他的好朋友卖了,她肯定,如果她能够比小尘更漂亮一些,卖的价码更高一些,她那个六亲不认的戏痴父亲,也会把她给卖了。
最开始的时候,卞小尘换来的筹码,供她交了学费,甚至,进了县城里新办的私立学校。而袁敬意错失的剧院股份,重新高价买了回来。
甚至超过了原来最有话语权的游天霖。
戏院虽然已经萧条,但打了鸡血的他虽然不能给自己排满演出,但手上的钱够他置办足够的东西,从外头外包进戏曲选手,搭个草台班子每个月唱个几场完全没问题。那原本已成了外来马戏一般的京剧事业,竟回光返照一般地辉煌起来。
四城八乡曾经的戏班子成员慕名而来,原本微薄的工钱,突然厚了起来,人人扯开嗓子重新唱起戏来,惹得那些已经修身养性无戏可亲临只能下下棋听听电台的老票友们又振奋了一番。
可惜,好景不长。
倒不仅仅是当时京剧式微,其实各城都有当地班子,也不乏所谓的名家,可袁敬意谁也瞧不上,开始还谦卑忍耐的他,还是露出了他那曲高和寡又完美主义的审美来,他容不得台子上的任何不好。
袁歆依旧偶尔上台,上了初中以后,学业渐紧,但事实上也没那么紧,但她总是装出一副紧张的学霸样子,与那时候焦头烂额的袁敬意,像是一对冷漠的父女。
她仍旧听话,骨子里却有股劲儿,等待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