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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山青水秀,崔二郎的心情跟这山水一样,无端的明快了起来。
脚下这条熟悉的路,忽然间变得有些不同寻常,踏足在泥土之上,软软的好像要一直往下边沉。吹到脸上的风,时冷时热,让他一忽儿觉得身子发烫,后背上汗津津的一片粘着衣裳,一忽儿他又觉得有些冷,似乎要抱住什么东西方才能将自己捂热些。
卢秀珍并没有觉察出来崔二郎的异样,只是很平静的朝前边走这,早两日才下过雨,小路上没有干透,柔软的泥土上留下了浅浅的脚印。
“二弟,怎么走这么慢?”卢秀珍回过头来,微微一笑,那笑容,明媚娇艳胜过她头顶盛开的春花。
“哦,我鞋子后边破了,泥巴钻进去了。”崔二郎弯腰,尽量将脸埋下去,不让卢秀珍看到他脸上的一丝红晕,心砰砰的乱跳,感到自己呼吸都有些困难。
卢秀珍同情的瞥了崔二郎一眼,这般俊秀的少年,若是养在大富大贵的人家,此刻定然穿着的是锦缎长袍,就如那芝兰玉树光华熠熠。只可惜落在这农家山村,明珠蒙尘,连一双好鞋子都没捞上一双。
“二弟,将就整整,走路时捡着那些干净地方走,咱们赶紧去族里议完事就回来,地里还等着咱们去整呢。”
“大嫂,知道了。”崔二郎索性蹲下身子去,在路边捡起一块石头,不停的擦刮着鞋子,刮了两下偷偷的抬头朝前一看,那个人依旧站在树下,笑容恬淡,有如清风明月。他心虚的赶紧低头,用那石头又刮了两下鞋子,用力吸了一口气,这才站起身来:“我们走。”
这少年,到底在窘迫什么?卢秀珍有些不大明白崔二郎,为何平常看他颇有男儿热血,可有时候却有些羞涩,手脚放不开一般。
叔嫂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崔二郎在后边指点“大嫂,往左边那路上走”、“大嫂,一直朝前边走到那棵大槐树再向右”,可是他只敢隔着一段距离喊着话,不敢走上前和卢秀珍并肩走,于是,在旁人看来,反倒像是卢秀珍在领着他朝前走。
走了约莫半刻钟,卢秀珍来到一幢白墙黑瓦的屋子前边,翘角飞檐,滴水口上用石头做成倒挂的蝙蝠模样,那水从蝙蝠的口中一滴滴的滴了下来。
看起来蝙蝠在大周的文化里,还算是吉祥物呢,竟然还用来装修祠堂,是不是寓意五福临门?
正在抬头眯眼打量,耳边忽然传来打招呼的声音。
“哟,二郎啊,代你爹来族里议事呢?这个……是谁啊?”
卢秀珍转过头去,一个约莫四十岁的汉子站在不远处,一脸惊奇的看着她:“这难道是你那个过来守寡的嫂子?”
还用问么,这鬓边不还别着一朵小白花呢。
卢秀珍朝那汉子点了点头:“大叔好,我就是崔家大郎的媳妇。”
“大郎媳妇,你喊他十三叔就是了。”崔三爷从后边走了过来:“茂枝哇,有一阵子没看见你了,都去发财了哪?”
“还能去哪里?咱九叔抬举我,让我去给耀祖哥哥办事,去江南那边走了一圈。”崔茂枝说得眉飞色舞,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江南可是花花世界,看得我眼睛都睁不开!那边的人可比咱们这边的人会想,吃喝玩乐,样样精通!”
“看来你还去开了眼界长了见识哇!”崔三爷乐呵呵的看了看崔茂枝:“瞧着穿上新衣新鞋了哪。”
“嘿嘿,耀祖哥要我跟着江州城里那夏老板去江南收种谷,那夏老板人挺好,才去一日便给我买了套全新的行头,你瞧瞧,江南这衣裳就是比咱们这边做得轻巧,又暖和又好看。”崔茂枝掸了掸衣裳,将脑袋高高的昂起来,脸上挂着得意的笑:“给耀祖哥做事,不会吃亏!”
“那是当然了。”崔三爷顺着他的话奉承了一句,转头看了看卢秀珍:“大郎媳妇,怎么你家就你和二郎来了?你爹娘哩,他们怎么不来?”
“对了,我刚刚想说呐。”崔茂枝迈着八字步子走了过来:“大郎媳妇,你怎么能来祠堂这边哩?”
“我爹和我娘让我来的,他们没空,田里事情多,地还没犁呢。”卢秀珍朝崔茂枝笑了笑:“十三叔,我本来也不想来的,可爹娘吩咐了,我也只能照办哇。”
“你得给大郎守孝,咋就能出来到处乱跑了呐?听说你这些天带着六丫上山找山货,还带她去了江州城,你这是在守孝嘛?今天还跑到祠堂这边来了,”崔茂枝很不高兴的望着卢秀珍:“你爹娘糊涂,你也跟着糊涂?”
“守孝?”卢秀珍微微蹙眉:“听说我得给大郎戴三年孝?哪里都不能去,只能在家里哭,对不对?”
“那是当然,自家汉子死了,怎么能开开心心的到处乱跑?”崔茂枝有些嫌弃的看着卢秀珍:“你赶紧回去,到家里守着别出来了,一个寡妇家,到处乱跑,也不知道避嫌,而且还跑到祠堂这边来了,就不晓得会带晦气过来?”
“茂枝,人家年纪轻,见识比不得你,不明白规矩,好好说便是了,别吓唬人家。”崔三爷伸手拉了崔茂枝一把:“老实兄弟肯定是忙不过来才让她来的。”
话是这么说,崔三爷心里头亮堂,肯定是崔老实和他婆娘见着这儿媳嘴巴厉害,特地派她过来议事的,否则那两个糯米团子自己来,好事轮不上他们,反而会被吃得死死的。
“十三叔,你这话可说得不对了。昨儿奶奶叫了我去大伯家,族长大人那会儿正好也在,他可没有说我这个做寡妇的就要到家里蹲着,每日哭哭啼啼的给大郎戴孝,族长大人都没说我,你却在这里说道上我了,难道你比族长大人还说得上话?”
崔茂枝脸色一僵,被卢秀珍的话噎得好半日张不了嘴,脸红脖子粗了一阵,可看着周围的人都用一种嘲讽的目光看着自己,免不了有些觉得失面子,只能打肿脸充胖子:“族长不说你,我就不能说你?且放老实些!”
旁边有人啧啧两声:“啊哟,茂枝你出去了一回,真是长见识了,比九叔还懂规矩哩。”
自从江南回来,崔茂枝就觉得自己跟旁人不一样,他可是得了族长青眼的,故此每日里穿着那件衣裳到村里溜达,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旁人早已看不惯,此刻见着崔老实家的小寡妇当众扫他面子,好事的人也赶着来凑上一嘴,反正不嫌事儿大。
“那是当然,”听着旁人夸他懂规矩,崔茂枝有些飘飘然,就连前边几个字都没有听清就不住的点头:“我说的话这大郎媳妇怎么能不听?”他朝卢秀珍狠狠的盯了一眼,摆出了一副族叔的谱来,大声呵斥道:“还不快些回去!”
“我还没开口,你就开口说话了?”
崔茂枝有些头晕,转过身去,就见着崔才高脸色铁青的站在那里,不由得腿软了三分:“九叔!”
“你这样儿,可是比我还要神气三分哪。”崔才高很不满意的看着崔茂枝,这小子是皮痒了不成,在这宗祠前边指手画脚的,他算什么东西!虽然崔老实家那小寡妇确实不该跑到这里来参加议事,但这是他族长来开口说的,哪里就轮到崔茂枝到这里神气活现,还说什么比自己还懂规矩!
“族长大人,这位十三叔那可不只比您神气一点点哪!昨日在大伯那边见着您,和蔼可亲,公正无私,也不见您说要我呆在家里别出来,可今日,这位十三叔一句话就要逼着我回去给大郎守孝,三年不能出门呐。”卢秀珍趁机告状:“族长大人,我是该听您的,还是该听十三叔的?”
卢秀珍这话说得十分巧妙,她偷梁换柱的将昨日她去了崔富足家里和以后不能出门形成了一个对立,崔才高只能选一个站队,若是说她以后不能出门,那昨日为何没有制止她外出?
崔才高很是尴尬,昨儿怎么就没有叮嘱这大郎媳妇以后不要出门,老老实实安心在家给大郎守孝呢?现在他十分被动了,若是压着卢秀珍到家里不要出来,那就是承认了自己不懂规矩,还比不上眼前这个崔茂枝的见识,作为堂堂一族之长,他怎么能承认呢?
“谁说寡妇就不能出门了?”崔才高硬着脖子道:“十年前庐州城有一寡妇,男人死得蹊跷,可当地府衙收了仇家的钱不去缉拿凶手,她拿着状纸一路告状来了京城,皇上知道了还赐了她节义烈妇哩,崔茂枝,照你的说法,皇上也不懂规矩了?”
崔茂枝唬得赶紧跪了下来,朝京城方向磕了个响头,口里喊了一声:“皇上万岁万万岁,草民绝无不敬之意!”喊完之后只觉全身已然湿透,趴在那里软手软脚的就是起不来。
再有本领,也不敢质疑皇上啊。
“还是族长大人深明大义,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大郎死了,我确实该给他守孝,可我家里的情况族里的叔叔伯伯们也不是不知道,我肯定不能在家呆着啥事都不做,只顾着给大郎守着这个孝哩,好歹得出来给家里搭把手,是不是啊?”卢秀珍抬起手来,用衣袖擦了擦眼睛:“我命苦,十七岁上头就守了望门寡,偏偏有些人觉得寡妇好欺负,有事没事都要来踩上一脚……”
族人们有心软的,赶紧出言安慰,一个个责备的看着崔茂枝:“茂枝,你怎么能这样欺负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