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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石滚滚砸落,烟尘四起,动静大得整个地面都在颤动。
有石块四溅、溅到了男人的裤脚上,划破了衣料,他却视而不见。
只是目光灼然紧张地望着横在路中央的断壁残垣,仿佛能透过那些坚硬的石块,直直地围绕在女人周围。
“言言!”他厉声道,肌肉绷得死紧,筋脉蜿蜒在小臂上,快要断裂,“你怎么样?”
寂静无声。
他又想起她方才跌跪在地上的一幕,攥紧了手掌。
她的沉默逐渐耗空了他的耐心,陆仰止的脸色差到极点,沉声道:“有没有伤着?说话!”
安静了几秒。
他听到她的声音,很轻很缓,泠泠如雨滴砸在水坑里,“没有。你先……出去吧,别管我,我过一会儿就跟上。”
男人闻言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想也不想便冷笑讥讽:“不需要懂事的时候倒是懂事起来了?”
他能把她女人儿子留在这种地方?
隔着石头,他看不到唐言蹊目光空洞地盯着不远处的尸体,只能听见她轻声道:“我腿软,走不动。”
语气平静,平静得令人心慌。
这条路被堵了个水泄不通,陆仰止沉着脸四下一望,迅速做出判断,冷静地安排,“你等我,我从其他岔路绕过去接你。”
女人还是那副平静的调调,无波无澜的,听不出情绪,“陆仰止,他们的目标是你和庄清时,如果你现在不带她出去,一会儿被更多的人追上,我就帮不了你了。”
她闭上了眼,睫毛微不可察地颤,以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轻道:“我没办法再开一次枪了。”
陆仰止闻言一震,垂眸看向面色如纸的庄清时。
她已经因为失血过多而昏了过去。
倘若不马上带她离开,她可能会死在这里。
可是唐言蹊——
“我没事。”唐言蹊扶着墙壁站起来,低着眼看着自己右手上的刀锋,竟,已经麻木得感觉不到疼了,“你走吧,带她走吧,我这会儿追不上你们,你也不必担心我对她怎么样了。”
她笑着,“庄清时受了这么重的伤,你赶紧送她去就医吧,不要耽误时间。”
陆仰止闻言面色微僵,心里躁意被激起,却还是强行压抑着,“你的身体也不舒服。”
唐言蹊漠漠望着眼前一片废墟,隔着几块巨石,好似隔着万水千山,笑。
“我不是,装的吗?”
久久地沉默。
男人冷笑,“倒是我多此一举了。”
语毕,稳定沉笃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外面战火连天,在唐言蹊耳朵里却都被过滤得一干二净。
有细细的风吹着她额前的碎发,吹进她眼睛里还有的灰尘和砂砾。
墨岚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她跪在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面前,目光空洞平淡。
枪被她随手扔在一旁,刀却还不偏不倚地扎在她的手掌上。
那人半截身子埋在坍塌的废墟中,可墨岚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的着装。
顿时脑子里嗡嗡作响。
一秒钟有多长?
在唐言蹊眼里,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她听到了身后猛然顿住的脚步声,和陡然屏住又陡然变得粗重的呼吸声。
阖上眼帘,开腔,吐出沙哑的字眼:“你来了。”
“唐、言、蹊。”男人这样狠狠咬着她的名字,用力得拉扯,变形,带着摧枯拉朽的怒火遍烧而来,她甚至被他直接单手拎了起来,“这是什么?!”他指着那具尸体,眼里猩红如下了血,“这是什么,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唐言蹊从没见过形容优雅的墨岚露出这种暴戾的神色。
他额头上青筋猛跳,每个字都能把她钉在墙壁上,“你杀了顾况,你他妈的杀了顾况?!”
他大掌用力,好像要把她捏碎,眼里除了红血丝,还有破碎与癫狂。
愤怒的声音敲打在四壁上,弹回唐言蹊耳朵里,振聋发聩,“你刚才杀了乔治不是因为催眠的情绪失控,而是你早就清醒过来了是不是!你一直在骗我,你一直在骗我是不是!”
这怒火好像刹那间燃爆了整个地牢里的空气,让她喘不上气。
片刻后,她无波无澜道:“墨岚,我以为就算别人不清楚,你也会明白,催眠两个字,对我来说算什么。”
男人遍体冰凉。
那股凉意冻住了他的血脉,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
唐言蹊,她从小就在训练自己的大脑。
催眠两个字,对她来说,就是个笑话。
只要她不想,没有任何人能操控她的思维。
只要她不想。
“呵,你没有被催眠,你根本就没有上套,所以那些话,都你是故意说给我听的?!”
女人勾了下唇,眉心全然是疲倦,半分笑意也无,漠然道:“你下次可以把监控摄像头做得隐蔽一点。”
墨岚往后跌了一步。
原来如此。
原来她是看到了走廊里的监控摄像头。
余光又瞥见地上倒在血泊里的人影,从眼底一直刺痛到神经,他狠狠把她按在墙上,“所以,你连顾况都下得去手是吗?!唐言蹊,他是你救回来的人,你当年命都不要救回来的人!我以为我就足够心狠手辣……”
他死死盯着她,一字一字道:“原来那个最没心没肺无情无爱的人,是你!”
“唐言蹊,你做这些事的时候心不会痛吗?!”
唐言蹊被他甩开,重重磕在身后的墙壁上,灵魂都要被震出体外,喉咙里一阵腥甜。
她抹了下嘴角,低笑,“是我吗?”
唐言蹊扬手便给了他一巴掌,不带一丁点情面,打完这一掌,半只胳膊都麻掉了,“墨岚,你还欠我兰斯洛特一条命,你以为老子不跟你讨要就他妈是忘了吗?!”她的褐瞳里映着一方寒彻的天地,“带着顾况走上这条绝路的人是你,不是我!毁了他的人是你,不是我!”
可她边说,边有眼泪顺着削瘦的脸颊而下。
怎么不痛。
怎么心狠手辣。
毁了顾况的人,怎么不是她。
墨岚一怔,目光迅速沉暗下去,“你已经知道兰斯洛特的事了?”
“我不是傻B。”她冷冷与他对视,“兰斯洛特早就被你收买了,是吧。”
“当年去温家参加什么鬼扯的晚宴也不是为了和温家一起针对陆仰止,而是因为你需要一个和兰斯洛特见面、又不被我追踪到的地方。”唐言蹊条理分明地分析,真相抽丝剥茧地落下,里面是一把尖刀,扎得二人心头都在流血。
可是她只能这样说下去。
看到墨岚眼里的失措与惊痛,她竟会感觉到一种病态的痛快。
——当你痛苦的时候,唯一缓解的办法,就是让另一个人比你还痛苦。
“你知道他有意向我投诚,所以你杀了他。”她轻笑,笑容一扬却把眼泪挤了出来,“你杀了他,那么多杀人的方式你他妈非要用火烧死他!你知不知道他最怕疼,你知不知道他有多爱他自己的容貌和双手!”
唐言蹊边说边是又一巴掌,“你做这些事的时候在想什么,你他妈在想什么啊!”
墨岚语塞良久,接住了她第三个巴掌,“所以说到底,我们是一样的人。”
“注定万劫不复,孤独终老的人。”
“你赢了,言。”他撑着手臂,把她圈在自己和墙壁中间,徐徐道,“陆仰止带着他的小情人出去了,你赢了。我的人没有拦住他,因为我没想到你能把事情做得这么绝——是我棋差一招,我输,我认了。”
唐言蹊闻声静静扬唇,“我赢了吗?”
她其实才是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的那个。
墨岚知道这些话无异于在她心上捅刀子,可是他已经失去了庄清时,失去了顾况,行走在悬崖峭壁旁边,也顾不上那么许多。
他捏着她的下巴,笑得凉薄嘲弄,“庄清时这次在他心里可是狠狠改观了一次,从懒得多看一眼的女人一跃变成了救命恩人。你是没看到他刚才带着她出去的表情,那叫一个紧张。”
唐言蹊的神经好似被密密麻麻的针刺着,“闭嘴,别说了!”
“你怀了他的孩子,你肚子疼他说你是装的,你为他杀了自己从小到大的朋友,他觉得是应该的,到了最后他最先带走的还是那个为他差点丧命的女人。”墨岚冷笑,“我是个男人,我可以告诉你,男人都是有劣根性的。”
“你对他越好,他就会越觉得寻常。反倒是那些平时差点味道的女人,偶尔惊艳一次,颜色才最亮眼。”
唐言蹊道:“不可能。”
左手细白的五指却已经紧紧扣进了掌心。
“你这样一个人死攥着这段感情不累吗?”男人的语调忽然低下来,声音里透着磁性,好听极了,“你想想这么多年他为你做过什么?说几句所谓的爱就是爱了?那我也会说,你为什么不考虑考虑我?”
“我们才是一类人,言言。”他不急不缓地扬唇浅笑,“都是天煞孤星,会给身边的人带来灾难的人。”
一句话不知戳中了唐言蹊的那根软肋。
她疼得脸色都白了,“住口!我叫你住口!”唐言蹊扬手就要抽他,“是我让陆仰止走的,他会回来接我的,他一定会!他不是那样的人,他比你强千万倍,他好歹不会做这种龌龊下流残忍冷酷的勾当,他好歹不会残害手足同胞!”
她的动作已经紊乱,如同她的气息。
自然是打不中墨岚的。
男人单手握住她的皓腕,逼迫她与自己对视,怒极反笑,“不会残害手足同胞?”
他眯着眼睛,眼里深邃的幽光若隐若现,“我还以为你知道,要论残害手足同胞,没人比得过榕城陆家。”
唐言蹊震住,冷意从心底泛了上来。
残害手足,陆家……
“言,我只问你一个问题。”墨岚话锋一转,居高临下地望进她迷茫的眼睛,视线像一道犀利的冷光,劈开她眸中的混沌,“如果庄清时用她救了陆仰止的事强行在你们之间横插一辈子,你要怎么办。”
“我……”
她要怎么办。
唐言蹊低着头,闭上眼。
光是想象,就觉得一种带着恶心反胃的痛感袭满全身。
可她无法在墨岚面前示弱,只好给出苍白无力的结论,“仰止会解决。”
男人冷冷嘲笑,“你信?”
“……”
墨岚见到她低头不语的样子,完全褪去了平日里的强势,只余说不出的疲惫。
她的眼睫毛细细长长,轻轻颤动,墨岚忽然心中一动,忍不住抬起她的下巴,“言,我会对你比他更好,只要你一句话,这些东西我全都能放弃,你跟我走,别再作践自己,嗯?”
“你失去过太多,你应该得到的,不止是现在这些。”
女人的唇和她的脸一样苍白,光是用手指去触碰就觉得冰凉得厉害。
墨岚见她呆呆的,没有反抗的意思,心里稍慰,俯首就这么吻了下去。
“你们在做什么?”忽然,一道冷峻的嗓音如惊雷炸响在二人耳边。
唐言蹊猛然拉回思绪,看到的,是男人不动如山的身影。
在地牢千回百转的路口,唯有他的身影沉暗得骇人,看不清脸,却也能想见他脸上的神情。
暴怒,冷漠,质问,一眼击穿了她伤痕累累的心。
她愣了很久。
似乎是在消化,那个男人的冷漠和怒火。
因为在她的设想中,不该是这样的。
陆仰止抬腿扫来,墨岚十分机敏地避过了他凌厉的进攻,眸光寒得结冰,“你还敢回来?”
陆仰止却没理会他,而是一回身就握住了女人的肩膀。
这下离得近了,唐言蹊彻底看清了他的表情。
飞扬的长眉带着凛凛之势,一双黑眸中狂澜猛地拍碎在崖岸上,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剥了。
那是清晰的杀意。
他想杀了她。
这念头来得那么荒谬,唐言蹊突然就笑出声了。
低眉轻睨他搭在她肩膀上的手,力气大得能把她的肩胛骨捏碎。
这手掌,伸过来时,原本想掐住的,其实是她的脖子吧?
“为什么不躲!”陆仰止的每个字都带着山崩地裂的沉重,“唐言蹊,你就任他靠你这么近?!你现在是我孩子的母亲,你知不知道!”
唐言蹊被他吼得愣了两秒,平静道:“我说过,我腿软,走不动。”
更别说躲了。
“腿软走不动?!”他扯了下唇,弧度锋利,几乎是蔑笑,“你刚才敢开枪杀人的胆量呢?眼睛也不眨一下就能一枪爆了别人的头,对墨岚就下不去手了是吗?”
“一枪爆头”这四个字猛地插进唐言蹊的心房,疼得她心脏痉挛。
她微微歪头,看了眼那边已经凉透的尸体,面色灰败下来。
墨岚就在不远处,本来还想上前,听到这句脚步蓦地顿住,目光变得复杂,嘲讽。
呵。
——眼睛也不眨一下地一枪爆头。
她怎么会是眼睛也不眨地一枪爆了顾况的头?
就连无情如墨岚,见到这具尸体时都失控得恨不得一把掐死唐言蹊。
更何况是她自己。
言言那么心重的人,怕不是已经在心里把自己来来回回杀死过十几二十回了。
陆仰止,如果你知道你现在在消耗什么。
如果你知道,还会这么肆无忌惮吗?
没关系,你总有机会见识什么叫“追悔莫及”。
陆仰止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在生什么气,究竟为什么会如此生气——气到,他几乎没办法压抑那蹭蹭往上冒的滔天怒火。
尤其是他刚才看到墨岚要吻她,她却呆呆的像个木偶的样子。
他方才一出门便把庄清时交给了厉东庭,让军医先给她止血再送去医院,自己不顾满身伤势、不顾危机重重,又这么冲进了地牢里。
因为他放不下她。
还是该死的放不下她。
他对房顶坍塌之前她那个无喜无悲、无静无怒的、死寂般的表情耿耿于怀。
说不清理由,他只是想回来问她一句,为什么要开枪。
他只是觉得,若不回来问这么一句,他可能会后悔一辈子。
可是,当他费尽千辛万苦冲出重围到了这里,看到的是什么?
毫不夸张,陆仰止觉得自己浑身的血都要炸开了。
他蓦地想起那人在追杀他和庄清时的时候便提过,让唐言蹊赶紧回到墨岚身边去。
所以她这些前后矛盾颠三倒四口不对心的行为举止,都是在为墨岚遮掩吗?
“唐言蹊。”男人的五官里透出沉鹜的戾气,伤人刺骨,他提高了声音,怒道:“我在问你话!舍不得伤他是吗?”
“不是。”女人的薄唇里淡淡溢出这两个字,低头瞧着远处的枪,“枪在那边,够不着。”
陆仰止被她敷衍了事的态度激起更大的不悦,“那你的手呢!方才扇清时巴掌不是扇得很起劲吗?!”
唐言蹊没说话。
而是,抬起了右手。
举在他面前。
轻轻袅袅地莞尔笑了,“手,在啊。”
一把刀锋贯穿手掌。
陆仰止整个人都愣住了。
黑眸里,隐隐有皲裂的痕迹。
“可是,这手已经没知觉了。”唐言蹊波澜不惊地出声叙述,“左手,也打了他几个巴掌,后来打不上去了,累了。”
陆仰止觉得那把刀不是扎在她的手上,而是扎在他的眼底,心上。
他倏尔擒住她的手腕,不敢用力,又不敢松开,咬牙喝问道:“这是怎么弄的?”
凤眸里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想起什么,目光更加幽深,“你刚才躲躲藏藏的,就是在藏这个?”
方才她追上他和庄清时的时候,一直把右手背在身后。
但他那时,问也没问一句。
唐言蹊不甚在意地想抽回手,却被男人握得更紧,她还是那个没有情绪的模样,略略垂着眼帘,“和乔治打了一架,不小心。”
“唐言蹊!”陆仰止简直被她气得说不出话,又心疼又恼怒,“你受伤了不知道告诉我吗?你嘴巴长着就是吃饭用的?”
“我说了。”女人眉目温凉静敛,笑意苍苍,“你不信啊。”
他的呼吸一窒。
“言言——”
“有点疼。”女人淡淡抬眸望着他,“我胆子小,一直不敢把刀子拔出来,那时候也没时间,索性就这么插着吧。毕竟手掌上没有什么动脉,暂时死不了人,久了也不过就是关节坏死。可我要是再晚到几秒,死得可能就不是我这一只手了。”
好似有什么撕扯着男人的五脏六腑,他俊朗无俦的五官几乎被那爆裂的情绪撑变了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