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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上的女人闻言沉默下来。
像是方才还激动得炸开的情绪忽然间沉淀到了心底深处,整个人收敛成了极其安静的模样。
心疼她。
这话若是放在十年前,她是怎么都不会信的。
可是如今,唐言蹊听到“心疼”两个字竟然也会恍惚地想,她终于也有人心疼了吗?
“相思本来就是你的骨肉,没有什么比接回来到你身边养着更放心更稳妥的方式了。”唐季迟嗓音低沉,眉头蹙着,“唐家又不是供不起她吃饭上学,我的外孙女为什么要交给别人来养?”
唐言蹊心思一动。
他的话仿佛有生命力一般,在她心里扎了根,让她觉得心脏痒痒的,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她以前从未想过——还有把相思“抢”回来,这种可能性。
再加上……
前天在大雨里,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她就是莫名其妙能感觉到那个牵动着她心跳的女孩就站在她伸手能够到的地方,只要打开车门,她就能把她抱在怀里。
相见争如不见,不敢见,是因为见了就再也放不下。
“我……再想想……”
唐季迟也不逼她,看到她脸上的神色就知道他今天来的目的达到了,淡淡扬了下唇角,温声道:“好,你再想想。”
……
第二天,唐言蹊不用再输液了,听到车库里响起发动机发动的声音,又拉开窗帘看到女人坐着豪车扬长而去的影子,她舒了口气,赶忙换好衣服,像个被大人禁止出门的青春期少女一样,叼着面包轻手轻脚地下了楼。
肖恩一见到她的打扮就惊了,“大小姐……”
唐言蹊比了个“嘘”的手势,“快走,路上说。”
肖恩于是把他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她一出门就看到杰弗里正在把两个空箱子放在后备箱里,合上后备箱朝她一笑,“都准备好了,您可以在路上睡一会儿,开车过去有点远。”
唐言蹊随口问:“在什么地方?”
“罗马城郊,一个风景秀丽的小镇。”
小镇上是真的风景秀丽,高大的石松沿着道路两侧站得笔直,阳光宽阔辽远的天幕上洒下来,让她带着墨镜都隐约觉得刺眼,罗马的春末夏初时分天气很好,唐言蹊一下车就用手挡住了眼睛,低笑,“好久没出过远门了。”
眼前的庄园精美又豪华,铁栏杆从中间向两侧拉开,巨大的神兽端于住宅大门的两侧,倒像是墨岚那种追求气派的人会喜欢的。
他曾不止一次对她说,实力是要拿出来给别人看的。
也最不耻像陆仰止那种习惯于深藏不露韬光养晦的人。
不过唐言蹊后来渐渐发现,这不是因为墨岚本身的喜好,而是因为陆仰止——他好像对陆仰止,或者说是陆家,有什么很特殊的情结。只要是陆仰止喜欢的,他就不喜欢,只要是陆仰止走的路,他就要选择另一条。
为他所不耻的,也是陆仰止那个人,并非他的习惯。
唐言蹊沿着主路走进花园,看得出花园被人精心打理过,即使庭院被封了半年之久,还能看出花匠为花坛做的造型。
走得越深,她眼角眉梢的笑意也就越凝固。
这里的一花一草,一树一木,都给她一种,熟悉的感觉。
好像,她就在这里生活过。
唐言蹊蹲下身子,摸了摸脚下的矢车菊。
为什么明明和榕城她住的宅子不同,却又在不经意间泄露一丝似曾相识的错觉。
直到肖恩对她说:“大小姐,您在榕城住的院子,是唐先生专门找人设计的。后来墨少也找上了那位设计师。”肖恩在唐季迟身边跟了很久,对墨岚的很多事都有所耳闻,“他花了很多钱,却跟设计师说,要一模一样的院子。不过那位设计师很有艺术家的风骨,他不愿意拿出两个一模一样的作品来给人看,所以,他就设计出了这个院子。”
唐言蹊眯着眼睛打量了很久。
事实上,她也很久没回榕城那个家了。
从监狱出来后,也没回过。那时她不是住在陆仰止在天水湾的别墅,就是住在江一言盘下的宅子里。
因此她花了很长时间才看出来这座院子和她当初住的地方有什么不同——
并非相似,而是互补。
在她家花坛的位置,放了个巨大的喷泉,在她家喷泉的位置,设计了许多草草木木。
本该是曲折的石子路变成了一马平川的大道,本该种矮灌木的地方种起了意大利特有的伞形石松。
很难相信在世界上另一个角落有人在以这种极端的方式日夜思念着一个人。
突如其来的沉重坠在她的心上,让唐言蹊几乎生出一种想要转头离开的冲动。
花园里,女人的一举一动皆透过那扇巨大的玻璃窗,映在男人深邃的眼底。
他抿着唇,英俊的眉峰缓缓皱出了沟壑,“她在看什么?”
“不知道,先生。”
男人于是也不说话了,就这么一直注视着她。
她穿得很漂亮,一条碎花长裙,梳着鱼骨辫,年轻又活泼,一朵朵碎花零零洒洒,透明肩带上那一朵更像是开在她白皙莹润的肩头。
如果不是女人偶尔扬起脸,让他看到她褐色的瞳孔中的内容,他几乎要以为是谁家的小女孩误闯进了他的后花园。
“要……赶她出去吗?先生。”
“不用,就在这里,看看她是来做什么的。”
“是。”
唐言蹊从花园小径转到了别墅的侧门,伸出手,手上一串设计繁琐的手链叮叮当当的响着,欢快又活泼,刚好挡住了她腕上那道疤痕。
门一拉就开了,肖恩和杰弗里同时怔了下,“主人都不锁门吗?”
“不锁不是正好么。”
唐言蹊十分“潇洒”地迈步进去,没感到丝毫愧疚,一进屋,脚步却又忽然刹住,再也不往前迈进了。
肖恩奇怪地绕到她身旁看了她一眼,发现女人眼底覆着一层浓浓的震惊和错愕,他不解地唤她:“大小姐?”
唐言蹊收起脸上太过显而易见的情绪,侧过头,散落的长发掩住了她的侧脸,“没事,进去吧,先去二楼,他的书房。”
杰弗里蹙着眉,“您怎么知道书房在二楼?”
“我怎么知道……”唐言蹊轻笑着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在心里回答,因为她曾经在和这间别墅一模一样装潢的地方生活了二十年。
果然不出她所料,书房就在二楼她记忆中的位置,把手上薄薄的一层尘土,似乎很久没人开过了。
这荒芜又空落的感觉让她鼻尖一酸,险些落泪。
“你们先出去,我自己收拾这里,我没叫你们之前……别进来。”
肖恩望着她的背影,却好似看到了女人泛红的眼眶,轻声道:“是,大小姐。”
待二人都退了出去,妥帖关好房门后,唐言蹊蓦地闭紧了眼睛,把到了眼眶的眼泪全都憋了回去。
她有无数个晚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更有无数个日夜在抵抗着从骨子里滋生出来的那些咬牙切齿的埋怨。
如果墨岚还在人世,她真的很想狠狠扇他一巴掌问他为什么要做那些把自己逼入绝境的事,又为什么在临死之前把她推出险境,让她一个人独自面对这物是人非空落落的一切?
不是说好再也不走的吗。
不是说好无论她怎么赶他,他都会一直陪她的吗。
是食言这么有趣,还是她唐言蹊就这么好骗呢。
一个两个的,说了的全都做不到。
唐言蹊抬手,从柜子里取下了一个巨大的相册,很厚重,在书架里特别显眼。
不出意外,里面全都是她的照片。
也有他的。
不过,他大多都是在远处看着。
无论在照片里多么隐蔽的角落,他的眼神都始终在她身上。可惜的是那些年她总是对着镜头笑得欢心愉悦,从来不知道远处还有人用这样充满深情的目光注视着她。
照片旁边,还有一行一行的笔记。
20XX年1月1日:
她十岁生日,我送了她一个手表,她很开心。
20XX年5月4日:
手表坏掉了,她哭了,我买了新的,她不喜欢,说自己恋旧。
某年7月某日:
已经连着吃了三个月的鱼,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吃鱼了。不过所幸终于找到了能让她不过敏的办法,真是拿她一点辙都没有,吃鱼过敏还那么喜欢喝鱼汤——越来越伺候不起了。
唐言蹊一边看一边靠在书柜上泪流满面。
她想起来了,是有一段时间,墨岚总会变着法地给她做好吃的。
每次她吃了只要有点不舒服,他就会立马把一桌子菜撤掉。
那是,在试她会不会过敏吗?
怪不得后来只有他熬的汤她能喝得下去。
再往后翻,还有许许多多类似的,她成长的足迹。
明明是他的相册,里面记录的却都是她的点点滴滴,很多她已经遗忘了的小事,他全都记录在案。
唐言蹊一个不慎多往后翻了几页,发现整本相册后面几乎都是空白的。
她眸光一闪,又往前翻了翻,发现这些记录,在某一页上戛然而止。
那一页没有照片,只是像日记般,记了很长很长的东西——
唐言蹊看了第一句话,就突然泪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