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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风楼的门口,一块板子上贴着聘请帐房先生的红榜,如今正是午后,行人匆匆忙忙,板子前的人不多,只站着两人。
只是……她眯了眯美眸,那一高一矮两人的身影,实在眼熟。
男人身着黑色布袍,头戴锥帽,平民打扮,看不出真实年纪,更看不清真实容貌。他的身姿俊挺,久久地盯着那张榜,看的时间实在是太久,好似要把榜单看穿一个洞来。
久而久之,身畔矮了他一个半头的小姑娘显然站不住了。
“哥哥,我想吃糖葫芦——”她左顾右盼,一个扛着满满当当糖葫芦的小贩从面前经过,她眸子放光,就像是看到猎物的小狼。
对于旁边的撒娇,男人置若罔闻,依旧岿然不动,显然是看的出神了。
小姑娘的目光全然被小贩吸引,一眨眼的功夫,就跟在小贩的后头,秦长安皱了皱眉,脸上划过一抹细微的不悦。
男人还是没发现,他到底在想什么?想的连自己的妹妹跟人跑了都未曾发觉?
一股无名火,从心头窜起,她抬脚跟上去。
没走多远,小贩就察觉到身后有个少女眼巴巴地跟着,以为生意上门,他笑眯眯地转身。“小姑娘,买糖葫芦吗?一根一文钱。”
云儿扳着手指头,算了半天,才抬起怯生生的小脸,支支吾吾地说。“一文钱是多少?”
“去去去,哪里来的傻妞?别耽误我做买卖!”小贩顿时脸色大变,眼前这姑娘看上去都要及笄了,居然连钱都不懂,他还跟她废什么话?
“我真的很喜欢糖葫芦……”云儿咽了咽口水,抓着小贩的衣袖,低低地问。“我不知道一文钱是多少,不过我有这个。”
她从衣领里掏出一条红绳,红绳下坠着一枚玉佩,翠绿欲滴,成色上乘,当下看的小贩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动起不好的念头来。
小贩一脸陈恳地弯下腰,见两旁路人不多,才压低嗓音,轻声诱哄。“小妹妹,你把这个玉佩给我,我可以给你换五根糖葫芦,怎么样?”
“五根糖葫芦?真的吗?”云儿紧握着脖子里的红绳,清澈纯净的眼里满是纠结,却又难掩心头一涌而来的欢喜。
小贩满脸堆笑,笑的和蔼可亲。“小妹妹,你这个玉佩本来就是劣等货,说不定还是普通的石头,不值钱的,不过我看小妹妹这么想吃糖葫芦,可以多给你一些。五根糖葫芦,你可以吃上一整天呢。”
“你没有骗我?”云儿的大眼睛一眨不眨,显然心动了。
“当然没骗你——”小贩嘿嘿一笑,见云儿有些迟疑,他主动地伸出手,看到她笑起来甜甜的模样,心里痒痒的。“要不我帮你取下来吧?这红绳系的很紧呢。”
话音未落,那长长的狗爪子就要往云儿的脖子里伸去。
“当个老实本分的买卖人不好吗?一个男人,居然在大庭广众下欺负痴儿,我看你是活腻了,想进大牢吃牢饭?”秦长安冷幽幽地笑,从巷子的角落缓步走出。
小贩走街串巷许多年,当然有看人的眼光,这个女子虽然年轻,但一身华服,光是那件挡风的披风,就是大富大贵人家才用得起的。更别提她穿戴的珠宝虽然不多,但每一件都是精品,价值不菲。像他这样的贫民百姓,绝不能得罪大户人家,否则,别说是去吃牢饭,就是把牢底坐穿都有可能。
他马上缩回了手,挤出一抹憨厚的笑容,否认道。“这位小姐,哪里的话,小的只是跟小姑娘聊聊天,她想买糖葫芦,可又没钱,才想到用一块不值钱的玉佩换东西。误会,都是误会。”
说完,他再度扛起一大棒子的糖葫芦,脚底抹油,恨不得马上逃之夭夭。
“慢着!”她轻声低喝。
“小姐,小的只是跟她开玩笑啊,要不,我送一串糖葫芦给她,就当是赔罪了,这事就过去了好吗?”小贩苦着脸问。
“糖葫芦!”云儿伸手就要去接,小脸笑开了花,不用拿玉佩来换就有的吃,太好了。“俊猪姐姐!糖葫芦!”
小贩听的一头雾水,俊猪?但毕竟是行走多年的贩子,脑瓜子活络,马上联想到郡主两个字,苦瓜脸更是刷上了白漆般苦不堪言。
不会吧,他得罪了一个郡主?!不过一个傻妞怎么会认识什么郡主?
“我也要一串,不过,给我包起来。”秦长安抬起下巴,言语之中充斥着骄傲和不容置疑。
他惊疑不定地来回打量两人,不得已,继续取下一串糖葫芦,递给秦长安。“小姐,我能走了吗?”
“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叫李思。”
“好,李思,我记住你了。”秦长安朝着云儿伸出手,云儿雀跃地一蹦一跳过来,亲昵地牵住她的手。
她对着小贩李思又说。“只要我想对付你,别说你住在哪家哪户,妻儿老小有几人,家里有多少余粮,我要摸清楚也是轻而易举。云儿,你记住他了吗?”
云儿极为听话地瞪大了圆圆的眼睛,仰着头,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将这个小贩看的通透,半响之后,才软软地回。“俊猪姐姐,我记住了。”
她还嫌不够泄恨,挑了挑眉,笃定地说。“行,以后什么时候在街上看到他,你就找他要糖葫芦,想吃几串就拿几串,不用付钱。”
“啊?”云儿犹豫地看向一脸死白的李思,并不懂此刻发生了什么。
“我的菩萨啊,小姐,您这是要坑死小的吗?我刚才是做错了,我给您磕头还不行吗?”李思作势就要下跪,皇城贵人多,他惹不起,但是他一时鬼迷心窍看小姑娘是个傻子才动了歪心思,谁知道人家背后有这么一个大靠山?!早知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就不该多事!
“咦?为啥要给俊猪姐姐磕头?姐姐是菩萨吗?”云儿眸子蓦然睁大,傻傻的有样学样,也要跟李思一道跪下。
秦长安一时忍俊不禁,想板着脸生出几分威严把这个小贩吓得屁滚尿流,却又被云儿傻气的模样挑起几分愉悦。嘴角一撇,她继续对李思说。“依照北漠律法,你做生意欺骗客人,还有调戏民间女子的嫌疑,让我想想,不知要关一年还是两年?”
李思的脸已经皱的像是揉成一团的纸片。“好好,只要我再遇到这个小姑娘,不管她要吃多少糖葫芦,我一定分文不取!一定把她当我亲人一样对待,不,当成我亲娘供着!”
“云儿你看,以后你可不愁没有糖葫芦吃了。”她笑着说,完全不理会李思那哭丧着的脸。
“那我要给哥哥也带一串。”云儿拍掌,笑逐颜开,走到稻草棒子前,挑选一串更大更圆更红亮的糖葫芦。
看着其乐融融的情景,跪在地上的李思却是快哭出来。“小姐,我这也是小本生意啊,一天也赚不了几十文钱的……您大人有大量,大人不计小人过,这回就饶过我吧……”
“云儿,吃吧。”秦长安拍了拍云儿的脸颊,看着她心满意足地舔着糖葫芦,这才缓步踏向李思,丢了一块碎银给他。
她俯下身子,用低不可闻的嗓音说。“你若没做坏事,我本想多给你一点。不过这三两银子给你,以后见到这个小姑娘,罩子放亮点,这可不是什么赔本生意,别说我以身份压人。”
李思唯唯诺诺地磕头道谢,将碎银子揣入袖子里,一时之间悲喜交加,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我们走吧。”
秦长安牵着云儿的小手,一道返回原路,果不其然,那男子已经风风火火地在附近寻找起来,锥帽下的黑纱随着他的疾步而微微飘起,隐约可见遍布伤痕的下巴。
“哥哥!”
云儿像是个失散的孩子见到久别重逢的家人,一手将糖葫芦串举得高高的,一手撒开秦长安的手,张开双臂往前跑过去。
男人循着声音望过来,在看到云儿身畔的秦长安后,目光迥然无声沉下,仿佛不敢正眼瞧她。
他气愤难当地扯过云儿的手,动作不免带些粗鲁,一股脑地将怒火发泄出来:“我就不应该带你出门!你说说,这都是这个月第几回了?!你想被关在屋子里吗?以后别再总嚷着要出来!”
云儿被训斥的狠了,“哇”一声哭出来,那是三四岁孩子的苦法,嚎嚎大哭,跟楚楚动人和梨花带泪毫无关系,哭声响彻,惹得几个店铺里的客人也回头观望。
秦长安实在看不过去,大步流星地走到男人面前,横眉冷对,冷若冰霜地质问。
“你这个大哥怎么当的?上回在街上把妹妹弄丢了也就算了,这回又是如此,要不是我今日跟着云儿,她早就吃了大亏了。云儿这种情况,更要家人付出大量心力,她不懂事,难道你一个大男人也不懂事?出了事不在自己身上找理由,光知道训人,像话吗?真要等什么时候妹妹被人贩子拐走了你才满意吗?”
男人显然没料到会被秦长安一阵炮轰,他置于身侧的双手紧紧握拳,握的紧了,指节都发白了。
她粗鲁地拉过云儿的小手,往男人的手掌内塞,恶狠狠地说道。“要上街就要牵着人,这种小事还用得着外人来教吗?你会带孩子吗?”
男人一愣,锥帽低下了几分,好似黑纱后的脸也低下来,他沉默着,不发一语。事实上,他自己都没娶妻生子,这辈子……兴许也不会实现了吧,又怎么会带孩子呢?
只是秦长安的话,令他醍醐灌顶,他的脸偏向身畔梳着两条黑亮辫子的丫头,在她如雨后天空般无垢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倒影,心中那无时无刻存在的怨气,突然消失殆尽。他的自我、不耐,全都成了血淋淋的指控,将他的心穿刺的千疮百孔。
是了,全天下,他只有云儿一个亲人了……如果他都无法用真心待她,那么,还有谁会在乎她的死活,在意她的眼泪呢?
这一年多,他活的浑浑噩噩,好似灵魂出窍,始终找不到重新开始要走的道路。连带着云儿也被他影响,一听到他声音大一点就敏感大哭,他也不懂如何安抚一个跟稚嫩孩童般的少女,往往就这么不了了之。幸好云儿不懂什么是隔夜仇,哭闹过后还是缠着他,多可笑……他从未想过要如何拉近跟云儿之间的关系,虽是她的兄长,但纵容造成今时今日这种不冷不热不亲不近的关系,始作俑者是谁?当然就是他自己。
这般想着,他不由得将那软乎乎的小手握的更紧,直到云儿眼睫上挂着眼泪,小猫般可怜兮兮地说。
“哥哥,手好痛——”
他赶紧松了几分力道,一抬头,才发现秦长安一脸不快地瞪着他,双臂环胸,好似很不满意他。
不知哪里涌出的勇气,他暗自深吸一口气,朝着她说道。“方才我在看招人的红榜,才没留意到云儿走了,是我的疏忽,我没什么好推脱的。以后,我肯定会小心看护云儿,不会给任何人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这一番话说的认真又陈恳,反而像是太极般成功化解了秦长安张牙舞爪的攻击,她淡淡睇着他,一针见血地问。
“你家里就没人能够陪伴云儿吗?皇城的治安可没那么无可挑剔,总是让她一个小姑娘在街上闲逛,你也是心大。”
男人的声音厚实温润,又有略微的磁性,听来异常的顺耳。“我们两个相依为命,的确没人带着云儿,不过,今日的事是最后一次。”
她却没有轻易被他的承诺安抚,挑出他言语里的毛病,嗓音清冷。“既然你在留意招人的信息,可见养家的重担由你挑起,你要找工作,又如何时时刻刻地把云儿带在身边?”
锥帽后的脸,微微抬起,显然讶异于她慧眼如炬,反应迅疾,一下子就能看透他的矛盾。他经常听到有关长安郡主的传闻,本以为传闻总是夸大,但此刻,纵使万千言语,都无法形容他内心的复杂。
“哥哥,这串糖葫芦给你吃。”云儿将手里的糖葫芦递给沉思中的男人,她脸上泪痕未干,却已经绽放天真无邪的笑容。
“嗯。”他压着嗓子,僵硬地接了过来。“以后想吃,跟我说,不能随便跟陌生人说话,更不能追着陌生人跑,明白吗?”
“明白了。”云儿笑的眉眼弯弯。
秦长安无奈地摇头,云儿是个小麻烦,吃一堑长一智的道理,只适合脑子正常的人,对于她这样的痴儿来说,一件小小的事情,有时候就需要花费数年来教导。
她刚才是把这个不称职的哥哥训斥了一顿,但她并非不通情理之人,心里明白这里头应该有些隐情,她沉声道。
“既然想要找一份工作谋生,为何光在门口看了半天不进去?”
男人无言以对。
“是拉不下那个脸,还是担心自己无法胜任?”她淡然自如地逼问。
男人锥帽后的脸,依旧无法看清,只是看得到他好看的喉结无声滑动,好似如鲠在喉,不由地令她好奇起来,是否他也曾是个受到巨大变故的人,也有着他不能为外人道的心酸故事。
但这回,他没有沉默太长时间,不疾不徐地说道。“我读过书,也认字,会算数,应该可以。”
不知为何,秦长安认定这是他的自谦,此人虽然穿的普通,但身上的气质却跟那些市井小民格格不入,而且如果生来就是寒门,真没钱供他读书认字的。
“还愣着干嘛?进去啊,一个月十两银子的薪金,是普通商家的两倍,不低了。”
男人依旧有些踌躇,黑纱后一束目光,短暂停留在她的脸上,但又很快移开,似乎不敢跟她对视。
有些可疑。
但她确定并不认识这个男人。
难道因为她的缘故,他才不敢贸然去听风楼应聘?
“花好,月圆!”秦长安朝着听风楼的大门喊了声,闻风而来的两个双胞胎姐妹,马上盈盈走来。
“花好,这位是来应聘账房先生的,你带他进去,让周叔考考他。月圆,看好这个叫云儿的小姑娘,带她去里面休息休息,吃点东西。”
“是,郡主。”两姐妹异口同声。
“这恐怕不妥——”男人看不过去了。
她斜了他一眼,终于耐心用尽,没好气地说。“有什么不妥?听风楼我说了算。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你家里困难是你的事,我们做生意,不是做善事的,若是你的功夫不到家,没人会因为同情而给你一份工作。”
她的决绝态度,总能让人难以忽略她的一身气势,在他看来是有些霸道,却并不尖酸刻薄,光看她对云儿的做法就知这个女人内心极为善良柔软。
他总得迈出第一步,否则,以后更难面对一事无成的自己。
“这位公子,请吧。”花好一摊手,示意他随她进去。
男人回头,看了看咬着糖葫芦甜笑着的那张俏黑小脸,眼神不自觉一黯,把心一横,迈步往前走去。
秦长安冷冷淡淡地看着,还好这男人有点男人的担当,否则,优柔寡断,是她最反感的性格。人是要有骨气,但能屈能伸更是难能可贵,平民的生活本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眼高手低只会不断碰壁,不停吃亏。
月圆把云儿带到里堂,伺候云儿吃着茶点,秦长安则懒散地坐在软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问道。
“云儿,你哥哥对你不好吧。”
“哥哥好。”云儿一口咬定,晒黑的小脸上没有任何委屈的表情。
“没看出来你倒是个护短的,这点跟我很像。”她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也不管云儿听不听的懂。
别人说什么都无所谓,根本无法影响她对家人的维护和关切,毕竟,她心如明镜,坚若磐石,不会被轻易影响。
“上回送你的蝴蝶怎么不戴?”
“哥哥说怕丢了,要我收起来,每天睡觉前,我就把蝴蝶放在旁边,好多天都没做不好的梦了呢。”
“你常常做梦吗?”
云儿的眼神透着天真无害,好似一张洁白的纸张,咀嚼着糕点,含糊不清地说。“是啊,哥哥说那叫饿梦,是很饿很饿的梦吗?”
秦长安在哭笑不得的同时,更觉不可思议,一个痴儿,怎么会经常做噩梦呢?
“你梦到什么了?”
“梦到井里面有个人,有张脸,很白很白的脸,她一直看着我……云儿好怕,好怕,跑啊跑啊,不停地往前跑……”她说着说着,眼眶再度泛红,身子瑟瑟发抖,牙关打颤的声音大的令人不忍继续问出详情。
井里面怎么会有人脸?难道是有人跳江自杀?
“云儿,别怕,梦都是假的。”她柔声说。
“哥哥也是这么说的。”云儿点头如捣蒜,悲伤的情绪并未持续太久,痴儿的喜怒哀乐,比正常人还快,这点在秦长安看来,反而心存侥幸。
“吃饱了吗?”
“好饱啊,郡主姐姐,这个好好吃。”云儿指了指桃仁酥,又马上摸了摸微凸的小腹,嘴角漾出十分知足的笑容。
秦长安拿起帕子,给云儿擦了擦满是糕点碎屑的小手,脑子里一道灵光闪过,她突然搭上云儿的手腕,沉凝着脸,感受云儿的脉象。
眉头一皱,她按着云儿的后脑勺,低声问。“哪里觉得痛,就说一声。”
云儿点点头,非常听话。
秦长安按到第三处,云儿“啊”一声地叫出来,当下细细的柳眉皱成一团,小黑脸都白了。
这一声,唤来了风风火火的男人,他激动地一把抱住云儿,火急火燎地问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月圆,照顾好她。”秦长安话锋一转,转向那个即便是室内也不曾摘下帽子的黑衣男人,冷静地开口,语气没有转圜余地。
“你,跟我来,我有话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