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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你和他们是不同的
“公安同志,我和这三位老师是清大的,我们学校发生了学生恶性投毒事件,经校方紧急会议决定,将该名学生送交贵所按社会刑事案件处理。”一名老师文绉绉地跟站在派出所门口张望的宋公安说道。
“学生投毒?”还是清大的?宋公安觉得不可思议,“是去年参加高考的那拨学生?”
在他看来,77级学生不再需要经过政审和单位同意就能上大学,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这些人在思想上肯定就不过关!
“不,是大二学生。工农兵学员。”
“啊?”宋公安忍不住道,“工农兵学员里面半文盲挺多的,这点我知道。但他们都参加过政审的啊!怎么可能投毒呢?”
有跟着过来做证人的77级新生不服气地道:“凭什么参加过政审的就不会投毒,我们这些参加正规高考的反而还被怀疑投毒呢?”
宋公安很是尴尬,连连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
跟他交接的那名老师打圆场道:“明白,明白,任何一个团体里面都有老鼠屎,也都有优秀的人才。咱们先不争论这些问题了,不如您先给立案?”
这时,派出所所长也出来了。他在自己办公室听到外面有大动静,就出来看看情况。一看到这么多人,蓦地大喝:“什么人?闹事闹到派出所来了!信不信我把你们都抓起来?”
宋公安赶紧道:“所长,他们不是来闹事的,他们是来报案的。”
所长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小宋,你还太年轻了,报个案需要有这么多人过来?这分明就是来闹事!”
清大老师连忙解释:“所长,您误会了,我们真是来报案的。我和这几位都是清大的老师,其他的全都是目睹嫌犯犯案过程的证人!”他指着葛乔,“犯案的就是这名学生,她涉嫌向一位男学生投毒未遂,这案子性质实在太恶劣了,所以校方决定把她移交派出所处理。”
所长也跟宋公安刚听到这事一样,惊讶无比:“学生投毒?现在的学生心都这么黑了?”他望了望被打成猪头的葛乔,“脸都肿成这样了,这是谁打的啊?”
来做证人的46名学生刚刚还窃窃私语,互相议论,这会儿生怕被追责,集体闭了嘴,当没听到他的问话。
所长心里有数:“啧啧,打得可真狠。”
葛乔从被发现投毒开始,就一直处于惊惧之中。这会儿听到有人替她说话,顿时悲从中来,扑过去跪在所长面前:“您救救我!请您救救我!他们都快把我打死了!呜呜呜!”
这类似告状的行为,顿时点燃了学生们的怒火,大家一个个瞪圆了眼睛骂道:
“葛乔,你简直就不是人!你不忏悔自己毒害同学的罪愆,反而还在这里倒打一耙,说我们打你!我就打你了,咋的吧?你这种人就该挨揍!”
“公安同志,你们对这种人一定不能客气!我们所有人都能做证,她当时就把毒药投在一瓶汽水里,然后把汽水给简晓辉同学喝!我们化学教研室的老师都已经把成分检测出来了,她投的毒叫铅糖。简同学喝了之后,人直接就废了!啥事儿都没法儿干,跟重度残疾一样!”那人还把简晓辉拉出来,对所长说道。
简晓辉现在都还怒火未平,他一挺胸膛:“我家就我一个儿子,我要是变成重度残疾了,我爸妈怎么办?谁给他们养老?她这是一害就害了三个人呐!”
“必须严惩她!这种人最好是关在牢里,一辈子别放出来!只要放她出来,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就得不到保障!”
……
派出所里一片喧闹,但所长倒是通过大家的愤怒之语,大致了解了发生的事。
他叹了口气,对学生们说道:“你们这些孩子就是太年轻。对待这种危害人民人身安全的阶级敌人,就得像狂风暴雨一般打击!我看呐,你们那种揍法还太轻了。再重点都是可以的。”
大家心里一松,随即兴致勃勃地望着他,想听听换成是他,他会怎么揍?
所长也不负众望,抬起一只脚,轻轻踩到趴在地上的葛乔手上,然后用皮鞋的鞋底用力碾压。踩得葛乔“啊”地尖呼。
一边踩,他还一边介绍:“起码得像这样嘛。你们不要把她当人看,她就是个不拿人命当回事的畜生!”
他轻蔑地望着葛乔:“这种人,要是给足她条件,她怕是杀人都不会眨一眨眼睛的。我会跟人民检察院的同志提一下,要他们从重提起公诉!最好是请求法院判她死刑,而且要立即执行!”
“……”
“……”
现场突然就诡异地安静下来。静到几乎连掉根针都能听得到的地步。
不管是老师,还是学生,都有点被吓到了。刚刚来之前,他们都觉得,这种人渣死了最好!可真等所长说要请检察院从重提起公诉,要求判她死刑,他们又害怕了。
妈诶,好歹也是投毒未遂,这量刑是不是过重了啊?
所长见没人响应他,也挺尴尬、不自在:“咋了?我说得不对?所以说你们这些小年轻就是心肠软!对待敌人能心软吗?你对她心软,她就直接把你给毒死了!”
听着这种话,葛乔满脸崩溃绝望,眼泪直接奔涌而出!但这回,她的伤心绝望显然比之前要浓郁很多,即使没有哽咽声引出眼泪,泪花也像潮水般一波接一波,没有停顿。
简悦懿差一点就失去了自己的大哥,此刻看到葛乔内心如此痛苦,她心里实在暗爽。但她也不得不承认,假如最终量刑真是死刑,那确实判得过重了。
趁此机会,她有目的性地开口:“同学们,这位所长同志有着一副侠肝义胆,他嫉恶如仇这一点是很值得我们学习的。他要是去当江湖侠士,那一定是最顶尖最受人尊敬的那拨人。”
这话说得所长心花怒放。
“但是,”简悦懿把话转了个弯,“您是国家公职人员,您的一切言行代表的是政府意志。您若是嫉恶如仇,那么普通老百姓一定会感到害怕的。怕什么?怕他们只是犯了小错,就会被拉去坐好几年牢,一辈子的人生直接被毁掉。”
是的,大家并非是在可怜或同情葛乔,而是担心自己或亲人犯了错后,得到的惩处是否合理。
所长听到这里,就觉得不舒服了,开口问那些老师和学生:“有这么严重吗?你们会怕这个?”
谁都没答他。但任谁都能清楚明白,这是无声的抗议。
“嗬,你们这些学生!人是你们打的,我就踩了踩她的手,你们就不高兴了!这什么情况啊?”
简悦懿掷地有声地宣扬:“这情况叫做量刑标准不统一、不明确,归根结底,是因为我们国家现在没有立刑法和刑事诉论法。没有一个统一明确的标准,判刑的人就容易因个人喜恶和情绪变化而量刑过重或过轻。”
她说:“要是有了这两部法,您作为公职人员就算再嫉恶如仇,人们也只会赞您一声‘真性情’!”
所长:……说了半天,她到底是不是在骂我?
所长同志陷入了深深的疑惑。
而经过她的一番宣传,老师和学生们都议论起来,关注的重点反而没在葛乔投毒案上了。
往派出所走了一趟,大家倒是更明白立法的重要性了。有一个标准摆在那里,就算判刑的法官有个人喜恶,也一定会按标准来量刑的。那就会减少量刑过程中的主观因素了。
葛乔到底是个狠角色,涕泪泗流一番后,突然爆出惊人之语:“公安同志,我要坦白罪行!不是说坦白从宽吗?我不想死,这件事我不是主使!我只是被人蒙骗了!真正要毒害简晓辉同志的,其实是跟他妹妹同寝室的一个叫刘文秀的女生!”
这转折来得太突然,所有人的注意力又再度被拉回到案件上面。
所长急急问道:“你是说,这件事除了你这个主犯外,还有教唆你犯罪的人?”
葛乔失声道:“为什么我是主犯?刘文秀教唆我犯罪,她是主犯才对!”
“事情是你做的,你不是主犯是什么?就算是别人挑唆的,你要是不听挑唆,这事儿也不可能出啊!”
老师和学生们又议论纷纷起来,大家神色都相当复杂。
原本以为这种事只是偶发性事件,没想到居然还能牵扯出一个人来。这令大家更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了。
只有听到过葛乔和刘文秀对话的简悦懿,才知道葛乔不过是为了从宽处理,故意把刘文秀拖下水的。
她就知道,想害她的人,老天爷不可能放过的。
只是没想到,刘文秀的报应也这么惨烈。
她有几分唏嘘,但又觉得这么严重的刑事案件,派出所一定会细致调查的。就算葛乔污蔑了刘文秀,最终到底是什么情况,也一定是会被查出来的。
派出所把被投毒的那瓶还剩一多半的北冰洋汽水小心保管了起来。因为来当证人的学生实在太多,所里出动了所有公安人员录口供,这其中也包括所长在内。
简悦懿和简晓辉也详细叙述了案发经过。
这两兄妹录完口供后,就被告知可以先回学校了。以后有调查需要时,可能还会再找他们了解情况。
于是,简氏兄妹也就结伴回校了。走到半路上的时候,就看到有一位身穿公安制服的人以及两位清大的老师押着刘文秀往派出所走。
刘文秀挣扎得很厉害,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大声喊着:“我冤枉啊!我没有想害简晓辉!葛乔那贱女人胡说八道!她是自己东窗事发,想拉一个人垫背啊!”
她叫声凄厉,让街上的人为之侧目。可她已经顾不得体面:“我真的只是踢爆了室友的暖水瓶,就这样而已,别的什么也没做啊!你们信我!”
“葛乔是找过我,要我把一包东西放到简同学的水杯里,但我觉得不对劲,就没放!而且我还把那包东西撕了,扔出了窗外的!真的!真的!”
可惜她的话没人理会,反而是公安同志皱着眉毛喝斥:“只是请你去派出所协助调查。到底真相是什么,我们所里的同志肯定会去调查的。你要真的清白,谁也不可能就冤枉了你!闹什么闹?越闹越显得心虚,你不懂吗?”
刘文秀身体僵住了,忽然就大声嚎哭起来。
简悦懿远远地看见了这一幕,心情有些复杂。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跟她哥一起往回校的路走。
简晓辉却跟吃了炸药一样,冲过去揪住刘文秀的衣领:“你说什么?葛乔原本还打算连我妹都祸害的?我去她娘的!这死女人心肠怎么这么黑?”
“还有你,你不是跟我妹关系很好吗?她还帮你跟你父亲和好了的!她是为了你,才开那次自我批评大会的!你怎么能跟想害她的人走到一起去?你对得起她吗?”
刘文秀吓坏了,脸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瑟缩着脖子嗫嚅地道:“我……我想制止她害人的……我根本没答应她……”
“那你知道有这种事,你怎么不赶紧举报?”简晓辉怒喝。
“我有举报的……我真的有……”刘文秀满脸愧色,泪水流个不停,“可是,我在去举报的路上,就听到葛乔害不到小悦,转而去害你了……而且还被当场抓包!”
简晓辉冷笑道:“那也就是说,没人能证明你真的想举报喽?谁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话!”他越说越气,直接就扬起了拳头。
公安和老师赶紧劝阻,甚至出手拉住他:“诶诶诶,别别,现在事情还没查清楚。”
“你就是有天大的火气,也等查清楚了再说吧。”
“万一她真的是被冤枉的呢?她这件事又不像那个投毒犯那样人证物证俱全。还是谨慎一点好。”
简晓辉烦躁地抓了两把头发,把头发抓得乱七八糟的:“老子从来不打女人,可今天不打她,胸口愣是堵得慌!”说着,还捶了两记胸口,给自己顺气。
等他们走过去后,他实在没忍住,追上去对准刘文秀的屁股就是一脚尖踹过去!直接把人给踹趴了!
简晓辉这才顺出一口气:“舒服了。”
老师和公安都不好说他什么,也理解他在得知亲妹妹差点也遭受大难后的心情变化。但大家还是叹了口气,把刘文秀扶起来往派出所搀。
刘文秀被踹得走路一瘸一拐地,但在看到站在前方的简悦懿后,也不知道哪里生出来的大力气,竟一下将搀她的人给撞开了!
她一路前奔,奔到简悦懿身前时,忽然一下子扑跪在路,摇晃着她的大腿:“小悦!小悦救我!你知道我这个人的!我就那点胆子,说几句话挤兑人还成,哪里够胆害人呐!小悦救我!”
入学之后,好些大事情都是简悦懿帮她解决的。现在,她遭逢大难,头一个想到的就是找她帮忙。
“小悦,你主意最多了,你救救我!我是被冤枉的啊!”
简晓辉是头一个反应过来的人,他骂了句脏话,也冲了过去!想把这个不知好歹,到了这时候还妄想得到受害者帮助的女人拉开!
而公安和老师们也赶紧过来逮人。
然而,他们却看到那个被拉住大腿用力摇晃的女孩,竟用一种无比温柔的眼神望着刘文秀。
她说:“秀秀,做错了事必须要接受惩罚的。你如果是无辜的,公安同志肯定会还你一个公道;要是你确实犯了恶性案件,那谁都救不了你。”
她抬手轻轻替刘文秀理了理鬓发,语气却无比理性:“你已经满18岁了,该对自己的言行负责了。不是你每一次犯错,别人都肯原谅你的。也不是为人势利,肯钻营,就一定会比普通人爬得更快。更大的可能性是,正因你没按道德法规行事,反而更容易被人栽赃嫁祸,或是黑吃黑。”
她拍拍她的肩膀,似是安慰,又似决然:“好自为之。”
越过了刘文秀,走向她哥。
刘文秀“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声嘶力竭。
看着风轻云淡的简悦懿,老师们和公安都有些钦佩,对于一个有嫌疑谋害自己的人,她不但没有破口大骂,反而语调温柔,淡然处之。
只有无比了解自己亲妹妹的简晓辉,看到了她眼里一瞬间的湿润。
他担忧地望着她,待她走近后,问道:“你还好吗?”
她点点头,唇角往上弯出一个很清浅的弧度:“挺好的。只是跟过去道了个别。”
简晓辉也点点头,体贴着她的伤感,用沉默来成全她的成长。
两兄妹默默无言,走了一段。
简悦懿忽然对他道:“哥,对不起……”
“啊?对不起什么?”她还能有对不起他的地方?
“葛乔针对的人并不是你,她想害的其实是我。害不到我,才转而去害你的。”她把自己跟葛乔之间的恩恩怨怨,大致跟他说了一遍。除了那些有些玄异的内容,比如像她听力过人这点,还有她和葛乔互相画裸背图这件事。
这个时代风气保守,葛乔画她的裸背图固然不对,但她用同等方式报复回去,恐怕也是世所不容的。
简晓辉听得瞠目结舌,最后总结了一句:“你们女……”
他其实想说,你们女人居然会为了一个男人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但一想到他妹也是女的,马上改了口:“这个女人嫉妒心也太强太可怕了!难怪你说漂亮女人都有毒!当然,你是漂亮得最顶尖的那一个,所以这个法则是控制不了达到你这种高度的女孩的!”
简悦懿:……
她明明是在讲正事,怎么突然就偏到这个方向去了?
简晓辉一如既往地拍马屁,拍完之后,却又面带感伤:“其实你早就提醒过我的,可惜我是色令智昏,才让她有了可趁之机。”
“你是真喜欢她,我知道。要不然,她都出了裸背图的事了,没道理你还喜欢她的。”
“不,我知道那件事她是被陷害的。以她的外貌、家世,还有学生会主席的身份,不可能自解衣衫,让别人画这种画的。”
“那又如何?就算她是被陷害的,她身体的一部分也被很多人看过了。”在后世,穿小礼服时通常都会露出来的背部,在这个年代露出却是不能被原谅的。
简晓辉摇头:“不是这样。一般不会有人这么恶毒地陷害人的,她会遇到这种事,代表她肯定也曾用过下作手段害别人。所以别人才会用这么残酷的方式报复回来。我只是……”
他越说越难受,越说表情越痛苦。回顾过往,只觉又羞又恼,诸般情绪一瞬爆发!“我只是觉得自己太蠢了!这么明显的事,当时居然完全没想到!而且,第一次喜欢一个人,喜欢的居然是这么个蛇蝎心肠的女人!她接不接受我的感情无所谓,但她居然反过来利用我的感情害我!”
“我……”他越想越难受,一拳头砸在旁边的围墙上,“真的是蠢毙了!”
简悦懿其实没想到她那一贯人精儿似的大哥,也会有这样感性的一面。她轻轻叹了口气:“《妙色王求法偈》里,有这么一个偈子,‘因爱而生忧,因爱而生怖;或使离爱者,无忧亦无怖。’你不是傻,你只是有一颗真心。这种心,她没有罢了。”
简晓辉眼圈湿润:“他们都在揍她。但我没揍她。”
“我知道,我看到了的。”她说,“这个女人,她连挨你的揍都不配。”
她把他对葛乔最后的那点温柔,那点他自己都觉得不该有的温柔,解释成了让他更能接受、更能释怀的一句话。
他点头:“是,她不配。”突然泪如泉涌。
一米八的大块头一下子就哭成了个孩子。
她就安静地等着他哭完。
总有那么一些人,让你后悔你曾对她们好过;也总有那么一些人,仗恃着你对他们的感情,在你身后笑着捅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