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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眸一望,果见冷老太太一脸的慈眉善目,笑眯眯地不住颔首:“要说你们念过书的就是不一样,一下子就把我这心病给说好了。什么丢人不丢人的话都是假的,人这一辈子不就是笑笑人,再被人笑笑,糊里糊涂也就过去了。哪儿有人那么英明,一辈子不走眼,一辈子不犯错,一辈子不挨人说的。以前那慈禧老佛爷,让人说的还少了吗?可你瞧瞧她自在的,气都留给说话的人受了。”随后抿了一口茶,琢磨琢磨自己这话,似乎说得不大好,赧然一笑,问道,“不过,比她是不是不太对啊?那可是个败家的,咱们却不是那样的人。”
沈初云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嘴角衔了一丝笑容,感激地握着冷老太太的一双手,半蹲在她身侧,答道:“意思对了就成,比谁不是比呀。我记得当初我说要让全国女子都进学的时候,还有几位前清遗老说我这样的人是牝鸡司晨,要坏国运的。”
冷老太太重重地将头一点,一副很以为然的样子,抽出手来摩挲着沈初云瘦了一圈的脸蛋,说道:“是啊,那样的话你都受了,这回又算什么呢。”
“可能,可能是因为……”沈初云嘴边有许多话堵着,真要说起来,只怕一晚上也说不完。恰是话多了,不知该先说哪一句,反而就噎住了,“我……我不知道,我只是不想再跟那个人牵扯在一起。”
“嗯——”冷老太太皱着眉,鼻子里发出很不赞同的一声哼,“我要是你,我就乐意牵扯。都是俩眼睛一个鼻子的人,他就只会惹是生非,你却有本事把事业做得这么好。反正你也拦不住人家不说,放在一起说了,丢人的也是他,你做什么要这么难受呢?”
原本有些泫然欲泣的沈初云,抬起手背往嘴上一挡,含着泪光,忽然就噗嗤一下笑了:“好像……也对。”
冷老太太看她精神头好些了,又拿指腹反复去揉她那肿起来的眼袋,拉起她,一路送到隔壁家里,嘴里还不停地劝着:“我猜你这两天,根本没怎样安心睡过一觉,今儿就早点歇着吧。明儿一早,母鸡照样打鸣,太阳照样升起来,什么事儿都不至于过不下去的。把话说得难听些,这街坊四邻如今爱谈的事儿,是国债是不是又要跌了,总理是不是又该换人了。至于别的,说也有人说,但不过一笑也就罢了。过个十天半个月的,谁还记得这个?你呀,是自己太看重了,其实人家倒不见得怎样呢。”
沈初云不断点着头,进了家,把门带上,背倚着门边,一下也不想动弹。
说穿了是这个道理,就只是不知道要熬到何时,才能迈过自己心上的这道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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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已到了上海的贺忆安,在马路上遇见了高中同学柴俊生,硬被拉去喝了两杯酒。
柴俊生笑道:“你小子,听说最近在北京混得不错呀。你那位女友呢,不跟着一块儿来吗?正好可以去杭州,见见上人啊。”
贺忆安本就心情不大好,又被没头没脑问了这么一句,猛灌了一大口酒,无精打采地往桌上一靠,懒懒道:“我哪儿有女友啊。”
柴俊生只当他本色不改,拍着他的肩劝道:“呦,就这个,你还不想定下来呢?财政次长的女儿,又是留洋学生,够不错的了。”
“你误会了。”贺忆安哭笑不得,揉了两下眉毛,坐正了身子,想要继续解释下去,“只是合伙做做生意罢了。私下里,恐怕人家连朋友都不肯承认呢。”
柴俊生则是一脸的不信:“你这脑袋里一天天地想什么呢,说家庭包办太腐朽,说交际场上无真心。那工作搭档总是新潮又单纯的吧,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贺忆安顿了顿,心道冤枉极了,不住地摇着头,冷哼道:“爱信不信,我们两个是真没那回事。我看见她,我……没有那种小说上写的,遇到注定的另一半会……浑身过电?反正我对她,没有多大的想法。”
柴俊生不觉好笑起来,摸着下巴一直地打量他:“你这又是哪里来的臭毛病,小说能信吗?”说时,低头一想,更加觉得此事有趣,“不过,当一个人开始相信爱情故事了,说明他已经不可自拔地陷入了爱情。”
贺忆安招手又要了一杯酒,然后才侧过身子,向着柴俊生耳边道:“再说一次,我跟那位邓小姐,秋毫无犯且全无可能。”
柴俊生接着信口一问:“那……难道你心里装的是别人?”
却不料贺忆安心头突然一阵猛跳,不由地大声起来:“你为什么就一定要说我……”下半句还没来得及说,忽然又琢磨上了自己所说的“浑身过电”。好像曾经有过那种滋味,脑海里依然隐隐地记得,只是不大清楚了,得好好想一想,究竟是何时何地,对着何人有过这种感觉。
“被我逮着了吧。”柴俊生看他无可对答的样子,表情就变得既意外又兴奋,“想瞒我可不容易,你别忘了我们班的班长就在北京的盐业银行供职呢。他写来的信里都说了,这几个月叫你逛胡同你也不去,叫你喝酒打牌又说没空,一天到晚就知道工作工作。你爱赚钱是真,可以你的性格来说,赚了钱也要花了才高兴,绝对不会是那种为了事业废寝忘食的人。”
贺忆安哪里在听他说话,只管将手来回抚着鼻梁想事。突然地,眼睛亮了一下,嘴里念叨了一声:“难道是她?”
其实究竟跟谁来过电已经想不起来,可脑袋一放空,就有一张脸反反复复地出现,想绕都绕不开。
柴俊生说着话,将自己手里的酒杯往贺忆安的酒杯上一碰,邀他喝一口,却不见他动。又拿手肘去捅他,还是不动。便伸出五根指头来,冲他眼帘子前头一晃,又附过去看他的脸色,问道:“嘿,这就喝醉了?”
贺忆安整个人跟傻了似的,一动也不动,只是嘴里不停地喃喃出声。最后,猛地一把拽住了柴俊生的西装袖子,迫切而严肃地追问道:“你会娶一个离过婚的人吗?”
柴俊生听完了便是轻浮地一笑:“会啊,结过婚的女人讨来做小老婆,滋味是最好的。”
贺忆安失望地摇摇头,心道果然同他是聊不起正经事的,然后闷了一口酒,抓了两下头发,低声道:“她不会答应做小的。”
这话倒让柴俊生神色一敛,大概猜到了些苗头。将这话又认真地想了一遍,想法却仍旧不变,反问道:“离了婚的女人凭什么挑三拣四的?”
“凭……”贺忆安嘴边一下子涌了许多理由出来,凭她出身名门,凭她漂亮,凭她社会声望高,凭她事业有成……可这些在柴俊生眼里可能都不算什么,便就摆摆手,并不打算细说,“算了,你不懂的。”
柴俊生却很想研究这个问题,一直地分析下去:“话说回来,别的我不知道,可你要是看上了离婚女人,你家里能轻饶?”说时,摸着下巴又去想,“谁离婚来着……”脑子里想到一个人的名字,心不由地一惊,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将贺忆安的背重重一拍,警告道,“你小子莫不是看上那个沈……可别乱来,就算你家里愿意,韩总长府上不得炸了锅了?”说最后一句话时,几乎想钻到他耳朵里去,生怕他去招惹了不该招惹的麻烦。
贺忆安平生,在家听得最多的就是别乱来。包括他父亲逼他跟一个小脚女人定婚时,也是这么警告他的。加之今天又喝了几口酒,脸上涨得红红的,拍着桌子起身迈步,整个人仿佛烧着一团火,不吐不快的样子。
柴俊生就有些慌了,后悔自己不该提这个话题。可是话都说了,还是先去看看贺忆安又想闹什么鬼比较好。否则,万一出了点什么事,倒是他要担着挑唆的责任。
只见贺忆安靠在墙上,一手拽着电话,一手堵着耳朵,向听筒里喊去:“我找贺总经理。”大约是对方向他打听身份,他就又说了一句,“我是他侄子。”
得到的回复是主人不在家,贺忆安这才讪讪地将电话给搁了。
柴俊生趁着他发呆的工夫,已经猜到了他的心思,便就冷笑道:“在家也没用,他毕竟只是你大伯,碍不着你父母做任何决定。”
贺忆安松了松脖子上的领带,眼神变得很深邃,像是藏着许多话似的,口里则低声道:“要是像你说的那样,我家是封建旧家长制度。那么,家里老太太还健在,叔伯一辈也没有分家,还就该我大伯这个当家人出来说过话才能作数。”
柴俊生身子一斜,隔着墙上的电话机,跟贺忆安各据一边。从袋里摸出香烟和打火机,燃上了,慢慢地吸了一口,才问道:“你知道现在这个时代,最惹人讨厌的是什么吗?”
“什么?”隔着缭绕的烟雾,贺忆安也看不清他的神色是认真还是玩笑。
但这次,柴俊生是严肃的:“是无序。很多人所抱的态度并不是新或旧,而是在钻社会转变时,秩序混乱的空子。他们挂在嘴边的并不是什么道理,纯粹是私心想要得到什么,就搬出哪种说法来。所以啊,这个时代做人不要问对错,不要太执着,否则就实在是没意思了。”
贺忆安听罢,心里烦闷不已,就问他也要了一根烟。
柴俊生却道这老兄眼下的苦处可不是一根烟能解决的,便拉着他一路往外去,嘴里还笑着说:“女人而已,何必为了一个女人把自己弄得这么不开心呢?话又说回来了,瞧你说话的样子,想必那位女士也还没表态。你这番一厢情愿,那位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就先把你急成这样了?走走走,你这一向想必都是跟北地胭脂打交道,回了南边,应该去会会你那些多日不见的老相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