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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桓修很熟悉季辕的字迹,但也只是现在的,柔和温润中透着自己的风骨,好似池塘中的莲花枝干,任水浮动,它自挺立。
十几年前的季辕,字是什么样的?
谢桓修努力回想,他刚刚跟着季辕读书时的字迹。但似乎,季辕的笔迹跟这个“秦”无丝毫相像。
秦他的笔力较季辕弱,字迹俊秀,却又带着一股春风得意般的张扬,若说相像,倒有些似谢桓修前两年的字迹。
没抓住任何相似点的谢桓修,仍旧认定了“秦”就是苏秦,也极有可能是季辕。
以前他没把两人往一块想过,但现在越想越觉得季辕可疑。
学富五车,却从未提过自己是否有功名在身,若说季辕对读书只是喜爱,志不在朝堂。可谢桓修感觉的到,他是盼着自己能走上仕途,一展抱负的。
最初来学院时,谢桓修心中暗自比较过,认为这一书院的夫子,都不及他季夫子一人。抛却他入学时的抵抗情绪,以及对季辕的仰慕,他仍旧认定很多夫子在学问见解上,远不及季辕。
受季辕的影响,谢桓修时常会冒出些新奇想法,独特见解,并不能得到书院里其他人的认可。唯独能与谈子谦说上几句,哪怕是意见相左,也能争论上几句,而不是像其他人的意味否定。
在谈子谦的身上,谢桓修找到了季辕的影子,这也是为什么他最开始就接受了谈子谦的原因。
倘若“双骄”交情甚笃,那二人想法行事有所相同,也不足为奇了。
谢桓修手微微颤抖的将捏得有些皱的《水经注》放到书架上,闭上眼,强忍着内心的震动,调整呼吸,放缓语气。
“对了,季夫子还在信中告诫我说,凡事三思而后行,如今我也不是小孩子了,不能总是任性妄为,不要……”谢桓修转过身子,看向谈子谦,吐出最关键的一句“不要像他当年,一时冲动,辞官而去。”
什么?!
本随便翻着书页,漫不经心听谢桓修说话的谈子谦,像是被人点了穴,僵住了,难以置信的对上了谢桓修那双坚定锐利的眼。
谈子谦立即意识到,自己上了这毛小子的当!
“怎么以前没听你提起过,你季夫子还曾做过官的事?”
谈子谦若无其事的转移话题,谢桓修也附和着。
“是啊,怎么以前没听您提起过,您是‘双骄’中的谈献呢,夫子。”
谈子谦的反应,更令谢桓修确定自己的猜测没有错。
“谈献?”谈子谦笑,“还真是好久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了。当年‘双骄’是何等风光,只可惜昙花一现。”
谈子谦面露感慨之色,感慨着。
“谈姓不常见,你有这样的想法也不足为奇。但我并非谈献,谈子谦,也不过就是个教书人罢了。”
他略微低头,弓起了身子,看上去有些落寞、又有些无可奈何。就像是常常被人家拿去同人比较,既不能拒绝,又无法摆脱。
谢桓修有些拿不准了。
“难不成是我猜错了。”
随即,他又否定了这个想法,语气轻松说道,“人生在世嘛,难免被拿来比较。您现在不也常劝我,要向曦年兄学习么。这种感觉我懂,只是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您还在意当年被拿来跟季夫子比较的事啊。传言还说你们私交甚笃呢,这也不像啊。”
“传言若是可信,那就不是传言了。”谈子谦瞥他一眼,淡淡说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怎么,对我有怨言?”
谢桓修嘿嘿一笑,“怎么可能呢,夫子待我好,我心里清楚着呢。”
他也算是看出来了,让谈子谦承认他就是谈献的事,几乎是不可能了。他想了想,又换了个角度,试着问。
“夫子,您知道当年为何‘双骄’高中后,都没有做官么?”
谈子谦望着谢桓修,陷入了沉思。
谢桓修今天突然问起,他是否就是谈献的事,谈子谦确实没想到。现在他也没想清楚,谢桓修到底是如何知道的。
季辕告诉他的这种鬼话,谈子谦是一个字都不信!
有些事,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承认的,季辕亦是。
但……看着眼前的谢桓修,承载着季辕无限希望与寄托的学生,谈子谦心底叹了口气,有些话还是准备说出来,这些事早知道对他来说会更好吧。
“都说‘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但谈献本来就对做官没什么兴趣,应试也不过是因为家里,所以当苏秦提出要重新比试时,便当做一个借口,逃了。
而苏秦……他的确是想做个好官的,只不过到底年少天真,读书精明,对官场之道却一无所知,不过半年间,撞得满头包,就萌生了退意。
说什么‘双骄’,不过是两个年轻气盛的少年人罢了。”
听谈子谦如此评价双骄,谢桓修想要替他们辩驳两句。但一想到,这话是谈献说的,他又泄了气,沉默不语。
“桓修,你读书是为了什么?”
“一是,为了识字明理;二,为了考取功名,做官,做个好官。”
他语气铿锵有力,毫无犹豫。
透过眼前的谢桓修,谈子谦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苏秦。
“谈献,你读书是为了什么?”
“为了我娘。”这种话谈献才不会告诉苏秦呢,于是敷衍他道。“读者玩的。”
听了这个话,苏秦气的跳了起来,“枉你我二人并称‘双骄’,你怎恁的没志向!”
“‘双骄’?别闹了,这话也就哄小孩的罢了。你我二人除书读的好些,现在有什么可值得骄傲的,还双骄,嗤——”
谈献对这个名号,只觉得好笑,而季辕却当真了。
“现在你我二人还年少,没来得及做出什么事迹,自然没有值得令人称道的。但我苏秦在此发誓,将来定要做千古留名的好官!”
好官,说的倒是轻巧。
谈献心下不屑,但又有些羡慕这个总是朝气蓬勃的傻孩子。
他本出自钟鸣鼎食之家,不过确是庶长子,又样样都比小自己一月的嫡出弟弟强。
他父亲倒是对母亲疼爱有加,却是个荒唐的,不然也不会闹出庶长子的事,靠不住的。
嫡母又是口蜜腹剑,心思伶俐的,面上对他们母子是颇多照顾,但私下却常搞小动作,给他们立规矩。
吃多了苦头的母亲也有所察,却因生性懦弱,丝毫不敢反抗,连枕头风都不敢吹,除了暗自哭泣外,也只能盼着年少的儿子将来能有所作为,好让她在府里直起腰杆。
祖父呢,作为一家之主,最重规矩的,嫡孙资质平平,长孙倒是肖他,但是个庶出,对他也是有喜有厌。嫡母对他的苛责,祖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予理会。
他来麓山书院读书,纯粹是为自己找个离家的借口罢了,自己不在嫡母跟前,母亲又有父亲的照看,说不定日子还能过的好点。
苏家在大朝也是有名的世家,但一向自诩“清贵”,族人都是走科举考试的路子,入朝为官的。苏秦想考取功名的心思,他也理解。只是,他没想到苏家竟会出苏秦这么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
面对像极了年少时苏秦的谢桓修,谈子谦面色平静的问出了当年没问出口的那句,“你觉得什么是好官?”
谢桓修听他这么问,本来成竹在胸的答案,此时有些迟疑了。
“学生,认为……能为民请命,心系家国的官,就是好官。”
谈子谦点头,又问。
“怎么才能做到你说的好官?”
……
谢桓修一时语塞。
谈子谦继续说,“屈原是不是好官?伍子胥呢?范蠡,张良又如何?”
这四位,谢桓修都很熟悉。前两位,一位投江,一位自刎了。后两位,功成后,各自隐退。
不过那是乱世,现如今,不说太平盛世,但也是一片繁荣景象,谢桓修觉得自己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谈子谦继续说道,“当年,苏秦何尝不想做一个好官,可不过半年,便辞官而去,你可想过为什么?”
见谈子谦没有要告诉自己的意思,他转头又去整理书架,顺带思考,这个又被问回来的问题。
苏秦当年为什么会辞官?
谢桓修收拾好书架,仍是没想出个缘由。
而擅长“过河拆桥”的谈子谦,抢在谢桓修开口前开口,“你回去好好想想吧,我也要去讲课了。”
……
谢桓修咽下心中疑问,告辞离去。
而声称要去讲课的谈子谦,却向书架走去。
他准备找出,今日谢桓修突然怀疑他的身份的缘由。他才不信,季辕会告诉谢桓修,他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