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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还没亮。
外头昏沉沉的一片,东屋则点着好几盏灯,照得一片明晃晃。
这一间乃是陆锦惜起居的地方,也是昨日青雀把信翻出来的地方。
一应装潢摆设都与西屋差不离,只是更多几分闺阁女儿气息。炕两头还摆着梅花洋漆小几,几上陈着一只青铜瑞兽小香炉,只是没点香。
一架精致的妆台,陈设在里间。
陆锦惜脸色不大好,眼底带着几分还未消散的倦意,就坐在妆镜前。
白鹭拿着一支金竹叶桥梁簪在她头上比划,她只摆摆手:“见太太罢了,也没什么要紧事,不必这样隆重。换支简单的也就是了。”
她说话的声音,比起昨日来,似乎哑了一些。
声音沙沙软软的,有一股病弱劲儿。
人坐在妆镜前,只觉得腰肢纤细,自有一股弱柳扶风的姿态。
白鹭听青雀说了,猜到这是昨晚上咳的。
她把那金竹叶的大簪子给换下了,又从妆奁里拿了一支细细的白玉花果行云纹如意簪出来,给她插在了新挽的流云髻上。
“您昨儿一夜都在咳嗽,都没怎么睡好。太太那边又不要每日里去请安,您要不再回去睡会儿吧?”
“我病已经好全,昨日又出了迟哥儿的那件事,即便她不要人去请安,可论情论理,我都得走一趟,把事情禀一禀。再说了,再困,这不也都起身了吗?”
陆锦惜说着,笑了一声,对着妆镜看了看。
陆氏的五官长相,与她昔日也是有七八分相似的。
只是她的眉眼要凌厉一些,陆氏的眼角眉梢,则相对柔和。
今日白鹭给她上的是淡妆,瞧着清雅得紧。
“成了,就这样。”
也懒得再费心收拾,陆锦惜看着差不多了,便从妆台前起身,见青雀已经捧了斗篷来,瞧着倒比昨天的还厚,不由问道:“外头还在下雪?”
“后半夜就停了,不过雪很大,外头又盖得一片白,天可冷了。您今儿怕得捧个手炉才合适。”
青雀走了过来,给她披斗篷,递手炉,又想起自己半道上听见的那事儿。
“先才奴婢去端热水的时候,听下面婆子们说,昨儿三奶奶那边可闹腾。”
卫仙?
陆锦惜可还记得这一位弟妹那能折腾的样子。
她捧着小手炉,不由一顿,奇道:“她还能怎么闹腾?”
“您叫周五家的责罚那丫鬟蕊珠,后来三奶奶给带回去了。”
“一开始都好好的,结果一通盘问,才知道是蕊珠是因满嘴胡吣编排迟哥儿挨的打。”
“也不知她是做戏还是真怒,知道了后,竟气得又叫人把蕊珠打了一顿。”
“听说那丫头趴在屋里,哭了一宿,现在还起不来呢。”
“这倒是奇了……”
依着陆锦惜对这一位三弟妹的了解,即便做戏也不该做这么真啊。
不过……
“由她去吧。说不准是觉得被我拂了面子,找个出气筒,也说不准是觉得自己的丫鬟自己才能打。”
“也是。”
青雀轻声一叹,只对蕊珠这戏剧性的遭遇有些唏嘘。
陆锦惜心头倒没什么感觉,只存下了一个疑影儿。
她临出门前吩咐,叫人去通知哥儿姐儿们,早晨不必来请安:“我去见太太,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呢,只管叫他们晚上来就是了。”
吩咐完,她便跨出了门。
迎面便是一阵冷风吹过,幸好她戴着兜帽,好歹挡了几分风寒,只是那灌进来的冷气,已经叫人忍不住有些发抖。
院子里果真白了一片。
两三指厚的雪,压在地面上,挂在枝头,覆在院墙,益发叫人看不出什么早春的意味儿。
这个时辰,伺候的丫鬟婆子们早都起了身。
沿路过的几扇窗里,都透出灯光来。
将军府长房太太孙氏,住在最僻静的南院。
听闻她今年有五十多岁,但身子骨强健,虽出身小门小户,可曾陪伴长房老爷薛远在边关过苦日子。
危急时刻,她还曾女扮男装,出生入死,把受伤的丈夫从死人堆里背出来。
只是老天爷终究还是没饶过薛远,人救回来,伤势却太重,拖延了几天,还是死在了边关。
从那以后,孙氏便一力撑起了将军府。
她一个寡妇,膝下养着几个孩子,要处理外务,也要整顿家务,抛头露面的时候少不了。
一开始京城里大户人家,个个都非议。
可时间一久,哪个不敬佩?
薛家的男人们,已经为大夏付出了太多。
剩下那些要掌家的女人们,若还跟别家的女人们一样,哪里又撑得起这偌大一个将军府?
所以,薛家将门妇,便渐渐成为了京城女子里,最特殊的存在。
她们行动自由,不受寻常礼法约束,可代表着家里的男人们出席种种盛大的场合,也可以抛头露面,去处理自家庄子上的种种琐事。
没有人敢置喙。
朝中那些讲礼教的酸儒,不是没想过参上两本,可一旦想到那些马革裹尸而归的薛家男儿和朝中拥护将军府的武将,便会觉得手中的奏折有千斤万斤,拿不起来。
更别说,如今的薛府里,还有个在朝中举足轻重的永宁长公主。
谁敢参?
找死还差不多!
所以,陆锦惜其实很庆幸。
穿成寡妇,并不幸运;但穿成了将军府的寡妇,还是薛况的孀妻,便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原身陆氏出身书香世家,丈夫死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来不曾利用过将军府这一点超出了世俗礼教的便利。
可陆锦惜不会。
她来自现代,虽没什么野心,但绝不想憋在高门大户里,了此残生。
将军府对她来说,是个不错的地方。
婆婆孙氏与婶母永宁长公主,更是她应该感激的人,尽管她知道这妯娌俩的关系并不很好,甚至也知道,这一位婆婆对陆氏的态度,有些问题。
呼……
冷风吹过。
脚下的路面上,覆盖着还没扫干净的残雪。
青雀打着的灯笼,照在雪面上,是一片暖黄的光芒。
南院已经在眼前了,屋子里的灯也早亮了起来。
孙氏有早起的习惯,这会儿手中端着一盏养胃的汤,已经坐在了暖炕上,正喝着。
两鬓有些花白,脸上生了皱纹,有几分老态。
她穿着一身深青色的衣裳,头上仅戴了把银簪,看上去格外简单,只如市井里一个普通的老妇,半点看不出是名传天下的武威大将军薛况的亲娘。
冯妈妈伺候她两年了,见她喝完,便把汤碗接了过来,禀道:“昨日下面人禀说二奶奶今天要来请安。老奴听说,二奶奶的病已经大好,却跟三奶奶闹了起来,打打杀杀,浑跟变了个人似的……”
“鬼门关才是历练人的好地方。”
孙氏靠在半旧的秋香色引枕上,手中掐了一挂普通的紫檀佛珠,声音里带着几分沧桑味道。
“我当年见过那么多血气方刚的少年郎,上过一次战场,见过了残酷的生死,个个都跟变了个人一样。”
“她还是个有儿有女的。好容易从阎王爷手底下捡回一条命来,是该看清楚一些了。”
“若还没看清楚,死了倒也是应该的。”
年纪大的人,一般很少将生死挂在口中。
可孙氏从来不忌讳这些,说话也向来不客气。
冯妈妈听了,忍不住叹了口气,却是多了几分纠结犹豫处:“太太您是看得开。可若真如此,府里岂不是要乱了?”
将军府曾是孙氏一手撑起来的。
只是自打陆氏嫁进来,薛况便请到孙氏这边,希望将家中中馈给陆氏掌。
孙氏年纪大了,死了丈夫,当时嫡长子也英年早逝,就留下一个孀妻与幼女。薛家长房,怎么算往后都是薛况来撑。
所以孙氏也乐得放开了手去,从此偏居南院,没怎么管过小辈们的事。
陆氏一开始也还争气,有薛况在的那几年,府里没出什么大乱子。
可薛况一殒身,她失了外在的依靠,便艰难起来。
等到四年前卫仙嫁进来,成为了长房的三奶奶,情况便雪上加霜。
卫仙乃是太师府的嫡小姐,当今得宠的贤妃卫仪的异母妹妹。
没人知道,她为什么会看上薛府长房最平庸的三爷薛凛,还主动找人说媒嫁了进来,可人人都知道她的本事。
身份尊贵,性情骄纵。
笼络人心,料理内外。
她的手段,学自厉害至极的嫡姐卫仪,习从家中长袖善舞的母亲,比嫂嫂陆氏好了不知几倍。
加之她有意针对陆氏,没几个月,府里人便陆续看清了风向,开始怠慢起陆氏,反对卫仙毕恭毕敬起来。
这个时候,陆氏性子里的软弱,便暴露无疑。
她无力与卫仙抗衡,也护不住自己手底下人,失去人心不过就是那么几个月的事。
孙氏当然知道陆氏是个善良的可怜人,可那又怎样?
善良,是撑不起这个家的。
她可以容忍永宁长公主这样压过自己一头的人,因为对方的身份,对整个薛家来说,亦是一种支撑。
她也可以容忍放掉中馈,只为薛况一句话。因为薛况是家中的顶梁柱。
可她无法容忍陆氏。
卫仙为何一意孤行嫁给平庸的薛凛,甚至为何执意要针对陆氏想夺走陆氏掌着的中馈,孙氏都是隐隐知道的。
只是她不去管。
即便卫仙有什么过分的言行传到她这里,她也不闻不问。
因为,一个软弱的掌事夫人,从来不是将军府需要的。
可如今……
又说陆氏忽然醒转,强硬了,通透了,本事了。
若是四五年前听见这消息,孙氏肯定是高兴的。
如今么……
她慢慢皱了眉,握着佛珠的手,在顿了一下之后,又慢慢地掐了过去,只道:“她既要来请安,那就见见再说。”
也赶巧了。
她这话话音刚落,还不待冯妈妈问上两句,外头的小丫鬟便进来通禀:“太太,二奶奶请安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