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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花庄原是距江宁城外二十余里的一处小村落,衙门用木头篱笆围成一圈,确保里面人不会跑掉,再用木牌做好标记,立了绳索围档,随后便成了一处类似难民营的设施。
这种防卫措施其实很不靠谱,如果人真的想要进出,也并不困难,官府也从没想过真的把人束缚在这不让逃走。只要人不逃进城里,想去哪就去哪,衙门实际懒得理会。事实上,这样的天气加上这样的时令,并没有几个病人真的想要跑,毕竟在这里还能吃一口饭,逃出去就可能连性命都保不住。
明朝地方上应对瘟疫的能力,与地区经济水平以及地位有关,小地方无非就是祭祀一下,再不胡乱发些药品,其他就自生自灭,有时瘟疫太严重连地方官都死掉了就彻底没辙。江宁作为陪都所在,重要性不是一般地区能比,处理上也就更有力一些。江宁知县在天花刚一爆发,就设立了这处花庄,并从衙门里选出了十几名得过天花拥有了免疫力的捕快以及几个禁婆,负责整个花庄的管理与维护。
由于花庄地处偏僻,与城里交通不便,加上近期风雪袭扰,这些公人在这方天地里,实际与皇帝也就没了区别。而这些皇帝内部也有阶级之分,出身快班,今年四十几岁的刘麻子,就是皇帝中的皇帝,整个村庄的王者。
抓差办案的差事办的多了,人的气质也就比较凶恶,看着就很吓人。城里的城狐社鼠乃至一些江湖人看了他都怕,来这里的大多是普通百姓,自然就更怕一些。
由于天花庄的性质特殊,住到这里的人,大多与家里就断了联系,如果家里没有出过花的人,也不敢来探望自己的亲属。即使有人来探望,如果不给钱打点,衙役咬死了不让看,也见不到自己想见的人。
再说这次天花爆发的很严重,整个江宁城里城外都有大批人感染,初期每天都要从庄里抬出大量死尸。没有足够的棺木,就随便拿芦席一卷,再后来,就连芦席都省了。人死的多,衙役自身的知识水平有限,管理上就更是一塌糊涂,哪怕是有些身份的人,平日里衙役不敢得罪,现在只说是死了之后烧掉了,家属也闹不起什么风波。
能被选来充当天花庄的民房,位置自然是极为偏僻,原本的住民或者逃难,或是进城早已经走光了。平日不会有人从附近路过,到了瘟疫时就更是如此,房屋质量也差。
本来就是随意搭建的草房再加年久失修,门窗不严,屋顶有洞,漏风之类的事再所难免。一些人本来就有病,住到这种环境里,吃喝照顾上都不方便,病情变得更严重。再加上周围都是天花病人,心理压力影响下,即使是乐观的人,此时也会变的恐惧、忧愁,乃至精神崩溃。
衙役住在这里,也不允许休假回家,饮食上,也是有一顿没一顿,心情不好,病人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花庄设立已经超过两月,一些幸运儿已经出花落痂,按说可以回家。但是衙门有严令,没有花庄出据的公事,就不许返回家宅,是以这些管理者的权限越大,病人的日子也就过得更惨。
风雪正急。
本应没有女子出入的公房里,体健如牛的刘麻子,望着躺在身边满面泪痕的少妇,虽然出过花,脸上落了麻子,但是皮肤依旧白皙,体态丰盈,足以证明其出身良好营养丰富。这样的女人,原本是刘麻子这种人这辈子都无法企及的,甚至连多看一眼都不敢,现在却可以任他肆意摆布,就连其生死都在自己掌握之间。想到这里,他嘿嘿笑着,又伸手去摸,少妇虽然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但依旧在剧烈挣扎。刘麻子吐了口唾沫骂道:
“装个球!都被我睡过多少次了,还装什么三贞九烈!看你现在这鬼样子,还当是过去那白白嫩嫩的小美人呢?就你这一脸麻子,除了麻爷不嫌弃你,回了家里,你相公对你也提不起兴致来。乖乖陪陪麻爷,还有你的好日子,否则……我把你卖给乡下那讨不到老婆的老光棍,你这辈子别想回家!”
女子抓起衣服往身上套,抽泣着道:“妾身已经按着你的吩咐,什么的都做了,只求刘大爷行行好,赏妾身一道公事。我……我已经好了,可以回城了。我在家还有相公和孩子,我想他们……”
“好了?谁证明?这花庄是我的地盘,我说你好了你才是好了,我说你没好,你就得乖乖留下来伺候我!就算把你卖了,再报个暴病火化,也不会有人多查半个字。实话告诉你,你们这些人送到这里那天,我就把你们的秧榜(死亡证明)开好了,就算你娘家闹到衙门里,也不会查出来!”
他边说边用那粗糙的手,捏着少妇的脸。“举人的老婆啊,家里还是开绸缎庄的,有钱有势。平日里走在街上,连正眼都不会看我。若不是这天花,哪里轮的到我睡。这就是报应!老子被你们这些有钱人看不起了那么久,现在也该到老子出头的时候了。这地方鸟不拉史,连伙食都保不住,再不让我碰你们这些女人,可怎么活?到了这的好女人,只要不死,早晚都得让爷过手!”
“你……你不得好死!这花庄女子中有官家小姐,我就不信你敢?”女子无力地诅咒着,换来的却是刘麻子得意的笑声。“官家小姐?你当我没干过官家小姐?黄花闺女也睡过好几个了。有一个不肯听话,被老子卖到镇江去了,还有一个咬我,被我一刀杀了,只说是暴卒,她爹还是刑部的司官呢,又能怎么样?你要是不想变的跟她们一样,就乖乖陪我。也别说你,就是前几天送来那魏国公家的小姐……”
女子听得魂飞魄散,两眼直盯着刘麻子道:“你敢对魏国公千金动脑筋?她与公主几无不同,你敢对她无理,国公爷杀你全家!”
“老子全家就我一个人,儿子被死了,我还有什么可怕的饿?国公千金又怎么样?他派了兵了,可是那兵管球用?谁不是人生父母养的,谁敢往花庄这来送死?二十几个兵走个过场,就都远远躲开了,这里还是麻爷说了算!她家里就算有神仙手段,也救不了她!”
刘麻子不屑地哼了一声,
“这是我的地盘,就算真是金枝玉叶也少不了被我摆布。等到她进了我的被窝,说不定还就非我不嫁了呢。告诉你吧,到了这的人,能不能活着回去,一半看天数,一半看麻爷。我想要收谁,她就得乖乖从我,否则的话,任她是谁,都逃不了一死!乖乖伺候我,等我腻了之后,或许就会赏你一张公示……”
门忽然被人敲响,一名年轻的差役道:“麻爷,城里来了大贵人,说是去看望国公千金的。”
“魏国公家的人又来送吃的了吧?这帮散财童子倒是厚道,没他们大家都饿死了,你把这个贱人带到别处,我去迎接贵人!”
用篱笆木桩组成的警戒线,距离村子还有二十几步的位置。设立天花庄时,为了避免传染,就特意规划了警戒区。探望的人,除非自己确实出过花,否则都只能在警戒线外待着,把财物交给衙役传递。
来的是魏国公府一位管事,带着几名仆役。这管事自己出过花,几名仆役却没有。这几天时间,管事每天都来,两下混的颇熟,刘麻子先将管事让到自己的房里,又给他倒了杯烧酒暖身,趁着管事喝烧酒的当口问道:“大管家,还是看小姐?”
“是啊,夫人不放心,每天必要我来。看看缺什么少什么也好准备。”
“真是辛苦了,这样的天气还要总管跑来跑去,真是不好意思。其实您听小的一句,这就不必看了。您一次送的东西,都够她们吃十天的,哪里总要?您过三五天来一次,只回一句一切平安就是了,也免得劳累不是?再说现在城外也不太平,听说闹强盗,还是该求个安全才是。其实衙门对六小姐也不敢不用心,花庄实立之时,为防出事,县尊就下了命令,让男女分开居住,中间还用墙隔开。大小姐住在女子这边,还有婆子看着,能出什么事?毕竟在这的女眷什么人都有,除了大小姐,也有大户人家的女儿,或是官宦子弟。大总管请想,这样的人住在里面,可能缺了东西?”
管事点点头,又问道:“可我不见人,怎么放心的下?再说还要请郎中来……”
“小的在这当差,其实见的也多了,自己发过花,多少懂得一些。刚发花,没什么可看的,人自己脑子也不清醒,至于郎中……请当然是要请的,不过也请大总管请一道衙门的公事下来,若是随便放个男郎中进去,小的没法交代。其实连大小姐那边平日的事,也是禁婆在管,小人都不能去。还请大总管原谅。”
管事与他几日相处,对刘麻子印象不坏,在衙门里调阅了档案,也知其是个屡破大案的能员,对他说的话是相信的。点头道:“你说的我想想,今天看过,就过几天再来了。”
一名四十开外腰粗如水桶满面麻子的妇人此时来到公房,管事与这女人也颇熟悉,知道她是管女庄的禁婆焦大娘。人虽然凶恶,但是懂得利害,见到这些大人物时会陪笑脸,这就足够了。两下来到徐六小姐住的房间,这房子虽然不算太好,但是比起沿途所见,已经强出一天一地。门窗进行过修补,虽然依旧有凉风进来,但堵上棉被,便不至于太冷。
徐六小姐这几日又哭又闹,几次差点寻死,身边的人都被折腾的够戗,焦大娘寻了个方子,让她们给徐六小姐的药里加安神汤。现在喝下去,人便睡着了,彼此都很轻松。
管事看了一圈,也看不出问题,取了两锭银子分发给刘麻子与焦氏两人。
“夫人有话,只要你们好生伺候着小姐,就不怕没钱拿。做事尽心些,等到小姐痊愈,夫人那里保你们,给你们个好差。”
送走了仆人,刘麻子抛着银子来到关押妇人的房间,看着那个嘴里塞着抹布被捆在床角的妇人,将银子朝其眼前一晃。
“你还想要魏国公收拾老子?做梦!没看见么?他们还上赶着给我送钱呢!魏国公啊,多厉害的角色,平日里我要给他家一条狗送饭,都还抢不上,现在他们还要给我送钱。呸!真以为这点银子就能把我买了?这么个金枝玉叶般的美人来,只要她出花不死,我就要沾她一沾,就算死了也值得。这帮人一开始会多来,我这里应酬着,只要时间一长,他们放了心,来的就少了。眼下这见鬼的天气,没人愿意总跑,只要人不来,最后不还是我说了算。她跟你一样,都跑不出我的掌心……”
他的手又摸向那同样出身良好的妇人,少妇绝望地呜咽着,窗外北风呼号,一如她绝望的叫声,无人回应。
在这样的天气里,衙门送饭食的人,也不大愿意出门,今天的粮食一如前两天一样又没有送。有限的存粮,归衙役与禁婆享用,一些家里送了钱,或者与衙门有关系的,也可以吃个半饱。其他人的午饭,大约就是一碗凉粥。只有魏国公那一家几人有充足的食物。由于禁婆住的房子离其他人的太远,加上有几个女禁子巡逻,谁也靠近不了。
吃着魏国公府送来的肉脯,麻面禁婆道:“这国公府真不愧是世袭勋贵,家里金银无数,光是肉脯,也比别家的好吃。”
刘麻子道:“那是,毕竟是公爷么,就是跟咱们不一样。就是不知道他家闺女命数如何,能不能闯过这一关了。这几天要劳你驾,精心些,若是她死了,我们就都没银子赚。”
禁婆点头道:“我明白的。不过这事真要做?魏国公不比那些秀才举人,不怕犯了事?”
“银子都收了,还能不做?那边也是手眼通天的人物,人还没送出来,定钱先送到了,只要这丫头不死,人家就要定了。咱不做,那边也不会答应。反正背锅的我都找好了。”刘麻子指了指屋里,
“疯女人看不得别的女人吃好喝好,心存不满,放火烧屋,把我们都烧死了。只可惜那位大小姐也死在火场里,国公爷脾气再大,还能跟死人怎么样?到时候这里的事自然瞒不住,咱们做的事露出来,国公爷只会找县官算帐!到时候咱带着银子逍遥快活,看着他们狗咬狗,多有意思?”
禁婆点头道:“是啊,他们拿咱们不当人,咱也得让他们知道,这是个什么下场/”
刘麻子把酒杯朝桌上重重一蹲。“这些有钱有势的,从来把我们当狗一样支使。就因为我们出过天花,就把咱都扔到这鬼地方受风吹雪打,看管那么多天花病人,连埋死尸的事都是我们的。当官的一个不来,只让我们负这份辛苦,不闹出点大事也对不起他们!”
两人正说着话,年轻的麻面差人忽然敲响了门,“刘爷,又来人探望了。这次来的还有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