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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家院落里,郑婵一声清脆的招呼,“开饭了!”随即双手高举着一个木头托盘,将一只粗瓷大碗放在桌上,轻手轻脚地掀去上面盖的饭碗,露出大碗里那满满一碗油光锃亮的肥肉。
范进坐在桌前,看着这碗里的肉不住赞道:“好!食物讲究色香味形意,单看这样子就受看,香气也足,一根柴禾将猪头烧的皮退肉化,当真是好手艺。”
郑婵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跟人学过做酒席,可是做好菜的机会不多,都是去殷实人家帮厨跑大棚,特别好的餐料殊不易见。这一根柴禾烧猪头,是那位厨娘老师的拿手好戏,我跟她投缘她教了给我,老爷尝尝是不是味道。如果爱吃锅里还有呢,足够吃的。”
范进做个请坐的手势道:“坐下一起吃吧。这么一大碗肉,一个人吃不了。郑老伯他们那边……”
“都有了。关、范两位大哥那里,我让他们自己去盛的,我知道二位饭量大,一共烧了两个猪头,那一个专门给他们吃的。范老爷只管放心吃,绝对够。”
她说着话坐在范进对面,提起筷子自己先夹了块肉放到嘴里,小心地咀嚼着,很有些自信地笑道:“还成。这几年没上手,以为自己手生了,结果您猜怎么着,我这一拿起刀来,身上那股劲顿时就感觉不一样,什么劲头都找回来了。拿哪是哪,这猪头做的,还就是当初那个味道。”
钱采茵这时也出来,坐在范进身边,微笑道:“人说老王卖瓜自卖自夸,不想郑大姑娘也是如此。妾身还是第一次听人自己夸自己手艺好的。说来郑姑娘倒也是辛苦,刚刚落胎不久,就又要操持厨房,又是烟又是火的,可受得了?其实家里的饭过去一直是我做,老爷和几位的口味我也都知道,还是由我做饭伺候着,郑姑娘好生歇着就是。”
“没事,穷人家的姑娘没这么金贵,再说范老爷那根辽参效力非凡,这参汤一补,我这身上就有气力。老爷前两天陪我去看出大差,就看着那刀子在朱国臣身上割啊割的,对,就像钱姑娘你现在夹那肉片薄厚差不多,我这心里别提多痛快了。心里一痛快,这身上也就清爽了,有使不完的气力。老爷是知道的,那天看了剐朱国臣,我们两个逛火神庙的时候,老爷还直夸我走路有气力呢是吧?对了钱姑娘,听说清楼的女子其实比我们这些穷家女也好不到哪里去,有的生了孩子转过天就要接克,是不是真的啊?”
钱采茵把筷子轻轻一放,眉头挑了挑,并没有做声。她终究是走文艺路线的女子,与市井女子骂架并不是她的长项。再者在她想来,范进这种读书人,肯定不会喜欢这种粗俗的女子,此时不开口反倒是最好的选择。
范进看看两人,暗自摇头,钱采茵素来知道进退,虽然一直陪宿,却不奢望名分,这种觉悟让他很满意。郑婵算是时下女子里胆子大那一类,流掉孩子之后,就有意无意地撩拨自己,当然,这也与她底蕴不足有关,想要文艺范的撩也不会,暗示做的比较明显。不过这种相对简单粗俗的方式,就像是在清粥小菜中加一味辣椒,颇为提神,范进对此也并无反感。只是考虑到她的身体以及郑家人对她到底是个什么安排,眼下倒是什么都没做。
不过两个女人只要一碰面,少不了斗嘴吵架,自己倒是不好做人,现在只求不要发展到动手撕打就好。他咳嗽两声,“郑姑娘慎言吧,吃饭的时候你说切人肉的事,也不怕坏了食欲。”
郑婵微微一笑,“我知道老爷的食欲不会被影响才敢说的。活剐朱国臣那天,老爷不是还说么,古人岳飞说壮志饥餐胡虏肉,可见人肉是可以吃的。你若是方面官,就把朱国臣的肉切下来卖了,让被他害过的人买回家里吃下去,出一口胸中恶气。老爷不在乎,我便不在乎,我们都不在乎,说说又有什么关系呢?”
范进见钱采茵面色不悦,连忙转移话题道:“不说人肉了,说说这猪肉吧。这道烧猪头的味道当真是好,我以前只在书上看过,还是第一次吃到这么香的。单这道菜拿到酒楼里,便是一道上好的下酒菜。我之前就想过,在京师里开一家酒楼,就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主厨,这回就放心了。”
钱采茵道:“老爷,主厨可不是好当的。京师里富贵人多,像这烧肉偶尔吃吃还可以,若是到酒席上,可上不了席面。”
“燕翅席、鸭翅席我一样都能做。再说,老爷既然说了这话,自有打算,我也可以去学。”郑婵抢过话来。
钱采茵道:“若是烧得一手好菜便能开酒楼,这京师里怕不遍地都是酒楼了。要当掌柜可不是容易事,既要会经营,又要会算帐,比起当厨师难处多了不知多少。郑姑娘不要只看到当掌柜的威风,看不到人家的辛苦。”
“我知道自己什么都不会,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谁也不是生来就会,总是可以学的。反正老爷会教妾身的,对不对?”郑婵对上钱采茵毫不客气,态度上半点也没有畏惧的意思。想来还是记挂着她差点把自己送给侯守用的过节,一找到机会,就要反唇相讥。
范进道:“这话说的倒是没错,人是可以学的,再说采茵你也可以帮忙。你没听人说过么,酸翰林穷给谏吃干当净都老爷。国朝用人最重年资,如果真选了馆,以我的岁数怎么也要在翰林院熬上十几年才有机会出头。就靠那点俸禄,在京里别想吃香喝辣,总得干点发财营生。现在呢,我们手上有点本钱,再加上人情关系也有一些,我和庆云侯那边也谈过,可以两下一起合作。到时候采茵做掌柜,郑姑娘做厨娘,咱们就可以把酒楼先开起来再说。”
钱采茵听到让自己当掌柜,郑氏只是主厨,心里大觉快意,点头道:“老爷放心,妾身一定会把酒楼经营好。其实以老爷的画技,就是给各位达官贵人画些画像,也不愁银钱使用,不管怎么说,都是不会受穷的。”
郑婵不以为然道:“画像算的了什么?哪如开酒楼,自己做个东家逍遥自在,即使不做官,将来也有个容身之地,还是开酒楼好。庆云侯家虽然败了,但是在京里还有几处房产,也有点关系。如果肯帮忙的话,找个酒馆不费什么气力。”
庆云侯周氏的权势虽然已大不如当初,可终究是曾经阔过的人家,还是有些底蕴。在朱国臣一案尘埃落定之后,这一代周家的族长,也是周世臣的堂叔找到范进,除了表示感谢范进捉住真凶告慰周世臣在天之灵外,更感谢范进的回护之恩。
这种案子一发生,京里就有些风言风语,说庆云侯家仗势欺人,要挟官府才搞出草菅人命的事。这年头文官对这种外戚的看法普遍不好,如果范进真的借机搞事,周家的日子就很艰难。好在他自始至终都没涉及到周家半个字,这些周氏族人自是感恩戴德。两下交谈之余,范进提出的酒楼主张也得到周家的认同,并且提出要两家一起合作。
周氏如今的声势已经远不如当初,家业败落的厉害,当初周世臣得的一百五十两银子,就是周家从别人手里接的一笔请托人情买动官司的钱。人被杀了事情没做,还得把银子还回去,就那一事就搞的周家大为被动。一听说有发财的机会,他们就非常热心,再者与一个二甲传胪成为朋友,对于这种过气勋贵来说,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大好事。乃至于周家其实有人在惦记着,从家里找个合适女眷和范进定亲,不要彩礼倒贴嫁妆也要招这么个女婿了。
钱采茵对于范进的事自也是上心,两个女人破例没有吵架,而是就酒楼的规划谈起来。范进一边吃着猪头肉,一边谈着锅灶分离,发展新菜系的事。就在这当口,郑婉忽然推门进来,见到姐姐正在与范进吃饭,朝她点点头,随即对范进道:“范大哥,你那个老师又来了。”
“什么叫又啊?你这丫头也是不会说话,待我出去迎接。”
郑婵却连忙把头发披散开,将自己的脸挡了大半,随即提起裙子向外头走,边走边道:“我先回房,有什么话等侯老爷走了再找我。”
范进等来到门口,却见侯守用脸上有几分焦虑神色,连忙在前带路,随口问道:“恩师,可是花老那边出了什么事?”
“不不,花兄的身子还是那样子,倒是没有恶化。为师是从通政司的好友那里听了个消息。”
走进范进房中,对于钱采茵的见礼侯守用只不耐烦地挥手把她赶出去,于桌上的卤肉更是视同不见。坐定之后就顺手带了房门,然后压低声音对范进道:“退思,为师在通政司那有个极要好的同乡,从他那听了个消息,极为准确。湖广那边送来的八百里加急,张文明咽气了!”
说到这里时,侯守用的声音又不自觉地压低了几分,神色中少有的透出一丝慌张。
从范进认识他开始,这位恩师就始终是一副标准的君子面孔,很少会表现出慌张或是沮丧这一类负面情绪。即使在当日被陶简斋打压时,也是一副大义凛然模样,总像是为了殉道而随时准备捐躯的志士,还是第一遭看到他如此慌张失措。
其实这也不奇怪。侯守用过去在朝里没什么奥援,虽然是张居正把他提拔到给事中的位置上,也是正常的公务调动而不是当做私人提拔,两下的联系比较淡,他也不算江陵派。不管谁当宰相,他都还是他,没什么了不起。可是眼下情形不同,自从周世臣案后,不管他自己怎么看,身上一个江陵党羽的标签是洗刷不掉的。也就是花正芳人在病里,对这一情况不了解,否则还不知道要怎么看他。
本来江陵党就江陵党,反正朝廷里湖广人那么多,其中大部分都是江陵党,当江陵党也没什么要紧。可是张居正的老父早不死晚不死,偏偏这个时候死掉,如果张居正丁内艰回乡守制,朝中相位更迭,江陵党处境如何殊难预料。
即使新来的宰臣不是高拱那样的倒张派,可是否亲张也难说的很。那些铁杆江陵党身居高位,如果不想引起大规模变动,也不至于对他们打击太过。可是侯守用这种上下够不着的新近江陵党,位置又不高不低的,反倒最是危险。
本来都给事中唾手可得,可是眼下却是连给事中位置也未必保的住。侯守用不管平素再怎么镇定,此时也难免慌乱。范进既是其自己人,又素来多智,这个时候问他,也是情理中事。
范进心内琢磨着:就自己所知的那点明朝历史,似乎张居正做过最出名的一件事,就是父亲死后不守丧,反倒弄了个夺情。是以他对张文明的死并不慌乱,反倒宽慰道:
“恩师不必急躁,张江陵眼下事务繁忙,真若是丁内艰回乡,那么多工作谁来接手?是以即便是张文明病逝,其也不一定非要回乡守孝不可,万岁还可以夺情么。”
话一出口,侯守用脸色却一沉。“退思,为师现在心急如焚,你怎么还好拿为师去笑做耍?”
“哪里的话?弟子怎么敢拿恩师取笑?”
“若非有意取笑,这夺情的话又从何而来?张江陵身为文臣首领,一言一行为百官表率,国朝以孝治天下,访忠臣必出孝子之家。身为首辅怎么可能做出夺情之事?即便天子明诏夺情,他也必然拒不受命,回家守丧才是。何况眼下天下太平,又没有什么大事,他若是夺情,岂不是为天下人唾骂遗臭万年。张居正不是糊涂人,不会让自己身败名裂的。你平日见事明白,这回说的话怎么如此荒唐。张居正丁忧已是定局,现在咱们还是怎么想想亡羊补牢才是,免得竹篮打水一场空,辛苦了半天,最后全都为他人做了嫁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