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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雨已经停了。庭院里满是雨水过后的泥泞与狼籍,几朵鲜花为昨晚的大雨摧折,已然残破得不成样子,残花败叶随处都是。那柄纸伞也已经变得残破不堪,伞面上的美人,已然满是污垢肮脏不堪。
房间内,清风朗月从昨天那种狂乱的情绪中清醒过来,望着相拥而眠的李彩莲与范进,心情繁杂一言难尽。她们本来只是跟在李夫人身边伺候,并非出家,等找到合适的人家,还是要嫁人的。跟着李彩莲最主要是为家里赚好处,也是给自己揄扬身份,将来好嫁得好些。但是经过昨晚那场狂乱,这个愿望注定做不到了。现在要么跟在范进身边,做个妾侍,要么就只能跟李夫人一样,在保明寺里待一辈子。
两个女子毕竟不同于李夫人,对范进用情没那么深,更何况也知道范进主要用情的是李夫人不是她们两个,自己无非是李夫人邀宠的手段而已。白白吃了亏,却得不到对等的怜爱,心里自然是不满的,可是身份限制,却也轮不到她们发脾气。
李彩莲对上她们时足够精明,一眼看穿两人的心思,冷哼道:“干什么哭丧个脸?昨天范郎宠幸你们的时候,两个小蹄子不是很欢喜么?现在又装出这样子给谁看?怕什么?将来有本夫人和慈圣为你们撑腰,不管是嫁人还是在寺里,都不会让你们受委屈。就算是给范郎当个妾室,难道辱没了你们不成?”
“奴婢不敢!”
两个女子深知,自己身家性命都在李夫人手里拿捏着,对这位本家长辈不敢有一点违拗。李夫人这才哼了一声,“知道不敢就好。从今天开始,范郎便是我们的夫君,谁若是敢对他摆脸子,我可是不会答应!”
范进笑道:“别数落她们了,她们两个行动不方便,我帮你梳头。”
“不,应该是我伺候夫君才是。”
李彩莲叹口气道:“出了这院子,大家就得都记得自己的身份,在人前不能露了什么马脚。说起来我现在倒是有些羡慕钱采茵,她虽然出身低贱相貌平平,却能跟在范郎身边朝夕相伴,我就只能偷偷往来,还要防着耳目。若是想念郎君时,便就只好睹物思人。”
昨天范进与情热之际送了李彩莲一副自己的画像,以李彩莲身份私下保存一张男人的画,其实不是太合适。只是她现在正在热恋之时,哪里顾得上许多,把这画看的比什么金银财宝都金贵。仿佛摩挲着画,就像与爱郎在一起一样。
两人穿戴整齐,清风朗月两个也挣扎着下地,准备早饭,范进道:“你们都别动,我来好了。我跟你们说,我做吃的很厉害,在广州靠这个赚银子。你们坐着,我去忙了。”
看着他的背影,李彩莲瞪了一眼两个心腹丫头,“我看你们两个是自家侄女,又对我素来忠心,才分你们一杯羹。否则这等好男子我可舍不得让外人分享了去,别不知好歹!谁要是多嘴多舌……就一辈子不用说话了。”
两个丫头深知李彩莲手段厉害,西大乘教虽然不是江湖帮会,但论起手段来,却不是任意一个江湖组织能比,忙不迭地点头应是。李彩莲又吩咐道:“我一会要去拜几个客人,你们就不必去了,免得被人看出破绽。回头每人自有一份厚赏,足够你们开销几年的。其实能把自己交给这样的男子,是你们的造化,若是我能像你们一样,没遇到那老头子……我哪怕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和张舜卿争一争,嫁了范进做他娘子。可惜……没希望了。”
吃过早饭,两下便各自分手,范进要赶去衙门,李彩莲则开始了自己的拜访之旅。原本她心里还存有一丝隐忧,担心范进接近讨好她,只是为了利用她的权势,达到自己的目的。
可是昨天一场巫山之会,她心里反倒巴望着范进是贪图她的权柄才好。毕竟比起青春和容颜,还是权柄存在的时间长一些。以太后的年纪和健康,自己足有几十年权柄可握,他哪怕是骗自己,有几十年被他骗,自己死而无憾。是以李彩莲变的比过去更主动积极,想要努力地向情郎证明,自己是有用的,他若是能因此对自己更好一些,就是自己最大的幸福。
范进来到兵部衙门时,张国栋已经在等着他。他打量了范进几眼,“昨天朝廷里很多人怕是都没睡好觉,你倒是吃好睡好,看你精神比平日好多了。”
范进自然没法说昨天攀折一大两小三朵鲜花,内中还有一朵是御花园中的上方珍物,自身于花字上的经验增加不少,人也精神,只笑笑没说话。坐下来依旧画着地图,等到中午时分,范进照例不在兵房用饭,到了六部附近的小饭店去吃。这里平日就是各部官吏用饭的场所,六部观政的进士也不少。大家都是朝廷中人,没几个人愿意吃朝廷供应的那种饭食。
往日里范进在这总是少不了遇到熟人打招呼,偶尔还可能共饮几杯。可是今天走进饭馆里,他就感觉气氛有些古怪。饭馆里几张桌子,大多有客。几个人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着什么,声音压得很低听不清。如果不是大家身上有官服,几乎就把他们认做了是京师里的那些包打听。
偶尔邻桌的人也会加入探讨行列,有几个低品官员范进认识,他们分属不同部院,平日里虽然不至于老死不相往来,但也不会这么亲近的聊天。一时间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衙门里发生了什么大事,居然让这些人如此模样。
有人看到范进,便马上转过头去,似乎是不认识他。其中有几个几同榜进士与范进还算有些交情,他们这副表现,更让范进觉得莫名其妙。就在这时,忽然门外有人叫道:“范公子?我那边席面都预备好了,你怎么走错门了,这边这边。”寻声看去,正是刑部那位仓库管事,如今已经提拔上去的夏梦海。
夏梦海借周世臣案起家,连升了两级,对范进自是看法极佳。拉着范进来到相邻的另一家饭馆里,这里的情形跟上一家饭馆差不多,也是一群人交头接耳,看到范进有的人不认识一点头,有相熟的却连忙转过身去。
等到落座,范进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我又得罪了谁?”
“不是你得罪谁,是大家都怕得罪你啊。”夏梦海压低声音道:“各部的人除了我这种胆大的以外,现在大多是怕你恨你,当然也有人看你顺眼,比如你现在要去纱帽胡同张府,一准是好酒好肉招待着。”
“这是怎么个话,我听不懂。”
夏梦海一笑,“范公子,你跟我这就别装糊涂了。大家都是自己人,理当知无不言才是,就不必瞒我了。张太岳做的好大事,范公子难道不知?”
范进摇摇头,“张家不是在办丧事么?能做什么大事?再说我自姓范,与张家也没什么关系啊。”
夏梦海嘿嘿一笑,“范公子与张家有什么关系,日久自知,眼下咱们不必分辨。单说张家做了什么大事,范公子不必装糊涂了。今天御史谢思启,兵科给事中王道成上本参劾张吏部。早晨上的奏章,到现在六部都传开了。两人参劾的,是张吏部督抚陕西旧事,离现在可有着年头了。虽然说言官专以参劾为事,但是这事透着邪门,又是眼下这么个当子。大家的心思都在夺情丁忧上,冷不丁出来两人,说起积年旧事,还是直劾天官,背后没人指使谁信?再说,这张吏部可是丁忧派一杆大旗,这个时候白简交攻,所图为何,还不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这帮人大多是主张丁忧的,眼下此事一出,张吏部心灰意冷,听了消息之后直接从衙门回府,据说闭门缴印等待圣裁。这丁忧派经此一番打击声威大损,对夺情派看不顺眼也是情理中事。”
范进摇头道:“他们这简直是莫名其妙,我又不是夺情派。”
“是啊,范公子你是让天子圣裁,这其实跟夺情派没多少区别么。再说了,大家都知道你的恩师侯守用是夺情派的开路先锋,座师张凤磐虽然不是夺情派,却于丁忧亦不支持,只是再三说自己初入内阁诸事不熟,恐有误国事,请天子另选贤能递补。这样的话,其实跟帮张江陵没什么区别。大家嘴巴上虽然不能怪他,心里也都把凤磐相公看做张党中人,范公子不管如何否认,大家把你视为江陵门下已是必然之事,或是畏你或是恨你,或是兼而有之,总之是不会和你像过去那样熟络。”
范进对于张翰的事确实一无所知,这就是信息掌握不对称带来的问题。他如果是张家女婿,可以和张居正分享情报,自然就有其他的处置方法。不一定比张居正的方法效果好,但是手段上,肯定更为隐蔽。听了夏梦海介绍,范进大概能猜出张居正的想法,眼下丁忧夺情两派各自上疏,从场面上看,夺情派并不占据优势。
这次夺情并不是皇帝与张居正师徒商议好的双簧,纯粹是在范进出谋,张居正冯保等人设计下,一步一步把皇帝引导到夺情之路上。固然这是发自皇帝内心的决定,比动用太后的权威强行指定效果为好。
可皇帝终究还是个孩子,自己的心性还没定下来,本身又不是个有主见的人。一旦发现丁忧派占据上风,又或是其他变故,都可能让他改变心意。再者拖延的时间越久,对解决云南问题就越没好处。
加上张翰这种站出来反对张居正夺情的行为,在张党看来,可能就是一种背叛。如果不把这势头打下去,只怕效法者越来越多。是以这次出手解决张翰,大抵可以看做一次杀鸡儆猴,借以震慑其他人。
可在范进看来,这手法属于典型的张氏风格,简单粗暴霸道,收效快,但是也容易激起人的反感。本来自己的安排,就是让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在皇帝身上,不是集中在张居正身上。现在他这么一搞,即便从头到尾张居正本人都没露面,可是大家不是傻子,一旦张翰被放倒,谁还看不出来是你张居正的授意?
以天官的身份,被张居正随手一击就给解决掉,这在官场上当然是了不起的战绩,足以让百僚低头拜服。但是从人心上看,大家是怕而不是服,而且眼下文官中很有些硬骨头。从饭馆里所见这些小官吏以及观政进士的反应也可以看出,即使嘴上不说,心里对张居正不满的大臣也不是一个两个。一旦激起他们的敌忾之心,只怕这事还会引起新一轮的风波。
暗自埋怨了几句未来岳父行事太过霸道,范进吃过几口饭,连忙向夏梦海道别,起身出了饭馆,直奔纱帽胡同。
如今范进到张家,已经比过去容易很多。随着他几次拜访,不管张居正表面态度如何,其实对他认可度是在逐渐走高的。包括让范进可以进入后花园,就知道对他整体上还是以赏识为主。是以范进入张府格外顺利,姚八通传不久,就将范进一路领到书房。
书房内,张居正面无表情,不喜不怒,看看范进随意问道:“今天兵部不用做事么?怎么这么早,就来我家里?”
“相爷,小侄此来,是有一事相问。”
“不必问了,弹劾张翰的事,是我让人做的。你与张子文素无渊源,怎么想起来替他主持公道?”
范进道:“学生不是为张子文主持公道,是在为相爷着想。眼下若是真的把张子文斩落马下,只怕满朝文武都会说相爷霸道专横,落这样一个名声,非人臣之福。学生斗胆请相爷收回成命,让张子文继续担任天官。黔国公事发,如今内阁已是烫手馒头,没几个人肯到那个位置上,即便去,也未必坐得稳牢。相爷夺情回任,已是必然之事,没必要和妄人争短长。眼下我们越是示弱,天子心里越是欢喜,现在对我们而言,退一步,才是上上之选。”
张居正看看范进,“这么说,你是说弹劾张子文错了?”
“小侄不敢说相爷有错,只是觉得这个办法有待商榷。”
“我不瞒你,这办法是卿卿的主意。”
范进一愣,随即道:“那看来是小侄想错了,这办法必有其深意,非小侄所能预料,是我多虑了。”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