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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 有穿着麻布衣裙的女子挎着竹篮带着一把新菜回家, 太平年景, 一碗杂粮饭, 一碗青菜, 屋檐下挂了一块猪肉膘, 在锅里摸一下, 再把青菜炒了, 一家人也算有了油水。
只盼年景好一点,多一把米皮子喂后院的鸡鸭,等到了年根下都拿去城里卖了, 就能换块新布回来,好让这姑娘能嫁了后山的情郎。
唐休一骑飞马, 在山道上奔驰, 夕阳的斜光照在他的身上。
“那边那边。”小小的人儿藏在他的衣襟里,头上顶着一片绿芽, 脖子上一朵红色的小花正亮着。
正是救了唐休两次的那个古怪小家伙。
“小前辈,这么走我们真能找到前辈么?”
“能呀。”虽然唐休看不见, 呦还是很用力地点头。
要不是在凡人界他能用的灵力得从灵石中抽取,实在是走不了多远, 呦早就自己回到宋丸子身边了,才不会坐在这里颠啊颠,还要听下面那匹马“咻咻咻”。
唐休不知道这位“小前辈”如何能这么笃定能找到前辈, 可自从之前第一次被前辈所救至如今, 他不信却又不得不信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盗墓出身的连家得到了那“古井秘籍”的线索之后最先知道了用七个生魂与古井中鬼怪换取秘籍的方法, 可他们家世代盗墓,自然知道与那等厉鬼打交道必会遭反噬,正巧红罗刹从黄泉道上获得秘籍的消息传遍江湖,不少人动了心,他们就暗中鼓动这些人去换取秘籍,而连家人自己则等在一边,只等着从那些成功之人手中抢夺秘籍。
可怜罗安远自以为自己良心泯灭就能重振罗家声威,还能害死武林中颇有声名的年轻一代,扫清他前行之路,却不知年仅十四岁的连月乔已经将他当成了必死之人。
要不是有横空出世的“唐苏”,连他唐休怕是都要死在井里。
不,要是没有前辈出手,他唐休早死在了黄土路上。
“前面。”坐在他怀里的呦说。
“小前辈,您是说前辈就在前面。”
呦抱着灵石,一本正经地说:“香香的,好吃的,买两份。”
唐休:“……哦,是。”
一勒缰绳,他也不下马,掏出一小角银子换了十块叫“饭茶”的当地小吃,是大米磨粉之后混以芝麻、落花生、香料捏成各种形状之后又油炸而成的,有咸口有甜口,唐休自己吃了一块,其余的都给了“小前辈”。
只见小前辈一伸手,八块“饭茶”尽数不见了,只剩一块,比他脑袋大多了,被他捧着一口一口吃。
用披风为“小前辈”稍作遮挡,唐休又快马加鞭地飞驰了起来,他急着告诉前辈,几十年前被他唐家收藏的那块云台仙钥又亮了,据他族中长老说,仙钥一旦亮起,距离仙门洞开就剩整一个月了。
作为唐家最有可能登仙台的后人,唐休被族中寄以厚望,而他心中所想的却是那位前辈——他手段卓异,身有异宝,还有背锅仙子的那口大黑锅,怕就是从仙门后来到凡间的背锅仙子后人,要是他回不去仙门之后,他怀里的那块云台仙钥也就能祝前辈一臂之力。
至于自己到底是否要问道长生,是否要追寻叔祖的脚步去那仙门之后看看,唐休心中并无执念。
苏家祠堂一贯香火鼎盛,尤其是秋闱将至,苏老相爷更被人当了下凡的文曲星,有些书生恨不能住在这里,说不定心思虔诚,就能被老相爷指点一番,从此登阁拜相,前程无量。
即使是夜里,这里也有残存的重重香火气息,看守祠堂之人是当地年迈的差役,他家祖上也受过苏家的恩惠,对这祠堂的照看十分尽心,看看祠堂正殿里不灭的长明灯,往里面添些灯油,扫去供案上的香灰,再提着灯笼四下走走,有那落在地上没熄灭的香头之类的都得踩灭了才行。
老差役左右忙乎着,却没看见有个穿着黑衣的女子自祠堂外来,转瞬就进了殿中。
除她之外,还有个背着巨大钩镰的小女孩儿。
“当年的苏家人,都是你收殓的?”小女孩儿问那个黑衣女子。
“是。”
受酷刑而死的苏家一门青壮,被砍死在城外的厨娘仆役等人,她忙了一整夜,将他们草草埋在了京城外,后来老妇人和苏远秋小少爷先后身死,她将他们埋在了苏家祖坟,又回了京城,将这些人的骸骨焚了,一并埋回了苏家祖坟。
那时的宋丸子可不懂这么做有什么不对,她只知道这些人大概黄泉路上,也高兴作伴。
“若非你这样,那些人也不会都受了几十年香火。”阎罗叹息了一声,不知道为何,自从认识了宋丸子,她几日内的叹息声比之前几百年都多,大概是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欠了这个食修的。
宋丸子没说话,看着上面摆着苏家的一堆牌位,她找到了苏远秋的名字。
脸上露出了一丝笑。
阎罗的眼中,其余的牌位上皆有念力丝丝入内,唯有那个角落里的牌位,其上空空荡荡,因为并没有魂魄能接受这些念力。
又想叹气了。
店门外,老差役提着灯笼又走了一圈儿,抬头看了眼正殿上皇帝亲笔的“功在千秋”牌匾,脸上是与有荣焉的笑,完全没看见正殿中的灯火通明。
宋丸子抬脚,片刻后,她出现在了墓地中。
当年老相爷被人开棺曝尸,老夫人抱棺自戮,她就将他们两个人合埋在在了一处,昔年写下的“苏老大人、秦老夫人之灵墓,苏远秋宋丸子立”现在已经变成了“文公苏讳长北携靖国夫人苏秦氏之墓”,石碑雕刻的极为大气,还有新朝开国宰相所写的碑文。
走过这个主墓,宋丸子又看见了苏家其他人的墓,有一处墓碑显着纤巧精致,正是苏远秋的墓。
上面只写了“苏门子弟远秋之墓。”
阎罗看着宋丸子走上前去,手掌在墓碑上一抹,那上面的字就尽数不见了,瘦硬的手指在石面上划过,又有新的字出现在了墓碑上。
一屁股坐在墓碑旁,宋丸子拿出了一壶酒,和用陶碟装的几只蟹。
蟹是湖中蟹,每到中秋时候,蟹爪尖尖儿里都是肉,母蟹更是黄油横流,一口蟹黄下去,能让人半天回不过神儿来。可惜现在时令有差,这蟹子是宋丸子挑着个头大的找的,掂量一下,内里轻飘飘,别说蟹黄了,怕是蟹肉都没有多少。
酒是姜酒,米酒里浸了老姜,又放了点花椒,倒是比当年的那壶料酒好入口一些。
“当年一别,你们这荒地也成了宗祠,我倒是没什么变化。”
“早告诉你我是修仙之人,你却不信,看,要不是修仙,谁能六十年容颜不改?”
“你给我的丹药,虽然救了我一命,也给我添了不少的麻烦,我废了好大的劲儿才修成金丹。这世上以人为棋之人太多,为了不当那颗棋子,我也是过得十分辛苦啊。”
宋丸子说话的语气与平时并没什么不同,阎罗守在一边,却越发担心了起来。
她的目光扫过宋丸子腰间挂着的小号黑锅上。
作为嘴贱的代价,那残魂如今不止一声不能吭,还要受着锅中地火之精的烘烤,他要是再敢说一个字儿,宋丸子就会把凡人界来的那点地火之精换成无争界赫赫有名的白凤涅火,到那是,区区一点邪修残魂,只怕眨眼间就灰飞烟灭。
按照他自己说的那样——魂飞魄散。
宋丸子看似斤斤计较,实则最是疏朗,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可见心中已经恨极了、气急了。
这恨这气还是纾解出来更好,阎罗心里这般想着,不然……她一个金丹修士举手投足,就会给这凡人界带来莫大劫难。
“你过你的奈何桥,我走我的登仙路……我的登仙路拼死拼活死皮赖脸地,总算走了几步,你却到底……”
宋丸子对着壶口灌了口酒,才又说:
“没过了那个奈何桥。”
“怎么能如此骗我呢?”
她低着头,放轻了声音,又说了一遍:
“怎么能如此骗我呢?”
腰间的大黑锅旋转着变大,落在了地上,被困在其中的残魂被换了个地方重新禁锢,他逃出生天,也仍是连大气都不敢出,缩成小小的还热乎乎的一团。
宋丸子依靠着苏远秋的墓碑,轻轻打了个响指,那大黑锅底下顷刻间就有明火升腾。
黑衣女子拿出一个油壶,隔空一倒,油就入了锅里,再拿一把葱姜蒜,在手中一转,杂质尽去,葱姜蒜的精华如一颗玉珠似的,旋转着落入了锅里,刹那间便爆出了极浓的香气。
最后,她端起那盘不会有人乘月而来偷偷吃的蟹,徒手一劈,蟹就成了小块儿,长了翅膀似的飞到了锅中。
“宋丸子,你要做什么?”
见惯了宋丸子勤勤恳恳如凡间厨子般做菜,阎罗真是第一次看见她施展这样的修士手段,美则美矣,透着股森森冷气。
“没什么,我就是想问问这里的天道,他,到底去了哪儿。”
阎罗皱紧了眉头,她倒是不怀疑宋丸子能不能轻松招来天道,而是——
“要是天道发现你身为修士却身在凡人界,就算受了你的灵食,也会顷刻间将你逐出此界。”
小世界之外便是虚空,若是找不到界门,便会在其中被生生困死。
宋丸子笑了笑,慢慢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