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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十二郎坐在下面, 看着章兴文被一脚踹飞, 再见吴六郎险些被一刀砍死,又被踹过去跟前者做伴, 呆滞如一头木驴,精神放空, 魂魄离散。
……乔家从哪儿找来这么一个魔鬼?
为什么偏偏让他们遇上了?
这一定是个阴谋……阴谋!
他正满心惊骇,神思彷徨, 冷不丁听乔毓喊自己上去,心惊胆战还来不及, 哪里还敢动身。
乔毓将刀上血迹吹掉, 淡淡道:“裴十二郎, 像个男人一样, 即便是输,也别丢掉骨气。”
“就是, ”乔安斜他一眼, 冷哼道:“我小姑母一个弱女子都敢登台,你不敢了吗一直以来,自诩家风清正、胆气不斐的,不都是你吗”
裴十二郎听他如此言说, 心绪一阵翻滚, 险些吐出口血来:
睁大你的眼睛看看,你的小姑母算是哪门子的弱女子!
简直欺人太甚!
演武台上有章兴文与吴六郎洒落的鲜血, 刺眼的红, 不过片刻功夫, 浑然没有要干涸的意思。
章兴文躺倒在不远处,衣襟被血色染湿,面色蜡黄,神智萎靡;
吴六郎比他还要惨,左肩伤可见骨,血液顺着手臂蜿蜒而下,缓慢的落到地上,渐渐聚集成一方小小的湖泊。
毕竟是皇家准备的演武场,不乏御医药材,每逢有公开比试,便在近侧守候,以防万一,现下刚好用得着,二人并没有性命之忧,伤筋动骨却是真的。
裴十二郎一直以系出名门自诩,对于武家子弟总有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但真的到了此刻,心底却生出深重的胆怯与畏惧来。
刀剑无眼,若真是受了伤,即便没有殃及性命,怕也不好禁受。
退一万步讲,即便只是断了胳膊腿儿,也不在他的承受范围之内。
裴十二郎久久没有应声,面色踌躇不定,周遭人便知他作何想法,嘘声阵阵。
乔家人抱着手臂,冷笑不语,吴家人与章家人脸上神情也不好看,章六娘面色阴沉,哼道:“裴十二郎,你不是总说与我家同气连枝吗?现在怎么要当缩头乌龟?!”
围观众人一阵哄笑,带着难以掩饰的嘲讽,另有人扬声喊道:“当然是因为他怕死了,哈哈哈哈哈!”
称病已经来不及,避战也只会叫人笑话。
裴十二郎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却也知自己再不上场,名声怕就要臭了,届时,蒋国公府不仅不会帮他,反倒会觉得他给裴家人丢脸。
他两股战战,木然站起身来,勉强拔出佩剑,步伐艰难的登台而去。
那台阶略微有些高,他似乎没注意到,一脚踩空,顺势栽倒,摔到了演武台下,一翻白眼儿,就此昏迷过去。
谁都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场中一时有些哄乱,御医匆忙过去查验,看过之后,无语道:“他晕过去了。”
周遭又是一阵哄笑。
乔毓身在台上,将方才那一幕瞧的真真的,裴十二郎狠下心肠,脑袋往台阶上撞了下,为了不丢脸,伤身都不在乎了。
她心下有些好笑,慢悠悠下台去,将左右众人拨开:“让一让,让一让,我来看看他。”
众人出身高门,都是见过明德皇后的,见了那张脸,不觉心生敬重,加之方才两番对战,对乔毓心悦诚服,更没有拦着她的道理。
御医见了她,颔首致礼道:“裴十二郎昏迷,怕是不能继续比试了。”
“我来看看吧。”乔毓蹲下身去,伸手把脉之后,又自香囊中取出一根银针。
医者见她行为颇有章法,略有诧异:“小娘子懂得医术?”
“早先学过几分,叫你见笑了。”
乔毓指间捻着那根银针,动作舒缓的刺进了裴十二郎颈间穴道,轻轻转了转,温柔中略带一丝自责,道:“若非是为同我比试,裴十二郎也不会受伤,若真因此留下遗憾,叫我如何过意的去。”
“小娘子善心,”御医大为动容:“此事纯属意外,又何必自责。”
裴十二郎只是昏迷,叫他醒来有的是办法,乔毓瞥见他眼睫微颤,便知道是醒了,只是怕丢脸,才硬扛着不做声。
“奇怪,怎么还不醒?”
她脸上满是担忧:“不行啊,得加重力道才行。”
裴十二郎眼角不易察觉的抽搐了几下。
那御医则赞道:“小娘子宅心仁厚。”
“唉,”乔毓叹口气道:“医者父母心啊。”
裴十二郎:“……”
乔毓又摸出两根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正正插在他手臂穴位上,裴十二郎只觉一阵剧痛袭来,痛呼一声,骤然弹起身来。
乔毓喜道:“啊,他醒了!”
裴十二郎主意落空,心下何等气怒,捂住作痛的手臂,目眦尽裂:“你这毒妇……”
乔毓一巴掌拍在他脸上:“跟救命恩人说话,嘴巴放客气点!”
御医眉头拧个疙瘩,嫌恶道:“裴十二郎,裴家教你这般恩将仇报吗?”
“……”一股怒气直冲心肺,裴十二郎几乎失了理智:“她明知我已经醒了,却故意狠下重手,刻意折磨于我!”
“什么?”御医惊诧道:“你方才一直醒着?!”
裴十二郎:“……”
“你为逃避与我比试,竟想出这样低劣的法子,”乔毓站起身,神情复杂,目光鄙薄而不屑,正气凛然道:“也罢,你不必再怕了,你我的比试就此取消。”
“我乔毓,不屑于同你这等小人同台相较!”
御医叹道:“小娘子高义!”
底下众人喝道:“说得好!这等不战而逃之辈,根本没资格握剑!”
“……”裴十二郎心口剧痛,哆哆嗦嗦的指着乔毓,想要说句什么,却觉喉咙闷痛,半个字也说不出。
他眼皮子一合,就此昏死过去。
“裴十二郎,你这就没意思了,”底下有人冷嘲热讽:“到了这地步,还装什么呢。”
“不会是想以此诬赖乔家姑姑吧?啧!”
乔安面沉如霜,怒道:“此獠居心竟如此恶毒!”
“为了避战,竟做到这等地步……”
乔毓垂眼看了看,摇头叹道:“算了,也是可怜,好生送他回去吧。”
御医感怀道:“小娘子心肠真好。”
“唉,”乔毓不好意思的摆摆手:“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说我的人。”
另有人抬了裴十二郎下去,吴六郎与章兴文也被送走,乔毓目光下望,瞧见那些年轻气盛、意气风发的面孔,心间却生出几分怅惘来。
章兴文与裴十二郎也就罢了,吴六郎却是真的善战,然而这样的人,在她手底下也走不了多久,到底是她太强,还是现下的长安勋贵子弟太弱?
又或者说,是真正的高手还没有出现?
不应该是这样的。
乔安见几个死敌先后被抬下去,欢喜的不行,忙向乔毓道:“小姑母,我们赢了!快下来,我们一块儿吃酒去!”其余几人也在侧附和。
“赢了吗?”
乔毓却没有下场的打算,拄着长刀,目光下望,下巴微抬:“时人都讲长安地杰人灵,在座诸位也是龙虎之后,难道竟无人是我一合之敌?”
这话落地,真如一滴水落到一锅油里,骤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反响!
乔南有些担忧:“小姑母如此行事,怕会树敌。乔家虽不惧,但也不必……”
乔安却笑道:“我却觉得,她心中自有分寸,不会逾越。”
“乔家姑姑,你身手厉害,我们心中钦佩,可若是因此藐视长安英雄,那便不该了,”底下一阵纷议,不多时,有人起身,震声笑道:“我来领教阁下高招!”说完,一跃登台。
乔毓使刀,他也使刀,只是刀跟刀却是不一样的,只不过半刻钟,乔毓的刀尖便抵在了他脖颈,轻松克敌。
那人面露讶色,旋即收刀,施礼道:“在下陈敬敏,今日受教了,多谢手下留情!”
乔毓向他轻轻颔首,却没再说别的。
陈敬敏也不介意,再施一礼,从容下台。
乔毓单手持刀,语气轻松道:“怎么,没人了吗?”
陈敬敏与吴六郎都是长安屈指可数的好手,却先后落败,众人心下虽不服气,却也说不出别的来。
乔毓轻蔑一笑:“原来长安英雄,皆是土鸡瓦狗,连一战的勇气都没有,难为你们方才还取笑裴十二郎。”
这话的嘲讽值太高了,底下人瞬间变色,怒气昭昭。
“你这是什么意思,看不起我们不成?!”
“雕虫小技,难道真以为我们怕了你?!”
“……”
乔毓静静听他们说了,下颌高抬,目光傲然:“我不是说你们某个人,而是说在座的所有人,统统都是垃圾!”
早先那句话说完,其余人还能忍,现下明刀明枪的杀到了眼前,如何还能忍得住。
能不能打得过是一回事,敢不敢打,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来试试!”有人起身登台,行礼道:“在下卢国公之子,表字……”
乔毓一抬手,制止了他下边的话:“反正都是要输的,名字还重要吗?”
那少年面色骤红,眼底怒意闪现,不再多说,举剑向前。
乔毓见他功底不弱,面上不以为意,应对之间却愈发小心,饶是如此,片刻之间,便以刀将他手中剑挑掉。
“我输了。”那少年面色不忿,语气却很平静:“不过总有一日,我会胜过你的。”说完向她一礼,转身下台。
“我来!”另有人提戟登场,向她宣战,纠缠不多时,同样被乔毓击败,默然行礼,就此退去。
在此之后,陆陆续续有人七八人登台对战,却皆一失败告终,场中气氛愈发凝滞,一声不闻,唯有兵器相击时发出的清鸣,不时响彻演武台。
乔毓年轻气盛,体力却也有限,眼见登台之人身手逐渐趋低,心里便有了猜测,收刀入鞘,道:“已经没必要再继续下去了。”
后边儿还乌压压的排着队,等着登台削她,闻言,排在最前边儿的少年怒道:“怎么,你格外看不起我吗?!”
“并非如此,”乔毓将佩刀悬回腰间,躬身致礼:“我们家讲输人不输阵,即便要输,气势也要足,方才说话冒犯,诸君勿怪。”
众人早先见她嚣张跋扈,原以为会再口出狂言,骤然见她如此,反倒有些诧异,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
乔毓也不介意,继续道:“不过,我早先所说,并非无稽之谈。大唐泱泱大国,少年英雄何其之多,我也曾周游多地,见过诸多英豪,然而却是虚有其名,略有所成,便沾沾自喜,以为自己天下第一,从此不思进取,就此荒废。”
“演武场是用来做什么的?不是为了叫你们斗殴逞凶,争一时之气,也不是为了叫你们赌钱玩乐,而是希望你们能在竞争中磨砺自己,成帅成将,荣耀家族,承继大唐!”
乔毓想起自己曾经做过那个梦,大唐在所有人猝不及防之际遭受致命一击,由盛转衰,华夏千百年沉浮,甚至为外族侵略□□,恍惚之间,她想起后来人说的几句话来。
“我念的书不多,字也写得不好看,我曾听人说过几句话,觉得很有道理,也想说给你们听。”
她徐徐道:“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
“我想,”乔毓道:“圣上设置演武场,大抵便是出于这个目的吧。”
众人一时默然,连乔安与乔南都怔住了。
如此过了良久,最开始登台的陈敬敏才道:“说这么多大道理,怎么跟我爹似的,不过,是有些道理……”
过了会儿,他又怒道:“讲道理就讲道理,没必要把我打得这么重吧?!”
众人哄笑出声,乔毓也忍不住笑了。
她从台上跳下去,拍了拍陈敬敏的肩,笑道:“对不住啦,是我失礼,诸君见谅!”
她毕竟是女流之辈,生的又好看,笑起来的时候明亮耀眼,一群男人,倒不好同她计较,哼哼唧唧几声,便不再说别的了。
“谁没有输过?爬起来就是了。今日我胜过你们,明日你们好生练过,兴许便要胜过我啦。”
“走走走,我请你们喝酒,”乔毓笑嘻嘻道:“咱们一醉方休!”
众人原先脸上还有些挂不住,听她几次致歉,倒不好再说什么,彼此对视几眼,纷纷应声。
陈敬敏道:“乔家姑姑……”
乔毓道:“别叫我姑姑,多显老啊。”
“是有点,”陈敬敏为难道:“那叫什么才好?”
乔毓也有些为难,目光转了转,忽然瞅见坐在一处,面色复杂的苏怀信与许樟了,一拍大腿,道:“叫我大锤哥吧,辈分归辈分,咱们自己玩自己的!”
“……好的,大锤哥!”
有些人之间的友情,只需要一顿酒,有些恩怨的消弭,也只需要一顿酒。
少年人意气相投,性烈如火,又并非生死仇敌,推杯换盏,吃过酒后,便好的如同兄弟了。
直到傍晚时分,暮色渐起,乔毓几人方才摇摇晃晃的归府,酒气冲天,兴致勃勃。
乔毓好久没这么开心了,跟几个侄子、侄女进了前厅,就见乔老夫人神情凝重,端坐上首,旁边是面黑如墨的卫国公与常山王妃,双目落在她身上,对她进行死亡凝视。
乔安、乔南等小辈,骤然安静下来。
乔毓也有点不自在,背过手,乖巧的唤道:“阿娘,姐姐,大哥。”
乔老夫人眉头微微皱着,却没说话,卫国公也是如此。
常山王妃嗅到她身上酒气,面色愈发沉:“干什么去了?”
乔毓眨眨眼,道:“出去玩了。”
常山王妃道:“玩什么了?”
乔毓虽不记得往事,潜意识里却也知道不能直言,想了想,胡扯道:“我交了几个朋友,我们,嗯……我们吟诗作对去了。”
“哦,”常山王妃继续对她进行死亡凝视,目光沉沉,追问道:“吟了什么诗?”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好吧,”乔毓脑袋耷拉下去,萎靡道:“我可能犯了一点年轻人都会犯的小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