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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煦三十九年冬,新帝继立。
老皇帝已经老了,难得有清醒的时刻。他扛不过众臣的口水战,最终决定禅位给自己的侄子玉旻,交出了代代江山主人执掌的深红印玺。神官就此不再照拂他的天威,而是将代表龙威的甘泉与白虎额毛泼洒在另一个年轻人的脚下。
这事传到明慎耳中时,登基大典都已经办完,留给他的,只有新帝本人写的一道诏书:“速进京,莫停留。”
阔别两年,那圣旨上的字他还熟悉,朱批暗红,规规矩矩的小楷,其下暗潮涌动。比起诏书,这更像是一句平常的口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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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江南进京路程很远,明家花了数十两银子,车夫才肯往车厢中再加一个手炉和几斤炭火。
“他身体不好,我们家阿慎是去见皇帝的!这钱到了再给,你还怕皇宫的人不给你钱吗?什么?你不信,我一个瘫子还能骗你不成?”
外边谈得热火朝天,明慎努力想探头看一看,可惜粗糙镂空的窗板根本连个孔都没凿开,马车里弥漫着一股霉味。
明慎探出个头:“哥,你赶快回去,外面风冷,你夜里又要腿疼了。”
一只手掀开了破布帘子,把他的头塞了回去,紧接着冒出了一张俊秀的脸,努力从轮椅上撑起身体的模样,咧开嘴冲他笑:“阿慎,不用担心我,你自己好好保重。不用怕他搞你,要杀要剐,你都和龙椅上那位没关系了,狗皇帝,骗你感情,坏你青春,还敢叫你回去看他有多风光,你统统不理便是了,哄着就好,哄哄他便罢了。”
他哥挥挥手:“回来再一起喝花酒啊!屁股和脑袋都要保护好,阿慎,我等着你。”
明慎摸摸自己的头,笑了起来,把自己的手炉塞到他哥袖子里,赶他走:“好好好,我知道,我会哄着的,你先回去,你先回去。旻哥哥是旻哥哥,陛下是陛下,我分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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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三,宜嫁娶、沐浴、祭祀,不宜:无。
乌云黑沉,大雪纷飞,明慎有点发烧,昏沉了一路,连屁股都要被颠掉了,终于在他娇弱的小腰板被颠断之前下了马车,正好是正月初二的傍晚。
他在京中举目无亲,明家早在他八岁那年便已满门抄斩,连旧居宅邸都已经全数变卖,所以他也没有别处去,只有直接去了宫门口。
下车后,他四处瞅了瞅,视线扫过去时才发觉一个熟面孔都没有,正想着把圣旨递过去等待通传时,却陡然听见锣鼓声响起,宫门内缓缓走出一列看不见头尾的仪仗,打起了流光溢彩的孔雀明灯,明慎下意识地往旁边避让了一下,余光瞥见地下撒了一路明玉与碎金,在灯火照耀下,仿佛泼天银河陡然落地。
“明大人,恕奴才来迟,冻着了吧?”
抬眼一看,是他自小熟悉的一位太监,帮他们卖过圣旨、做过玩具的,已从当年的细声细气的中年人变成了一位略显老态的老太监。
明慎见了故人,眼里终于亮堂起来:“程爷爷。”
程一多笑得脸上的褶子都出来了:“使不得使不得,明大人,快过来罢,你从小身子虚,就别跟我在这风口上受冻了。”
明慎不跟他多客套,飞快地钻进了轿子中。他身体虚是娘胎里带来的病,先天不足,纵然学了剑和马术,也仍旧是一副弱柳扶风的小身板,面色时常是苍白的,而眸色极深,长长的睫毛眨一眨,就好像在在说“我很乖”一样,经常让他哥舍不得打也舍不得骂。
他看了一眼那光华璀璨的大路,有点好奇:“这不会是来给我走的罢?”
程一多搓了搓手:“哪儿能呢?您上轿子,我们送您去歇息,陛下正在与阁老们议事,但仍旧是非常记挂着您的,这才特意派了人过来接您。”
明慎知道老太监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但他不好多说,就安静地探出脑袋,去瞅宫人裙裾下的暗金。
轿子上非常平稳。明慎忍着上涌的倦意,问了老太监不少话,谈起来时也只说小时候的事,他给玉旻做伴读的那些年,车轱辘来车轱辘去,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什么,转眼就忘了。
下了轿子后,明慎见到是他们原先的寝宫,立刻如撒丫子奔了进去,自己转了很多圈,而后被老太监含笑唤去宽衣洗漱。
程一多以前是伺候玉旻洗澡的,后来明慎来了,要玉旻和程一多合力才能按住一洗澡就哭爹喊娘的他。老太监早就把他们这一群娃娃翻来覆去洗了一个遍,明慎也不避嫌,旁人搬了水桶过来之后,他便隔着一道屏风和老太监说话。
“旻哥哥……我是说陛下,他原来还记着翻修这里。”明慎把自己泡在桶里,抬头去看一扫尘埃的寝宫。
该修缮的地方都修缮了,但却还保留着许多他们儿时的记忆——比如他与玉旻玩蹴鞠时撞塌的一根柱子,玉旻让人扫清了上面的粒粒风尘,却不曾抚平上面的任何一丝裂隙。
打感情牌,这或许算得上是糖衣炮弹的一种。
明慎一向喜欢糖衣炮弹,这孩子很好哄,乖乖巧巧的,从小就喜欢金银玉石,喜欢珍馐美味,可他们把园中挖到的野菜命名为岫山雨,把他们一起挤的小破床命名为琉璃神仙榻,破破烂烂的,也能让他过出十成快乐滋味来。玉旻给他讲个故事,他也能聚精会神地听上半天。
他们捞到第一笔钱时,玉旻亲自给他挑了一枚真正的岫山玉,在他欢欢喜喜地接过来之后告诉他:“玉为上三品玩物,本是你不该拥有的。你是我第一个封赏的臣子,我是你唯一的君主,以此玉为誓,你永不背叛我,直到我不再需要你为止。”
后来他果真不需要他了,明慎便去了江南。
明慎八岁时,也是在这根柱子外面,亲眼看见玉旻让人活活打死了一个偷窃的宫女。他被玉旻推到了里面,只来得及看见那宫女跪在地上时露出的一截白生生的脖颈,鲜活温润的,浸透着湿哒哒的血。
那天晚上,他做了噩梦,梦里都是宫女的惨叫声,醒来时发现玉旻紧紧抱着他,声音嘶哑:“吓到你了?不要怕,只要你不背叛我,我会永远对你好,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不会像对其他人那样对你,你不一样的,阿慎,你不一样。”
玉旻好像是神灵与恶鬼的混合体,他对他说话时声音极尽温柔,可那话中的含义又让人无比害怕。明慎摸到了他微微颤抖的手臂,小声地一遍一遍地重复着:“旻哥哥,我不背叛你,我会陪在你身边。”
他做到了,而后整整两年,玉旻把他一脚踢开,杳无音讯。
那段时间刚到江南时,他和自己的亲哥哥尚且都还不太熟,辛苦攒下来的钱好不容易能买些东西,还惦记着找人带给玉旻。但东西最终都退回来了,连信也没能送到。
他以为他出了事,可老太监却捎了口信过来,说他们一切都好。
他在玉旻身边当了十年的伴读,却独独缺失了最重要的这两年——造势与登基,走出孤寂冰冷的深宫,将他们年少的盟誓如一践行。玉旻不要他,而是选了及冠时母家送来的另一个伴读,比明慎要年长,连登基时的仪仗,都是此人一手操持。
他后头也猜测过,玉旻这两年不让他跟在身边,除了让他来江南避风头以外,也或许有那么一点不信任他的意思。
自此他知道,两年前,他便已经在玉旻的生命中出局了。和所有不太能干的臣子与君主的结局一样,还是算得上好的哪一种。
他眨巴着一双无辜的眼睛,试图找老太监探口风:“程爷爷,您知道陛下叫我来是想干什么吗?”
老太监在外边“嗯?”了一声。
明慎小声问:“我和我哥……在江南,安分守己,也没有攒下来许多钱和人脉。也没有……对别人说过陛下的事。”
老太监立刻严肃了起来:“阿慎,你这是什么话?你是觉着,咱们陛下要清算你了,所以派了我这个掌印大太监来接你,还要铡千斤碎金铺路,长命宫灯引路?”
明慎:“……”
他知道说不清,往下沉了沉,让水浸透一个小巧白皙的下巴尖:“程爷爷,你骂我吧,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旻哥哥在想什么……两年前他不要我,两年后的今天,似乎也没有再要我的理由。”
明慎双手扶住桶边沿,带着雾气和水花起身,赤足来到屏风面前,自己取了巾帕开始擦身。
屏风外寂静,老太监似乎离得远了些,跟什么人说了一句话。
他等外边的动静平息后,开始穿他们为他准备的衣服,接着道:“我其实觉得江南挺好的……做做小生意,给我哥物色物色媳妇,我想给他找个体贴的媳妇,能照看他的腿疾。我自己的话,约莫想找一个温婉贤惠的,和我一起做做生意,兴复明家。没什么大事,程爷爷,若是您有空,替我向陛下说一声,让我回江南罢。我怕别人照顾不好我哥。”
他磨磨唧唧地说了许多,衣裳却因为打错了结的缘故,迟迟没有穿上。
灯在他这边,故而他自己不曾发觉,他的身影完全透着屏风照出来,成为一抹惹人遐思的影子。骨架小,身量清瘦,却不是硌人的那种瘦法,肩膀圆润,腰腹臀腿的轮廓一览无余。连他因为冷而颤抖的弧度都能瞧得一清二楚。
直到这时,他才发觉程一多已经久久未曾应声了。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外面响起:“这就是你去逛窑子的理由?”
“霍冰我已经派人去照顾了,派了太医去治他的腿,约莫半月后到。”
明慎吓得一激灵——
他扭头看了看外边那个模糊的影子:高而挺拔,像一株劲松似的立在那里,那影子令他在记忆中找到了相熟的感觉,但又让他有点不敢相认。
他没有看到玉旻的脸,却恍然觉得,对面的人应当和当年一样,拥有一张完美无瑕的脸,是任何夫子先生见过后都要称赞一声的好看相貌。玉旻唯独会将自己的心思压在眼中,有时候视线扫过,明慎会觉得自己在他眼中看见了一颗冬天里的寒星。
两年,他想着,原来旻哥哥长得这样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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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明慎瑟瑟发抖,不知道是被冻得还是被吓得;他衣服还没穿上,只能下意识地问了一句:“旻……陛下,你不搞我?”
他想了想,“清算”二字太重,便用了一个比较委婉通俗的说法。他心中默念着他哥所谓的“屁股和脑袋保护好”,是让他不要受体肤之苦,不被杀头,也不要被廷杖打屁股——二十杖下去他小命也该呜呼了。他觉得玉旻大约可以融会贯通。
“……‘搞’是什么意思?”另一边的声音显得很平淡,“朕是来找你成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