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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溶第一面见她时,正是她在大街上哭泣,若不是遇到极大麻烦怎会如此?她对这名闻天下的词人很是敬仰,也不拐弯抹角,诚恳说:“虽然是第一面,但花溶早已仰慕居士文采,今日见居士悲伤哭泣,想必是有甚烦心事,不妨说来听听,如果能够尽力,我夫妻绝不会袖手……”
李易安长叹一声,这才说出一番话来。
原来,靖康大难后,她随丈夫南下逃亡。她的丈夫是金石大家,夫妻二人搜集了许多金石书画,爱逾性命。逃亡时,便也带了这批书画装在几十张袋子里。后来,丈夫病逝,她便一个人保管这批书画,终于辗转到了临安。
到临安后,当地许多名士听她名声前来拜访,一位名士还借了一间屋子给她暂时栖身,也算能勉强度日。后来,一个叫张汝舟的当地小官,特别殷勤地来拜访她,跟她谈论书画,关心备至。不久,就向她求婚。李易安一个妇人,当时已近五旬,为了生活,只好答应嫁给张汝舟。婚后,夫妻倒也相安无事。但很快,李易安就发现不对劲,因为自己收藏的书画一天天减少,不少珍贵古籍不翼而飞。
她追问张汝舟,张汝舟吞吞吐吐,不得已,方承认是自己偷了去行贿如今最得皇帝宠幸的医官王继先,以求得他在皇帝面前美言,让自己升官发财。
李易安这才知道,自己是落在了白眼狼手里。但此时张汝舟见面目被识破,干脆凶相毕露,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李易安的东西就是自己的,更是明目张胆地拿了去孝敬王继先。
李易安和亡夫拼命保护了这批文物南下,自然不能让它如此流露,稍一争辩,张汝舟竟然发展到动手,好几次毒打她。李易安无奈,便想起自己有个表妹王君华,正是秦桧之妻……
花溶听得“王君华”的名字,心里一惊,心想,世界真是狭小,又觉得憋闷,李易安何等人物,竟然有如此一个厚颜无耻的表妹。她也不打断李易安的叙述,只静静地听她说下去。
此时,秦桧已经为朝廷二品大员,要对付一个张汝舟自然不在话下。但李易安自然不知道,王君华夫妻正一心巴结王继先,怎肯得罪他?便百般推脱。无奈之下,还是另一位名士见李易安身上伤痕,不忍一代才女被人欺辱,斯文扫地,才出头,打点官府,判决她和张汝舟离婚。
离婚后,李易安侨居旅舍,暂无去处,可就在前日,医官王继先竟然派了仆役前来放下50两金子,说要买下她全部的书画,无论同不同意,三日后都要来全部搬走。
即便店家同情李易安,可谁又敢得罪威势赫赫的医官王继先?李易安无可奈何,这一日外出寻访当地名士帮忙,却无一人敢出头,是以有花溶看到她在街头踯躅独行,凄怆哭泣的一幕……
她一讲完,岳鹏举尚未开口,花溶愤怒得几乎拍案而起:“王继先区区一个医官,竟敢如此狗仗人势,欺侮名士,待我去杀了他……”
岳鹏举知妻子心情,轻轻拉他手,尽管他心情也很沉重,却柔声说:“我有办法对付王继先这厮。”
花溶问:“什么办法?”
他微微一笑,对李易安说:“居士不需害怕,也无需回旅店。下官今夜且令几名士兵乔装去守着客栈之物。明日,我便行事。”
李易安见这二人跟自己无亲无故,竟然立刻揽下如此棘手的一件事,很是感动,行礼说:“多谢二位。”
花溶扶起她,但觉她身子微微颤抖,手心冰凉,柔声说:“居士这些日子憔悴操劳,先去歇息……”
李易安此时心情激动,但见旁边的案几上放着纸墨,原是岳鹏举闲在家写的。上面只得四个大字:
还我河山
她细看一遍,但觉气势磅礴,排山倒海,非心胸浩瀚的伟丈夫,绝不能写出这样的字。
她心潮澎湃,立刻提笔就饱蘸了墨汁,在铺好的白纸上,挥毫就写:
生当作人杰
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
不肯过江东
……………………………………………………
花溶在一边替她磨墨,但见她提笔写完,酣畅淋漓,又无尽的沧桑愤慨,心里只觉一股热浪直冲眼底。但见岳鹏举也在一边,凝神观看,脸色从未有过的激动。
李易安放下笔,花溶拿镇纸将四角定好,这才细看,只惊叹一声,说不出话来。都说李易安才高八斗,一代词宗,而此诗更是雄浑豪迈,磊落伟岸之气,力透纸背。
二人在朝里见了许多文士,花溶也曾随大学者宇文虚中出使金国,但见这些本朝进士出身的才子,竟然无一人及得上李易安。
李易安见花溶的目光,颠沛流离许久,已经很少见到如此诚挚的欣赏和仰慕,尤其,这样的目光出自一个年轻的女子身上。她看着花溶,微笑着说:“岳夫人,这诗就送给你。”
花溶抬起头,欣喜道:“真的,真的送给我么?”
因为欢喜,她的眼珠子又黑又亮,带着一种极其罕见的纯良天真的气息,李易安看着她,如看着一个亲近的子侄,心想,人和人之间的缘分真是奇怪。她才高于世,而天下女子多半囿于家庭的限制,相夫教子,绣花纺织方为她们人生的重心。如今,见花溶背箭、赏书法,和岳鹏举那种举案齐眉的和谐,忍不住心里叹息一声,若不是自己亡夫早逝,自己也当是如此的幸福和乐。
写完这几句,李易安浑身已经疲倦到了极点,花溶立刻亲自搀扶她,到了一间干净整齐的屋子。她扶李易安躺好,但见这五旬开外的老妇人,因为焦心,生命如经霜的黄花,竟如古稀的老人。
李易安奔波日久,此时精神松懈下来,但见床前的女子温文孝顺,如子女一般,忍不住流泪叹息一声:“老身孤苦,若是有这么一个女儿在身边该多好?”
花溶这才知道,原来这一代才女竟然终生未育,无儿无女,始终孤身一人,本来,她还以为她的子女是在战乱中丧失的。
原来,如此名满天下的大词人也有如此的叹息。
正是这叹息,更令花溶想到自己的事情,以及陆文龙的远走。骤然而来的焦虑伤感。但她此时,根本没法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这种心情,生怕更增加李易安的伤感,只微笑着柔声说:“如蒙不弃,您就把我当您女儿好了。”
李易安眼睛一亮,但实在疲倦已极,再也支撑不住,倒在床上,神情十分萎顿。
花溶替她扶好被子,柔声说:“早点休息,放心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如服侍母亲一般,给她全身盖好,又放了一杯热茶在她床头,才关了门,转身出去。
她回到卧室,见岳鹏举坐在旁边,满面沉思。
她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气,低低地怒骂一声:“王继先这厮,不过是治疗赵德基阳痿的一江湖游医,竟敢如此欺人太甚……”可见,若不是赵德基宠信放纵,他怎敢如此?
花溶看着丈夫,问道:“鹏举,你明日真有把握?若不行,我就另想办法……”
岳鹏举摇摇头,柔声说:“既然是易安居士,我岂敢信口雌黄?”
花溶听他如此这般地一说,眉头慢慢舒展,欢喜地拉着他的手:“明日就如此行事”。
第二日是个暖和天气,开春后,南方的阳光已经有了几分暖意,西湖边上游人如织。在一艘华丽的画舫里,医官王继先如约前来。
这次,他是接到岳鹏举的邀请,前来赴宴。
王继先诊治赵德基的阳痿有莫大功劳,说来奇怪,赵德基只要换医生,无论什么药就总是不举,久而久之,他简直一天也离不开王继先。有一次,他喝醉了,搂着一名宫女OOXX,得意地说:“王继先就是朕的司命(司命即掌管人的生命的神)。”这话被外面侍奉的太监奴婢们听了,不胫而走,因为王继先排行八,就给他取了个“王八司命”的绰号。于此,也可见王继先受宠的程度。
王继先自然知道自己在皇帝心目中的分量,加上他故意笼络宫里的太监,更是如鱼得水,久而久之,作恶多端,富甲一方。他自恃身份,平素连品级比自己高的官员也不放在眼里,对于一些武将如张俊等也径直插科打诨玩笑。但对于岳鹏举的邀请,他不仅意外,而且也乐于与这个勤王功臣交往,因为至少彼此算有过几面之缘。
他来到船上,但见这艘画舫艳丽,心里暗思,岳鹏举夫妻二人自来简朴,无甚油水,今日是干什么?
岳鹏举站在船头,一见之下热情招呼他,王继先也按照等级,客气说:“下官见过岳相公。”
二人客气一番,王继先进去,才见花溶也在里面,正热情地张罗果馔菜蔬,桌上竟放了一樽上好的金波酒。
花溶亲自斟了三大杯,笑说:“王大人,请。”
王继先心里犯疑,忽然想,莫非这二人是求子而来?
他喝了三杯,花溶微笑着拿出一百两黄金:“王大人,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按照当时的货币单位,一百两黄金相当于2500贯钱,已经是相当可观的一笔钱了。王继先自然收过比这多得多的财物,可是一想到这是岳鹏举之妻送出,正是惊讶万分,急忙说:“下官无功不受禄。”
岳鹏举也笑道:“王大人不必推辞。”
王继先还是不明所以,花溶又敬他一杯,这才缓缓开口:“自家跟易安居士是远亲。她很不容易,孤苦流落,还请大人多多海涵……”
王继先到此时,已经完全明白了这100俩黄金的意思,不禁面红耳赤,只唯唯说:“岳相公和国夫人请放心,下官理会得。”
花溶又敬他几杯,王继先吃喝一会,寻机告辞,在花溶的坚持下,他自然不得不带走了那一百两黄金。
二人见他的身影被仆从簇拥着彻底消失,这才松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