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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冷而极亮的月光。
江水发白,
岸边草上的霜也发白。
江边自有潮湿而彻骨的阴气,老杨头裹紧了身上劣质的御寒衣物, 缩成一团,企图挽留一点温度, 左顾右盼, 看一个没人,才诚惶诚恐地把鼻烟从怀里摸了出来。
这才是他作为一个老兵,愿意领这守夜的差事的原因。
小心翼翼地把劣质粉末装好, 伸手小指, 沾了, 伸入鼻子内,深深一嗅, 老杨头便忘却了身外世界。这么多年的从军生涯如走马灯一般闪过。
最后定格在他永远记得的另一个冬天,才往后面展开。他二十岁的那年冬天, 爹妈打小死了的他, 被人从刚成亲的小土坯屋子里拉出来说要去参军的时候,他刚成亲一天的女人,身上肌肤的温暖,和粗糙地紧紧拉着他的手、眼里掉的眼泪。
女人跟在他屁股后面喊, 被那狗腿子一脚踹倒了。趴在烂泥里半天起不来。
那粗糙而温暖的手也松开了。
把他拉出来的是同乡的地主手下的狗腿子, 说是上官要征兵, 召集湘潭子弟, 要他们去“平贼”。
可说是良民, 怎么没见那老财的儿子去?
大冬天的, 大多数瑟瑟发抖地缩在一起,和他一样被捉来的,都是穷的响叮当的老乡。
每日白天在长官的鞭子,老兵的巴掌的“招呼”下,走得困乏不堪,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衣服,还被为汗水浸透了。
休息的时候,长官们的营帐里传来酒肉的香气,有时候会有亲随捧着一些吃剩下的骨头拿出来丢掉。而士兵们所谓的伙食,不过是一碗能数清粟粒,夹着沙子的“粥”。一看就知道连河水舀水上都没好好煮过。
不少士兵喝了就拉肚子。
晚上没有御寒的厚衣服,也没有铺盖。而柴火是老兵的、更奢侈的煤炭,都是长官的。营帐也不够。除去了长官,一部分老兵之外,没有多余的了。
士兵们怀着饥肠辘辘,虚弱疲惫的身体,听着官长帐篷里的女人的劝酒声和笑声,就这样卧在布满了霜的草丛里。
于是,一路走下来,不断地有士兵生病。
生病了,没有给治的。就是怕传给别人。
老杨头亲眼见过长官指使,把生病得奄奄一息的士兵搬出来,老兵就先扒光了他们身上简陋的衣服,连破得不能再破的草鞋都扒走了,再把人抛在野地里等死。
有时候军队经过哪里,哪里就会有死去的士兵尸体。
谁去收敛呢?
只有乌鸦。
至于那衣服破成那样了,还有什么用啊?
混了这么多年,老杨头自己也清楚了。衣服再破,洗一洗,也能拿来卖钱呗。反正士兵的御寒衣物、铺盖、粮草,长官都已经拿去卖了。底下有门路的老兵油子,就扒这些破衣裳,吃点长官剩下剩汤。
长官对此一清二楚,也不阻拦。
至于什么叫士兵做规定之外的叫士兵抬轿子,背长官带出来享乐的沉重器物,给长官提马桶,洗裆裤,刷马。稍有不顺心动辄打骂,只要不是活活被打死了,和这些难耐的饥寒一比,甚至都不算什么了。
何况,被取乐的长官、老兵给活活殴死的新兵蛋子还少了?
老杨头这么七八年下来,唯一的乐趣,大概就是每次驻扎在城镇附近的时候,长官说“补充粮草”的时候吧。
随军远征,千里去平什么“短发贼”,粮草、供给这些,朝廷还要应付北边的蛮子呢,长官们自己都还要吃用呢。哪里有半分匀给士兵的。
所以,一向都是“就地养战”。
屁个就地养战,老杨头想,不就是抢呗。
一路抢过去,见了鸡抢鸡,见了鸭抢鸭,吃的喝的全都一屁股坐在主人家里胡吃海喝吃掉,看了钱,就打死主人分掉。看见大姑娘就乐一乐。
朝廷的官军过处,寸草不留。老百姓望风而逃。
当年,他们也都是穷棒子出身,对那些比他们还穷的老百姓下不了手。
老杨头饿得发昏,拿人家的大蒜的时候还犹豫了一会,就立刻被老兵一把抢过去,当场塞在了怀里。
和他一样下不了手的新兵不少。
然后,就空手回去。
吃的没有,穿的没有,也没有东西孝敬长官。
长官认定他们新兵不听话,私吞。狠狠打死了几个新兵,剩下的关起来,被马拖。
饿着肚子被马拖了不知道多少路。几次之后,新兵也开始抢了。老杨头也不例外。
不过,老杨头待了七八年,都混成了老油条了,手里也没存下什么钱,他们抢来的吃的喝的,自己当场吃喝了也就算了。要是有金银之类的好东西,那必须先给长官们奉上,再给老兵们分,最后那才是自己的。
所以士兵们都习惯当场花用掉了。
有的人一闲下来就去窑子找相好的。
反正,大部分当兵的知道,家里是回不去了。
平贼平贼,各地的所谓的,那些瘦得皮包骨头的“贼”,只有越平越多,越平越猛的。
战场上,所有官军的士兵,都是被长官拿着刀顶在背上去打仗的,要是没有督战的,早就不是装死,就是撒腿跑,一溜烟下跪大喊“义军”投诚了。
甚至有的人,巴不得对面据说“茹毛饮血”,但是好歹会给不愿意打仗的士兵一条遣散回乡生路的短发贼打过来,好趁长官自顾不暇,偷跑回家。
自己这样的兵能打仗?老杨头他们能先把自己肚皮都笑破。
好容易赖活下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不是死在了战场上,就是死在了道路边,长官鞭子下。
这钱攒着也没处花,还容易被长官勒索。
不如花在窑姐肚皮上,换一点温存,保留一点幻象划算。
不过,老杨头自己是从不去窑子的。
别的兵找花姑娘“乐一乐”的时候,他也从不参合,甚至会偷偷放了那些大姑娘。
又吸了一口鼻烟,冰冷苍白的天地间似乎都温暖了一些。
他想起,有一次,被其他兵怂恿着去对一个满眼惊恐的大姑娘“乐一乐”的时候,那个女人为了躲避,跌跤在了泥水里。那样子,一下子叫他想起了自己的女人。
如果他的女人还活着,这么多年,还没有改嫁,她会不会在乱世里流离,遇到过,遇到过他和他的战友这样的兵匪?
会不会....也落到窑子里去了?和他见到的那些一天到晚张着腿,麻木得只能在烂草堆一边和人“运动”,一边拼命啃馒头的窑姐一样?
这种事不能再细想下去了。
人这一生,总是这样不得已。何况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死了,活不活得过明天。就连这点偷闲的功夫,身上这件御寒的衣物,还得感谢远远的江对岸的短发贼咧,否则朝廷哪里有这么大方。
老杨头这样想的时候,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忽然响起来:“鼻烟!老杨头,怪不得你最近总是主动领守夜的差事,你果然藏好东西了!”
老杨头一下子蹦了起来。
对面的干瘦得像猴似的老兵“嘿嘿”笑了几声:“得了,兄弟一场,同一个地方,同一批被拉来的,我也不揭穿你。赶明我和你一起守夜,记得,嘿嘿......”他搓了搓手指。
老杨头没好气地:“瘦猴子,你来干什么!”
话刚落,他想了什么,一惊,连忙往对岸望去。一到这样寒冷的夜晚,即使有月光,也总是有隐隐绰绰的白雾浮在江面上,何况江面宽阔,更是难以望到对面。
但是老杨头就是敏锐的直觉到哪里不对劲,似乎江雾中有什么大量东西开始出现了:“短发鬼开始渡江了?”
瘦猴子搓搓手:“是啊,上面叫通水性的弟兄们都回去。”
他说着,往地上唾了一口浓痰,忿忿不平而丧气地:“听前哨说,丫们胆贼肥,就几条小破船还敢渡江!我还指望着短发鬼们打过来,把我们那个肥头满脑的猪头长官砍了吊城门上,我好偷偷溜走,回乡下娶一房媳妇,做个富家翁。啐,草头旗子,忒不中用!”
话说着间,江上的白雾渐渐散去了——船头有人举着火把,大量和老杨头他们一样穿着的朝廷士兵,正在往坚固的大船上搬着火/药、油桶、弓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