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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彼得堡是彼得大帝的愿景所在地,这个城市自然是神圣又饱经沧桑的。城中的人都经历了人世间的磨难,在城市神性光辉的笼罩下,他们经受的百般磨难和所有屈辱总有一天会随风远去。
宋眉山害怕自己变成一个社会渣滓,但她的遭遇与社会渣滓为邻。
六岁的宋眉山已经生得很漂亮,她的母亲跑了,因为忍受不了贫穷。她的父亲是个码头工人,最没有用的那种。
那年冬天,宋眉山的父亲没钱过年,大年夜的晚上,中年的男人只做了一碗菜,水煮白菜,里头只有丝丝盐味儿。
邻居送了一碗饺子过年,宋眉山和她爸爸用饺子就着白菜度过了那个格外寒冷的春节。
次年,宋眉山快八岁的时候,她爸爸死了。强壮的中年汉子死在了码头上,送去医院的时候人已经僵化,听说是心肌劳损,猝死。
八岁的漂亮的女娃子被送到了福利院,宋眉山已经三年级,她心里想,我成孤儿了。
宋眉山觉得自己并没有甚么特殊的优点,除了长得漂亮点,学习成绩好一点,别的也没有甚么特别值得称道的地方。
如所有安徒生或者格林,或者是别的甚么其他欧洲人写来骗小姑娘的童话故事一样,宋眉山十八岁那年,她的母亲回来了。
她的母亲先去孤儿院,后头找到了宋眉山的学校,这个年纪还不足四十岁的美丽妇人穿着得体,说话条理清晰,她说:“过去是妈妈对不起你,以后妈妈会补偿你,你提出甚么条件,妈妈都会尽力满足你。”
这妇人实在美丽,她戴着珍珠项链,穿粗呢子的套装,唇上是哑光丝绒口红,她笑意盈盈地站在自己曾经抛弃过的女儿面前,满嘴绵绵春意。
宋眉山先是睃了这女人一眼,但这女人面带微笑,宋眉山应该对母亲先是怨恨后是撒娇的程序还没走完,那妇人就说:“人要往前看,也要向钱看,你今日拒绝我,我以后也不会来了。你知道我的性格。”
的确,这女人不是甚么善茬,她绝对说得出做得到,她既然能抛弃自家男人十多年,也抛弃自己女儿十多年,她兴许明日就真的不来了。宋眉山的脑子转的绝不慢,她很快就屈服了,屈服在那女人一身昂贵的套装下,也屈服在女人身后的男人的强劲金元储备之下。
宋眉山开始喊那半老不老的老头子“爸爸”,那男人并不热忱,因为他本身就儿女双全。宋眉山的妈妈倒是很满意自己女儿这样乖觉,懂事的孩子总是能省去很多麻烦。特别是开口要钱的麻烦。
高考之后,宋眉山打算考到哪儿算哪儿,随缘。不过她母亲可不是个随遇而安的妇人,在夏日的一个清晨七点,宋眉山的母亲就进来掀女儿被子。宋眉山独身生活多年,并不习惯晨间就与人如此亲密接触,当下便双腿一绞,缠了被子。
“起来”,宋母懒得多说话,她将一张照片递给宋眉山,“这是你哥哥,在圣彼得堡,你也去,随身照顾他。”
“哥哥?”宋眉山的眉头都皱到了一块,“什么意思?德国骨科,你想叫我去勾引他?”
宋眉山被自己的想法惊呆了,她觉得她母亲的思维亦是不可用常理推测,便用韩剧常用的那一套纠结恶毒的伪人性去揣测,“最后我嫁给他,再下毒害他,最终夺得家产?”
宋母用一种看精神病的表情看自己女儿,宋眉山仰头,“我理解错了?”
“咳”,宋母一下子还没想到措辞,便双手抱臂,说:“起来吧,你爸爸要跟你谈,他在外头等你。”
宋眉山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她穿了条白裙子站在客厅的时候,继父早已经起来,母亲则在旁边指点下人如何插花工艺。
“眉山,你哥哥可能有忧郁症,他最近老说他生病了,他说他心情不好,我很担心他。”继父先起了个调。
宋眉山低着头,心道,富贵病。有钱人就是毛病多,比如人穷的时候,都不得闲得精神病。
“你哥哥在圣彼得堡列宾美院,他是学艺术的,多思多虑,多愁善感。”继父还在说,宋眉山心道:那就不学了呗,让他出去学个修车开挖掘机,保准病马上就好了。
“他前些日子说失眠,有时候还产生幻觉,我本来想请个看护专门看着他,他又说他没有隐私,生活空间受到了侵犯。所以......”
宋眉山听了半天,心思早就转到了别处,等她母亲又冷飕飕瞟她一眼,她才反应过来,回道:“爸爸,我也很想帮忙,但我不会画画,我去不了美院。”
继父对宋眉山的表现很满意,当下就点头,“没事,你过去可以选择你想读的专业,总之要隔得近,方便你们互相照顾。”
宋眉山点头,“那好吧,我会看着哥哥的,爸爸请放心。”
继父又点点头,宋母看了宋眉山一眼,说:“过来吃早餐吧,你收拾一下,和你的同学们道个别,过几天就过去吧。”
宋母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宋眉山也没有挣扎太多,这些年她好像也没有甚么朋友,她不需要朋友。机票就在一周之后,本城飞往莫斯科谢列梅捷沃国际机场。
出发之前,宋眉山甚么都没做,只是去了一趟孤儿院,她捐了七千块钱,这是她妈妈给她买衣服的钱。另外,宋眉山又提了两千多块钱的饼干和零食,这是她这个暑假攒下来的零碎小钱。
孤儿院里又来了新的小朋友,有不太健康的孩子,也有健康的孩子,宋眉山在孤儿院的秋千上坐了一个下午,等日暮的时候,她就坐车回去了。
宋眉山觉得自己很奇怪,她似乎不太恨她的母亲,她离开他们父女的时候,宋眉山觉得无所谓,反正她心都不在了,走就走了吧。
等宋母回来的时候,宋眉山也不太挣扎,来就来了吧,来了还能让自己过得好一点,是好事。
宋眉山用一种极度寡淡的情感观念处事,她父亲死后,她一次都没哭过。别的小朋友每天嚎天嚎地,宋眉山总是不言不语,按时吃饭,到点睡觉。
宋眉山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心理疾病,她不知自己为何没有强烈悲喜,但她在见了自己母亲的时候,她就知道这是遗传。
宋眉山在孤儿院坐了一下午,她不知道她母亲去父亲的坟前站了一下午,这个美丽的女人弯腰为前夫打扫墓碑,以至于弄脏了自己华丽的衣裳。
其实宋眉山不知道自己生父和生母究竟有没有离婚,自己的爸爸究竟是母亲的前夫,还是只是亡夫?宋眉山不知道,她也没有问过。宋眉山没有问过她爸爸,她怕她爸爸伤心,同样的,宋眉山也没问过她妈妈,因为问了也要不到答案。
其实离不离婚又如何,前夫还是亡夫又有什么区别,不都是人死化骨,黄土一抔吗?
这一年,宋眉山十八岁,在她踏上征途的那一刻,她不知她日后将会长成一个什么样的人,不知她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亦不知她即将与一个男人共同度过十方春秋。从此纠缠,至死方休。
但在那时,她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的聪明女孩。
初到谢列梅捷沃的时候,宋眉山穿了一双白色的球鞋,上头系着橘黄色的鞋带,她穿着一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牛仔裤,背上一个大背包。
宋眉山的继父告诉他,说她哥哥会去莫斯科接她,宋眉山拿着护照准备出海关的时候,她就遇到麻烦了。语言不通。海关的工作人员是个金发大卷的美丽姑娘,那姑娘粉红色的指甲点在宋眉山暗红色的护照上,咿咿呀呀,宋眉山蹙着眉头,她一个字也没听懂。
兴许是后头的人被耽搁得太久,再后头还有成团结队的旅行团,宋眉山开始着急,她的脸憋成了猪肝色,里头的工作人员也说累了,一脸疲惫又好笑地望着她。
“你在护照上签个名,她要比对一下。”身边传来个温柔和气的男声。
“哦”,宋眉山慌慌忙忙,里头的漂亮妹子摊手,将护照递给她,宋眉山低头写拼音,旁边那男人又道:“写中文。”
“谢谢,”宋眉山扭头看了旁边的勇士一眼,就是这一眼,她便再也忘不了他了。
男人个子很高,至于究竟有多高,宋眉山回想起来,他大概能高自己一整个头,当年的自己穿平底鞋正好能靠在他肩膀往下一点的地方。那是什么位置,是胸口,是心脏跳动的地方。
宋眉山觉得自己心跳了。男人将她的护照递进去,又同里面的妹子说了几句,里面的金发姑娘眉开眼笑。宋眉山心道,有什么这么好笑,他该不会是在撩妹吧?
宋眉山背着她的大背包出海关的时候,她又回头看了那男人一眼,他很高,他很白,他的侧脸很好看,又冷又俏。偏偏他还有一副迷死人的嗓音。这样的男人,他该属于谁呢?
“眉山?你是宋眉山?”
宋眉山仰头,一个年纪不太大的男青年走过来,“你是眉山吧,我是你哥哥派来接你的。”那男孩子相貌算不得十二分突出,尤其是经过方才楼上那个黑衣男人的对比之后。他说:“喏,我有你的照片,还有你哥哥的电话,你要不要跟他通话,确认一下?”
“我哥哥呢?”
那男孩一边从口袋摸电话,一边又问:“你的行李呢,箱子呢?”
宋眉山摇头,“我没有箱子,我只有一个包......”
“嘿,老陆,我接到你妹妹了。对,她很小,很害羞,你跟她说,”说着,那男孩子将电话递过来,宋眉山放在耳边,就听那头说了一句话:“过来吧,我在火车站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