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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人……呜呜呜……散人……我好痛……”
云皇当着龚宁紫与红牡丹的面,捂脸呜咽痛哭个不停。
偏偏这期间, 那因为吃了自己父亲的脑浆而崩溃疯狂的宫妃却伸手指着云皇, 满脸欢欣地不住大笑。
“哈哈哈, 陛下你看……你看啊,那儿有个怪模怪样的东西, 竟然在哭呢……”
那笑声听起来反倒比云皇的哭泣更要可怖。
在流转的璀璨光影与阴影处的尸骸之中,一种异样的悲凉与荒诞缓慢而缥缈地浮现出来。
“陛下莫怕, 等你的毒排净了,自然就不痛了。”
蓬莱散人的声音再度响起来。
随后,一只细长的手,慢腾腾从云皇的颈后探出来, 如同母亲安抚自己的孩子一般,耐心而慈爱地拍打着云皇的胸口。
然而这一幕落在红牡丹与龚宁紫的眼中, 却让两人全部都情不自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只手并不属于云皇,它太健康了:无论是那干净整齐的指甲,还是那修长的手指, 亦或者是手肘上隆起的肌肉……无论哪个部位,都与如今的云皇显得格格不入。
那只手在如今半人不鬼的云皇身上显得是那样的怪异和骇人,它显然不属于云皇。但最令人感到害怕的却是,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那只手又却是从云皇身上长出来的。
“琼太子可是被吓到了?”
大概也是因为台阶下那两人过度的沉默和惊骇给了蓬莱散人一点儿趣味, 那人带着浓重的嘲讽笑意, 轻轻问道。
与此同时, 云皇小心翼翼地扭了身体, 好让台下两人能够与蓬莱散人好生说话。
在云皇的身体背面,长着一张异常俊朗的脸。
那张脸完美地镶嵌在云皇的脖子后面,没有脖子,没有耳朵,也没有头发,但单单只看其五官,却是眉目深邃,嘴角含笑,看上去只是一个不过三十岁的英气青年,有种说不出的清俊与亲切神色。
龚宁紫不知红牡丹当时是作何反应,但是他清楚地听到自己似乎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惊呼。
红牡丹倏然朝着他望过来,隔着厚厚的化妆,龚宁紫依旧可以分辨出她眼中的疑惑与惊讶。毕竟对于龚宁紫这样的人来说,这般失态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其实说白了,也不过是一人身上长有两面而已,有云皇那半边俊朗半边溃烂的身体在前,这样一张脸本不应让龚宁紫做出这般大的反应,但谁让那张脸是龚宁紫曾经见过的呢?
那是一张很薄的绢纸,一张古籍中夹着的肖像画。
时隔两百年,如今无论是武林亦或是朝堂,都已经鲜少有人提起那张肖像画的主人,但在民间,他的香火却称得上是旺盛。
只不过,就算是那些逢年过节,虔诚地在那人泥塑雕像前摆上供果和花卉的淳朴百姓,也很少有人真正知道,他们供奉的那人其实乃是真实存在的一人——两百年前,那个人恐怕是整片大陆上最为人敬仰的第一人。
他出生于钟鸣鼎食之家,风流倜傥,自幼诵读佛儒道三家万卷书,天生机敏通彻,智掌璇玑而胸罗星斗,又有一身盖世武功,不过弱冠之年,便已闻名于天下,人称——千机公子。
只是后人所述所绘的千机公子,容貌早已在牵强附会和各种传言中变形再看不出原貌,唯独龚宁紫手上的那一本古籍,是与千机公子同时期的百晓老先生所著,那上面的肖像画都是那个时代最为有名的丹青手绘制而成,因而那上面所绘的彼时英杰,都是栩栩如生,神态逼真。
龚宁紫当年拿到那本古籍,也不过随手翻看,并不曾真放在心上,也亏得那书中关于千机公子的溢美之词实在太过,而画像中的少年也确实称得上是俊朗非凡。同是丹青手绘制的肖像,唯有他一人的与旁人截然不同,显得剑眉星目,宛若天神下凡一般。龚宁紫当年翻看到那一页,甚至不由哑然失笑,想道莫非这丹青手乃是女子,不然为何画出来的千机公子看着倒像是在画心中情郎一般——有了这个插曲,龚宁紫才不经意记住了千机公子那张被细细描绘的脸。
可那个时候的龚宁紫是怎么都想不到,有一天自己竟然在现实中看到这样一张活生生的面庞。丹青手不愧是两百年前闻名天下的丹青大家,一笔一划,□□皆在,确实是一张俊朗动人的脸——哪怕这脸庞此时正长在别人的身上,而且舌头也一直在湿哒哒地舔着云皇的眉角。
“哎呀,王公公你还是那般胆小,怎的都见了那么多次了,反应还是这般惊慌散漫呢?”
千机公子的那张脸笑眯眯地说道,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阴森和苍老。
“是小的没用!还请陛下开恩!求散人开恩!”
龚宁紫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前额一直重重触到了血糊糊的地板,之后才学着王太监那胆小如鼠的模样,用很小的声音颤抖着回答。
如今之际,龚宁紫也只能盼望台阶上那人不至于发现自己的异样。
为什么会是千机公子?
龚宁紫盯着地面上暗褐色的血污,心神巨震,思绪纷乱如麻。
他原本以为蓬莱散人应当是当年忘忧谷的余孽,他甚至还熬夜将忘忧谷当年所有的卷轴都仔仔细细地研究了一遍,从扫地的小厮到武功高强的师兄师弟留——哪怕对方是那早就已经被挫骨扬灰的忘忧谷上一任老谷主逍遥子,也比如今这位千机公子来得顺理成章才对。
可是偏偏……偏偏那位千机公子也正如同古籍上所说的那般超凡脱俗,异常俊秀,令人即便只是看过他的画像,都绝不可能再错认他。
龚宁紫也真的不觉得这个世界上还能有第二个人像是那位千机公子一般,明明长成给这幅诡异作呕的模样,却依然可以给别人一种和蔼可亲,英俊可爱的错觉。
可是这实在是难以解释——千机公子明明就是两百多年前的古人,为什么现在却能活生生笑嘻嘻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为什么——
不对!
电光火石之间,龚宁紫却想到了千机公子的生平,那些因为太过于离奇,以至于被后人认为是牵强附会的胡言乱语的生平。
千机公子曾经遇仙。
在传说中,那位千机公子二十岁之前,已经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大剑侠,仗剑天涯,却难寻敌手。
为此,他便干脆持一柄剑,挑一壶酒,走进了当时对于普通人来说压根就是有去无回的南疆密林。
有人说,他是为了与那密林中密密麻麻,为数众多的罕见怪兽毒蛇相斗以磨剑气。
他消失了十年。
整整十年,江湖中再没有这个人的踪迹。
后人传说,这十年中,千机公子其实并未在人间,而是误入仙境,与月中仙子成了一对少年夫妻……证据就是十年后当千机公子再入江湖时,他身边便多了一位天女为妻。
那位天女据说有着倾国倾城之美貌,踏步时足底会绽出繁花,轻笑时更能聚来无数鸟兽,而这位仙子若是愿意,甚至可以叫死人复生,也能叫人返老还童……
……
大概也是因为太过于离奇,又或者说,千机公子遇仙的那个传说太过于脍炙人口,以至于这么多年来,即便是龚宁紫都从未将他和现实联系到一起来。
但当龚宁紫亲眼见到千机公子出现在自己眼前之后,千机公子的那位仙妻身上的蹊跷便也瞬间跃入他的心中。
惊世绝伦的无上美貌……
可以让人死而复活,返老还童的长生不老药……
两百年前的千机公子。
几十年前的忘忧谷。
还有林茂,那被人藏在忘忧谷之中,有着绝美容颜的林茂。
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无形的丝线正在将两百年间这世上发生的种种异像联系在一起。只是如今留给龚宁紫的信息实在太虚无缥缈,就算是他,在这跪下求饶的短短一瞬,也完全没办法梳理清楚前因后果,来龙去脉。
其实写了这般多,那龚宁紫心有万念,在那小殿之中,却也不过过了一瞬。
“啊哈哈哈……怪物……呜呜呜……怪物……爹啊……女儿好怕……”
在那已经疯了的宫妃哭嚎之下,这一瞬却漫长得像是永久。
龚宁紫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千机公子那如同毒蛇一般湿冷阴狠的目光在自己的背脊上滑过,他不会错认那种虐杀成性之人看待猎物的眼神。
在他人看不到的地方,龚宁紫的眼中湮染起一层幽暗诡异的猩红血光。
不过,倘若在他人看来,大概只会觉得伏趴在地上的这蠢笨太监正簌簌发抖全身瘫软吧,大概也只有红牡丹若有所觉,龚宁紫的每一块肌肉都已经被调整到了恰到好处的位置。
只要千机公子妄动杀机,那么他以及那位云皇陛下将要迎接的,将会是世人从未见过,也永远无法想象的一击——
“罢了,看在你平日里伺候得还算上心的份上,这一次就饶你一命吧。”
让人没有想到的是,那千机公子忽而低笑一声,杀机瞬散。
“谢,谢主子恩典。”
龚宁紫依旧装作全身僵硬的样子,像是怕得回不了神,半晌才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
再看一眼那千机公子,依旧是俊美逼人,风姿绰约的一张脸。
不……不对……
龚宁紫倏然一惊,从那种恍恍惚惚的状态中回过神来。
原来那千机公子也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只消看上他一眼,便会忍不住对其心生亲切,恨不得能匍匐在他身下,将一身血肉尽数喂给他吃都无所谓。
以龚宁紫这等冷静自制之人,竟然也会不由自主陷入千机公子的蛊惑之中,这样一想,倒也难怪先前那些派入皇宫中的暗探全军覆没。
不是因为持正府的探子太弱,相反,恰是因为他们皆是数一数二的高手,才得以潜入这摩耶精舍之中,而一旦他们踏入这摩耶精舍之中,便会遇上这附身于云皇身体之中的千机公子,然后……
龚宁紫瞳孔微缩,之前踏入前殿时一路走来瞥见的那些尸首图像,被他在心中一寸一寸拉出来细细回忆,果然想起来其中有数张面孔是熟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