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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里点了烛火,陆夫人推门而入的时候, 陆巧正将茶杯往小丫鬟身上丢, 汤汤水水的,洒了那小丫鬟一身。
陆夫人脸一沉, 呵斥道, “巧儿,娘怎么教你的?你这幅样子,和市井泼妇有什么区别?”
陆巧从小由母亲教养, 被训了也不敢还嘴,只是伸腿轻踢了那丫鬟一下, 刻薄道, “还不滚去换身衣裳?在这儿赖着是想博谁同情不成?”
那小丫鬟含泪委屈出去了,留下母女二人在屋内。陆夫人脸色才好转了些许, 再次提点道,“我早和你说过了,下人命贱,你做主子的, 打骂由你。但动动脑子, 面上总要过得去, 真让别人知道,你随意打骂丫鬟,哪家夫人会要你做儿媳?”
陆巧本就满肚子火, 被人当众嘲讽哂笑, 此时又被娘亲教训, 更是委屈不已,口不择言道,“我再装的贤惠端庄,一样没人上门求亲!都怪爹,成日里顶撞圣上,谁敢同我定亲?娘这般看不惯我,不如把我送庙里去做尼姑好了!还管我做什么?!”
女儿赌气,陆夫人却是听得有些愧疚,但脸上还是端着,训道,“哭什么?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她话音刚落,陆巧就扑进她的怀里,抽抽噎噎道,“娘,女儿怎么办啊?您让我做才女,我就做才女。您让我拉拢那些小官之女,我也听您的。可是,那些夫人眼里,就是没有我!”
说起来,她也是被刺激过了些,有些妄自菲薄了。那些相看儿媳的夫人们并非完全没有考虑她,好歹有个才女的美名,怎么也会加些印象分。但偏偏陆巧她爹是言官,梁帝又不是什么刑不上士大夫的明君,谁都怕那一日陆大人得罪了圣上,也被牵扯下水了。
这么一来,陆巧的无人问津也就不足为奇了。偏偏她心气高,觉得自己好歹是正正经经的官家嫡女,如何都不愿低嫁,眼睛只盯着那些显贵之家,所以才这般气不顺。
到底是自己的女儿,陆夫人有些心疼,摸摸陆巧的脑袋,“别哭了。我和你爹爹说过了,老爷的学生中也有不少出色的才子,虽说家境不显,但低嫁也有低嫁的好。”
“不要!女儿不嫁!”陆巧红着眼,莫名想到白日里遇见的那个柳家义女沈蓁蓁,柳家也不过是个破落户,比起陆家好一些罢了,但沈蓁蓁却又是得了长公主的赞赏,又讨好了冷冰冰的傅二,连夫婿也胜她一筹,这让她怎么咽的下这口气?!
陆巧想到解元,忽然眼前一亮,抹去眼泪道,“娘,不若咱们榜下捉婿吧?就算是低嫁,我也要嫁个日后有前程的!女儿才不要一辈子低人一等!”
两母女正在房内谈心的同一时刻,柳府一片安静祥和。干娘慈爱,干爹虽然嘴硬还心软,阿兄和嫂子也都不是刻薄的性子,沈蓁蓁的日子过得很是惬意。白日里陪着柳夫人做做针线,要不和嫂子聊聊家常,再闲着的时候,便哄哄两个侄儿。
这一日,蓁蓁记挂许久的阿淮有了消息,白府递了帖子进府里,上头邀她和覃九寒去白家做客。
听闻消息的柳少夫人惊讶之余,便急急忙忙开始给蓁蓁做功课了,把白家给好好介绍了一遍。
白家原是儒学世家,即便是出仕十来年了,也依旧是桃李满天下的那种人家,不能说是一呼百应,也算得上是读书人推崇的世家之一了。再说这白仁水,也就是阿淮的爹爹,是白家现任的家主,正正经经的嫡长子,又生得温文尔雅,行事也颇有章法,风度翩翩的。若不是当年在老家便定了亲成婚,指不定又是京城被众多夫人紧盯的女婿人选。
这回白家也打算参加来年的乡试,白仁水又是白家长子,又是直隶的解元,算是大热的状元人选之一。毕竟,直隶的解元,比起湖广行省的解元,却是金贵了不少。
柳少夫人思量了会,又转而提起了白仁水的夫人秦肖云,毕竟小姑子去也不会同白仁水打交道,“白夫人的母家是秦山秦家,家世不算显贵,但也是个耕读世家,很是清贵。白夫人我倒是见过一次,只听说很有才华,闺中便跟着兄弟一道念书的,诗词什么的都不在话下。不过,我瞅着倒不是恃才傲物的性子,比起陆巧不知好了多少。”
说着,见小姑子表情略有些紧张,还边挑拣了几件首饰,边安抚道,“你别担心,白家不是不讲规矩的人家。有些人道,没规矩才舒心。要我说,有规矩比没规矩好,人人都遵守尊卑上下,就没那些子欺上瞒下的事了。你是去做客的,白夫人定然不会没眼色的。”
……
蓁蓁紧张了一宿,临进白家门前还被覃九寒摸着脑袋哄了一会儿,待她进了白家大门,见到了白夫人,才晓得自己白担心了一宿。
白夫人丝毫没摆官夫人的架子,上来便握着她的手,言辞恳切道谢,一声声“蓁蓁妹妹”喊的极亲昵。
这时候,门帘被掀开,前头走进来个小公子,模样精致又俊俏,穿着身竹青色的袍子,小脸圆圆的,上来便欣喜喊道,“蓁蓁姐姐。”
沈蓁蓁也有些惊喜,虽说来白府肯定能见着阿淮,但真正碰面时,还是十分怀念的,尤其是阿淮似乎长高了些。他还穿着离开桐城时,蓁蓁给做的衣裳,小腿处稍稍短了一截,但还是肯穿着不合身的衣裳来见客,可见是还记着桐城的情谊。
阿淮脸颊红彤彤的,看着表情便知道他很激动,但动作却很沉稳,整了整衣着,才板着圆圆的小脸上来,恭恭敬敬行礼,“娘亲。”
方才还笑得温柔的白夫人也变了脸,同小阿淮如出一辙的严肃表情,也淡淡道,“起来吧,课业可做好了?”
母子俩正严肃交谈,看那样子倒不像母子,更像师生一般。门帘又被掀开,进来个奴婢打扮的女子,怀里还抱了个梳着两个小啾啾的娃娃,娃娃一进门,便扯着嗓子喊,“阿兄!阿兄啊!”
可见是来寻阿淮的。
还不见其他人有反应,阿淮转过身,板起脸开始训弟弟,“阿冬,见着大人要先请安。”小阿冬看着比阿淮还小不少,圆圆的脸蛋,红扑扑的,眼珠子黑亮黑亮的,嘴唇红润红润的,还微微嘟着个唇珠,瞧着便极讨喜。
被阿兄训了,小阿冬也不恼,还仰脸朝阿兄傻笑,然后迈着两条粗短的腿,一冲一冲到白夫人面前,小手握成拳头,圆脸板着请安,“见过大伯母。”
小小的人儿,走路还一晃一晃的,正正经经行礼请安的模样,看了便觉得十分有趣。
白夫人端坐在椅子上,瞧着也是极严肃的模样,嘴上淡淡,“阿冬,方才可用过早膳了?”
小阿冬也板着小脸回答,“谢谢大伯母关心,阿冬用过了。”
请过安,阿冬就登登登回到阿淮身边,扭扭捏捏揪着阿兄的袖子,偷偷探头出来看蓁蓁,抿唇道,“阿兄,那个姐姐好看!”
他的声音带着小孩儿才有的清脆,又因为是和阿兄撒娇,所以添了几分软糯,听得蓁蓁心一软,朝他招招手,“阿冬是么?到姐姐这儿来。”
小团子有些腼腆,红扑扑小脸,正犹豫不决,阿淮弯腰吃力抱起弟弟,登登登来到蓁蓁面前,小大人似的给两人介绍。
蓁蓁见一大一小两个团子都可爱得紧,从袖里荷包里掏了两个袖珍棉布玩偶,小阿冬眼睛一亮,吧唧一下扑到她的腿上,黏糊糊撒娇,歪着脑袋道,“是给阿冬的见面礼吗?”
蓁蓁失笑,捏捏他的小鼻子,“阿冬还知道见面礼啊?”
阿冬眼珠子咕噜噜一转,见阿兄朝他眨眼示意,红嘟嘟小嘴一张,就把阿兄出卖了,“阿兄说的啊。阿冬是少爷,大家都想讨好阿冬!”
他说的含糊,大人们却是听明白了。白夫人脸色微微一沉,当着客人的面说什么讨好不讨好的,这是白家的家教不成?
她正要出声呵斥,蓁蓁便认认真真点点头,将玩偶放进阿冬的小肉手里,“阿冬说的也有道理。不过不是因为阿冬是白家的小少爷,是因为阿冬乖巧知礼,姐姐见了喜欢,才想讨好阿冬。所以,阿冬日后也要这般知礼懂事,就会有更多人喜欢阿冬了。”
阿冬似懂非懂,只听懂面前温柔姐姐喜欢自己,捂着小脸笑嘻嘻的,讨喜极了。白夫人轻轻呼了口气,但脸色还是不大好看,只淡淡吩咐丫鬟把小少爷抱下去。
阿冬乖得紧,被抱走还不忘回头冲他们笑得甜甜的,逗得蓁蓁又是一乐,看得阿淮都有些眼热了。
阿淮抿抿唇,严肃伸手朝他的贴身小厮招呼,然后那小厮便捧了个盒子上来。
见蓁蓁被盒子吸引了注意力,阿淮微微露笑,继而一本正经开始分礼,“这个梅子簪子是宝福妹妹的,妹妹说不喜欢花,只喜欢果子。这个砚台是给……”说到最后,盒子里还剩了好些东西,都是给蓁蓁准备的。
送过礼,阿淮按照每日的功课,便要下去学棋了,又恭恭敬敬朝娘亲行礼,然后朝蓁蓁抿唇笑笑,便朝他自己的小书房去了。
阿淮一走,白夫人的表情又自然了许多,不似方才那般严肃了,蓁蓁觉得有些奇怪。白夫人分明不是那种极严肃的人,但方才阿淮也好,阿冬也好,都是尊敬大过亲昵。不过这是人家的私事,她也不好插嘴就是。
两人又有一搭没一搭聊了片刻,蓁蓁正端着茶水抿了一口,抽空想着覃九寒那头可还顺利,就听白夫人迟疑不决道,“妹妹……”
她的表情看着有几分欲言又止,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一样,蓁蓁也不追问,就等着她自己理好思绪。
没过一会儿,白夫人便又开口了,这回的表情看着有些不自然,但说话倒是没吞吞吐吐。只听她道,“说来也不怕妹妹笑话,阿淮虽是我的亲生孩儿,却素来同我不亲近。我方才瞧着,阿淮似是极听妹妹的话,妹妹可是有何诀窍?”
这话问出口,白夫人便觉有几分羞愧难当和心酸,她做娘亲的,怀胎十月才生下的孩子,却要向外人请教。
蓁蓁微微一愣,继而想起方才白夫人不自然的表情,又思及她那句“素来不亲近”,不由也有几分感同身受的心酸。她放下杯子,刚刚屋里伺候的丫鬟们不知何时已经被打发出去了,屋内只剩下她和白夫人。
蓁蓁起身来到白夫人身边,安慰道,“夫人何必妄自菲薄。我瞧着,阿淮是极敬爱您的,只是孩子小,难免有些羞涩,不善表达罢了。”
白夫人微微一叹,“也不瞒妹妹。阿淮虽是我亲生,但从小便随着老太爷一同住。听奶娘说,小的时候阿淮还会哭着寻娘亲,后来我总不在身边,哭了也没用,阿淮便不再喊着要娘了。现在他懂事了,我想亲近他,也难得其法了。”
白夫人年纪比蓁蓁大了不少,甚至比有两个孩儿的姚娘都大了两三岁,但膝下却只有阿淮一个孩子,真要说不喜欢不重视,也不可能,只能说母子俩都有些别扭,你端着,我也端着,两人就这么僵着,能亲近起来就怪了。
按理说,别人的家事,蓁蓁是不好插嘴的。但白夫人这般低声下气请教,甚至将家宅之事都向她全盘托出,她也不好看着白夫人这般苦恼下去,只好提点道,“每个孩子的性格都不大一样。譬如阿淮,阿淮看着虽小,但心思重,从小跟着老人家耳濡目染,又读了那么多的书,把他当做小孩来哄就不大合适。”
白夫人点点头,“我开始还拿些小玩意儿哄他,反倒被阿淮板着脸道,这样是玩物丧志。他个孩子都这般严肃,我做娘亲的,更不好没个娘亲的样子了。”
蓁蓁有些不知说什么,她哄孩子是手到擒来的事,真要说出个头头道道的,也不是她的强项,只好另辟蹊径道,“方才阿淮进来时,夫人可是先询问了阿淮的功课?”
白夫人闻言微微回忆了片刻,道,“……是。其实阿淮人虽小,但有规矩的很,是极自律的性子。我问这一句,不过是想关心他一句。”
蓁蓁点点头表示理解,然后指了指自己,“若是我,我就不问功课。阿淮定然已经做了功课,我问这一句,倒显得对他的关注不多一般。夫人若是想关心阿淮,大可以夸一夸阿淮的功课,然后送些吃食过去。阿淮喜欢梅子凉糕,学功课的时候送一碟子过去,给他填填肚子。或者,夫人给阿淮亲手做件里衣之类的。我想,日子久了,阿淮自然和夫人亲近了。毕竟,阿淮是夫人的亲骨肉,夫人若是主动些,阿淮也不会对您的关心视而不见的。”
其实说实话,大户人家母子关系疏远的情况并不少见,伺候的人多了,自然而然也疏远了,有的甚至不如奶娘亲近。白夫人也私下劝自己,孩子虽然同自己不亲近,但上进自律,日后有出息就好。
但劝归劝,总归心里有些疙瘩,如今听了蓁蓁的话,豁然开朗道,“是了,我在这儿苦恼,还不如多关心关心阿淮。人心都是肉长的,更何况阿淮是我的亲骨肉,我要是端着不肯主动,母子关系那一日才能亲昵呢!”
蓁蓁这么一番话,似乎彻底将白夫人点醒了,白夫人忙喊来下人,吩咐她给少爷那儿送些糕点过去。大概是第一回做这件事,还有些不熟练,挑挑拣拣好久,又是汤水又是糕点的。
见状,蓁蓁忙拦了一下,提醒白夫人,“夫人,阿淮和阿冬都在学功课,您送的多了,他们也用不了,反而浪费了。更何况,这般显得有些过于刻意了。”
白夫人也反应过来了,她光想着让阿淮体会到母爱,却忘了兄弟俩此时的情景,她这般做法,除了增加阿淮的负担,却是对母子关系没什么作用了。只好收了一腔泛滥的母爱,精心选了两样糕点,都是问过奶娘的,不多不少,两个小碟子,正好让他们休憩时候捻着吃吃。
女眷这边其乐融融,覃九寒那边却是有些天意弄人的感觉。
毕竟,前世的宿敌,见面就剑拔弩张的,今生反而因着种种原因,成了恩人与报恩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