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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的,见得多了,心境沉下来了, 才明白他的苦心。想再多学一点, 可他的身体却不行了。
将她送到水东县旧时的仆人方贵这里来,定居此处, 鲜少出门。每日在药罐里泡着, 让方贵帮他出去打探世情。
如今他已经很少出面干涉方拭非, 一天里有大半时间是睡着的,连方拭非也不由惋惜这位天纵奇才。
在自己身上耗费了十八年,可自己能做到比他更好吗?值得吗?
叫她也惶惶不安起来。
她到家中的时候,师父正在休息。林行远倒是不在。
方拭非猜他也很难在这一小地方安静呆着。
她拿过靠在墙角的锄头,从小院的角落里割了两颗白菜, 放进篮子里,便拎着出门。
本来想拿去米铺换点米,好给师父煮碗粥, 结果路上碰到个背孩子出来干活的妇人, 巴巴盯着她的白菜,见人实在不容易, 就两钱银子卖给她了。
两钱在往常是很多的。倒回三年前, 起码能买到十升米, 但如今也就能买一个馒头。自旱灾过后, 粮价一年高于一年,至于今日翻了十番不止,竟比灾年还要昂贵。
水东县真是应了那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有人靠着米价大发横财,也有人因为米价三餐不济。
这下卖了东西两手空空,方拭非又去扫了一篮子黄土带回去。
等她再次回到家中的时候,林行远也回来了。
他递过去东西道:“你的信,驿站来的。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
杜陵起来了,看见方拭非摇了摇头,知道她肯定又在书院惹事了。
他这边没说什么呢,方拭非先把他卖了:“师父,林公子说想找你讨教讨教。”
林行远:“??”
他一武将子弟出生,对诗词没什么兴趣,有什么好讨教的?
杜陵今日精神不错,听她这样说,便点了点头道:“你随我进来。”
林行远对这长辈莫名有些发怵,不敢放肆。当他是要帮忙,就将剑靠在墙角,跟进去了。
杜陵屋里充斥着药味,桌子跟地面擦得一尘不染,明明是老人,屋子却整洁非常。东西摆放得规规矩矩,方方正正,看得出他原本应该是个很讲究的人。
杜陵盘腿在中间的榻上坐下,示意他也过来。然后问道:“一路在外边,学到什么了吗?”
“我……学到许多。”林行远说,“学心境?”
杜陵又问:“你想向我请教什么?”
林行远:“……”
他炯炯有神地看着杜陵,然后干笑一声。
杜陵了然,也笑道:“行,我知道了。”
他朝后面一指:“那是用衣柜改成的书柜,你可以过去挑点书看。被方拭非偷偷卖了几本,但我记得,同兵法军事相关的书,都应该还是在的。你喜欢吗?”
林行远大为惊奇,将信将疑地走过去,把衣柜前面的黑布拉开,果然看见成排的书册。
这年头书可不便宜,尤其是一些传阅不广的书籍。这样一柜子书,太值钱了。
他随手抽出一本,翻开查看。
纸上写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笔势矫健,当真有“怒猊抉石,渴骥奔泉”之状,书脚及空白处写着详细的注解,中间还夹着图示跟标注。
林行远心情难以形容,又抽了几本,全是同一个人的笔迹。
林行远回头颤颤问:“这是您抄的?”
“这是我身体还康健时默出来的。书籍太重,南下时未曾带书,就记在脑子里。下边堆着的,是我口述,要方拭非记的。”杜陵说,“待我百年之后,也没什么可以留给你们,你喜欢,就都拿去吧。”
林行远:“全您写的?那这批注?”
杜陵说:“老夫写的。区区拙见,你随便看看吧。有一些,倒是你父亲年轻时的看法。你可以瞧瞧。”
林行远将书抱回来,放在榻中的桌子上,低头道:“敢问,先生尊姓?”
“哈哈。”杜陵笑道,“老夫杜陵,当年与你父亲在朝中多有不和。无奈他背面叫我老贼,当面还得叫我先生,叫我逮着机会就欺负。恐怕他现在还是很讨厌我的。”
林行远也笑道:“哈哈,听闻多年之前,有一位天子之师,也叫杜陵。”
杜陵点头:“嗯……”
林行远:“……”
林行远退了一步,满眼写着惊讶和无辜。
杜陵当年在朝中可谓如日中天,深得陛下厚爱,纵是今日,陛下依旧留着他太傅的虚职。他的突然失踪,至今都是京城未解之谜。各式传奇皆有,还有人道他是被什么妖精勾走了魂。
杜家上下多年一直在寻他的踪迹,却没有半点消息,整个人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原来是跑江南来了?还同方拭非在一起?
那……
林行远忐忑问:“那方拭非究竟是什么身份?”
“你自己去问她。”杜陵笑道,“其实你带她去上郡,什么身份都不重要了。老夫是谁也不重要。忘了罢,今后好好过日子。”
林行远嘴唇微张,说不出话来。
杜陵看他这模样,也觉得精神有些乏了,便道:“拿出去吧,你在我面前不自在,可以去找方拭非多聊聊。她不是什么骄纵或目光狭隘的女子,和你应该有很多话可以说。若是出了什么事,念在我的面子上,多包容他一些。”
林行远失魂落魄地点头,脚下磕磕绊绊退出去,顺带将房门给关上。
杜陵看他一脸敛容屏气的模样,不由好笑。
林行远出来,便迫不及待地掉头去找方拭非。
对比起来,方拭非有什么好怕的?
方拭非放他进来,过来人一样地安慰他说:“怎么?被敲打了?习惯就好,我师父也时常敲打我。”
林行远气若游丝般地吐出一句话:“我有点怕。”
方拭非说:“没事儿,我以前也怕!但怕他做什么?你看他现在老了,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林行远挫败道:“……你真是,算了。”
林行远见她铺陈的信纸下压着一本书,粗粗瞥去一眼,透出一行小字。
林行远惊道:“变态伍子胥?!”
方拭非:“……”
“是伍子胥变文!!你——”方拭非吐出一口气说,“没关系,我就喜欢你不学无术的样子。”
林行远:“……”
够够的了。
方拭非提笔疾书,林行远好奇问道:“你在写什么?”
方拭非:“写信。”
她没挡着,林行远就走近去看了。
这信是写给新任命派遣来的长史的。
王长东原在户部度支司,任度支郎中,本司掌管天下租赋,水路道途之利等。为人也算清廉,因办事不力,如今被任调为中州长史。该官职也属从五品上,却没有实权。看似平调,实为下贬。
方拭非写到:
“水东县外,有一片无名冢,也可称之为乱葬岗。自旱灾灾年起,近万灾民尸骨无人认领,埋于此处。凡雨水冲刷,便露出森森白骨,林中风声鹤唳,阴气沉沉,平日鬼神不近。”
林行远看了方拭非一眼,将信拿到眼前。
“后人总说秦祖繁刑重赋,急敛暴征,实则不然。
战国时期,百姓的各式税赋约有七成,一千斤粮食要交七百斤。秦祖当政后,减至五成,一千斤粮食可以少交两百斤。朝廷征徭役,依旧是一年二十天,并未加重,可百姓不堪其苦,叫苦连天,是为何也?因为征收徭役的地方是在咸阳,咸阳附近的黔首自然不会受其影响,然秦王一扫六合,一统天下,那些离得远的南方,光是赶路去咸阳,带着沉重的被褥干粮,一趟路程得走八个月的时间。他们背着自己的行囊,告别故土,在这八个月里,只有老弱妇孺留在家中耕作。八个月后,征完徭役,过不了数月,又是新的一年。家中劳丁常年不得归家,永远都在行役的路上。良田只剩老弱妇孺在家耕种。是以,称其繁刑重赋,急敛暴征。”
写到这里,后边就没了。
“这与水东县有何关系?”林行远说,“如今已非秦祖时期,徭役何须再去京城?”
方拭非说:“何县令,数次以各种名目招收力役,却实为私人牟利。除却朝廷规定的时役,一年征役有四至五月之久,所建城楼,修路,皆为商户所需,用以挣取暴利。比秦祖在世,更为恶劣。”
方拭非拿过他手中的纸,继续往下写。
“是言,罢马不畏鞭箠,罢民不畏刑法。如此教训,当以谨记。陛下宽仁,体恤旱情,先是免征田赋,又是押送粮米安抚灾民。可水东县令却巧立名目,欺压百姓!前倨后恭,让万民误解陛下爱民之心,灾民水深火热却难以自救,这等人也能任一方县令,简直叫人脊骨发寒!”
林行远:“你有证据吗?他会信你?”
方拭非说:“王长史曾为度支郎中,司掌天下租赋,自然对财政颇为了解。免田赋,赈灾粮,三年已过,风调雨顺,米价却始终高涨十倍不降,这就是最大的证据。”
方拭非顿了下,继续说到:“朝廷运送来的赈灾粮根本就没多少到百姓的手上。按理,县衙本该以常平仓的大米调低米价,可本地县令,却同城中米商私相授受,中饱私囊。常平仓空了大半,都是他私下售卖给富商。这早已不是天灾,这是人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