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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京呼啦啦抓来三百多名白石山余孽, 说是余孽, 却是一群诊脉看病的郎中。
白石山立宗几百年, 这天下学医的郎中便多与他们有关系, 虽圣上因为多年征战,对白石山心里有疙瘩,然而这一大群被九思堂拉来入狱,也没几天功夫, 各方面求情的人便从前朝延续后宫。
凡举是个郎中谁手里又没有救过几条人命呢?
可光是庆丰一场战役,大梁兵便因白石山毒粉折损进去多少?
数万有之啊。
如此,武将与文臣自大梁建朝之后,发生了第一次对立。
武将态度皆都简单,既然毒药是白石山供给的,那就偿命吧。
文成却担心, 伤了医者之心,从此天下无医了。
陈大胜心中也有恨, 却并不参与此次争吵, 他只是安静的站在殿外倾听, 与一切受毒药所害苦主般, 等一个结果交代。
皇爷这段时日被大臣们吵的脑袋疼,便派人将佘青岭请到了大梁宫,也不是要商议出什么结果, 也不跟他要意见,反正要了人家也不给,说退出还真就是不管了。
皇爷是想宣泄一下心事, 他本人是很想屠光白石山余孽的。
听着耳边絮絮叨叨的各种怨念,看天色不早,佘青岭放下茶杯,态度一贯的不焦急,甚至脸上还有些笑意道:“陛下发这脾气,也发的没来由了。”
皇爷把手上的折子焦躁丢在一边,还抓过佛珠开始捻,一边捻一边道:“什么没来由?照你这么说,咱的那些人就白死了不成?”
佘青岭道:“也不是白死,却是恨错了对象,您想,白石山与前朝的关系,却是从他们立国的时候就有的,人家历代吃皇家的供奉,拿着国库供养,你我那时候不过区区反贼,给咱们放毒不过是从了大义,您如今拿新朝的律法去判前朝的罪,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嘢?”皇爷坐起来,就满面古怪的看着佘青岭道:“我说青岭,你这出宫没几日,就怎得说话的语气竟随了后宫的那些人了?”
佘青岭轻笑:“臣只是怕,这一刀裁下去,怕是天下行医之人,从此对大梁便心有芥蒂了,您细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不说旁个,咱御医局那几个能用的,您就看看履历,虽不算做白石山的人,可是他们用的方子里,又有多少出自人家白石山外堂,这按照规矩,白石山却也算他们半师,您难道以后就敢保证自己没个风寒咳嗽?若都依着您的意思处理了,我就问您,您若身上不利落了,他们的药您可敢吃?”
皇爷被戳了面皮,便气哼哼躺下,一句话都不想说了。
佘青岭起身告辞,皇爷这次却没有留。
爷俩出宫本该回郡王府,可佘青岭却对陈大胜道:“你回庆丰吧,你媳妇儿今儿跟各房交账呢,你这当家做主的不在,也着实不像话了。”
陈大胜闻言轻笑:“您这话是讥讽我呢,您那儿媳妇打进门,啥时候让我当过家?我还当家做主?”
佘青岭白了他一眼:“废话颇多,赶紧去吧,到底是亲厚兄弟,能让便让,咱们也不缺这几个家用,莫要因为银钱兄弟心里有了纠葛,便不美了。”
如此,陈大胜方送了爹回郡王府,自己快马又往庆丰赶。
宫里的纷扰并没有影响到民间,亲卫巷依旧是一片欢腾。到底这是七茜儿怀孕,这与旁人份量不同的。
只众人没想到,一场孕事七茜儿却立刻将老刀其它六房都喊了来,说要把手里的账目交出去。
这下子,众人便不干了。
其实她手里这账目是早就想交的,从丁鱼娘进京就想,那时候倒是跟余清官说过几句,可余清官以丁鱼娘身体不适为由拒绝了。
这三年,七茜儿凭着过去的记忆,在外郡买来不少田亩,又趁着庆丰移城,又拿各家田亩收益换了临街的铺面。
她掌家掌的自然是人人满意,可,这都是一帮子正六品的老爷了,每月从她手里接这几百钱,这是外人不知道呢,知道了怕就是个大笑话了。
她想的好,可这账目交却交的有些为难了。
人家压根不想接。
很少出言的丁鱼娘急的满头是汗,她手势快,话说不连贯,便是一阵比划,嘴里不断重复几个字:“不,不……不行,不不不会啊。”
七茜儿穿着一件鹅黄的夹袄,靠在炕上笑:“嫂子,不会也得学啊,没的明儿我躺了,还得管这些事儿,那时候便是有心,也精力不济了,您这会子上了手,这几月我手把手带带您,那不是还有大妞她们能帮衬你么?”
丁鱼娘不肯,扭脸不看她嘴型。
老刀们都不吭气,就坐在外屋安静的听,反正态度就一个,他们不懂,婆娘做主。
可心里,却依旧很愿意让七茜儿管着这事的。
张婉如拿着簸箩做一顶小孩儿的八仙帽,听七茜儿这般说,便小心翼翼问:“嫂子可是在外面听到了什么闲话?”
七茜儿立刻摇头:“什么闲话,咱亲卫巷自打有了,那外面说咱闲话还少么?今儿说咱是看门狗巷,明儿说咱目中无人,这世上的人,只要你过的好,闲话总是不会少的,这跟咱府里的账目却是没关系的……一家一个日子,这七个府邸混在一起到底不像话。”
当年她置办庄子就防这一点,真就照府邸一家一个庄,从不混着置办,就怕到了今天这样,就说不清楚了。
她话没说话,外屋房门一响,室内顿觉一阵扫地凉风。
陈大胜裹着寒气进屋,也不敢进去冲到七茜儿,便在门口笑道:“我在门口听了几句,你们想什么呢?哦,分账了,就不是一家人了?想复杂了!就是个交账的事儿,怎么就跟你们小嫂子为难你们一般?”
余清官接过陈大胜的大氅笑道:“头儿,你这话说的不对,什么为难不为难,主要这账目交到手里,咱也不会管啊?”
他说完,胡有贵便蹦起来说:“哥,反正我的账目我不接,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们都娶媳妇了,有人管着,那我找谁去啊?”
童金台伸脚绊了他一下:“你说呢,我看每天爬墙头哪位,她倒是挺想管的。”
他这话说完,屋里便是一阵嗤笑,胡有贵想起那女疯子便憋气,扭脸就跟童金台撕了起来。
说来也巧,这里外屋没有门帘,各家又抱着自己家丫头来,童金台他家姑娘如今已经开始冒话,见到胡有贵上手打爹,当下就如宰杀她般喊了一声爹的就啼哭起来。
那撕心裂肺的,这一个哭,便是一堆哭了。
童金台爱女如命,立刻奔进屋子,抱住了他最爱的大姑娘。
人家这闺女真不白养,被爹抱着不算完,就伸着小胖手指着胡有贵,那个点啊,还跟一圈人告状,这混蛋打我爹了,快弄他!
她点一下,回头搂住自己爹哭几声,再扭头继续点,告状一圈状,继续回头哭。
胡有贵有些窘,便躲到了门后,人家这姑娘脑袋好,再扭头寻了一圈人,看到仇人没了,针扎般的哭声当下便鸣了起来,搂住她爹喊了起来:“爹~爹!”
哎,你爹活着呢,哭丧还久远着呢。
童金台心里感动,眼眶子都红了,当下也不要脸了,就抱着女儿来到门后,追着胡有贵一顿踢打,直到她姑娘觉着出了气,报了仇,咯咯笑出声,拍着巴掌表示很好,众人这才松一口气。
这一天天的!
这孩子真不白养,陈大胜稀罕,就伸手摸了一下人家的脸蛋,可童金台嫌弃他手上老茧厚,怕划拉到姑娘的小嫩脸便躲了。
“啧,就你家有个娃儿,老子稀罕!”
陈大胜难得露出一些孩子气,摸摸身上寒气没有了,这才进了屋子,笑着对众人道:“得了,今儿也晚了,也商议不出个子丑寅卯,明儿你们再议如何?”
他都这般说了,众人便笑着告辞离开。
待人都散去,陈大胜这才一头趴在炕上,亲昵的摸着七茜儿的肚子问:“他今儿可闹你了?”
说来也奇怪,也就那日在唐府闹腾了一次,从此是能吃能喝能睡,怀相好的不得了。
七茜儿笑着摇摇头,打发四月通知灶上送饭来。
陈大胜扒拉了两口热饭,就听下面说,成先生来了?
陈大胜住了筷子,让人赶紧请人进来。
都不是外人,便在炕上接待了。
成先生卷着一身狼狈气息进屋,他今晚也是憋屈又担心,心里有鬼无处宣泄,也不敢四处宣扬,却想找个依靠,寻个确定的话定定心。
如此在亲卫巷转了几圈之后,又看到陈大胜的亲兵在外卸马具,便进来了。
进屋看到陈大胜正在呼噜呼噜吃饭,便脸上更苍白,还得赔笑道:“呀,吃着呢,这,我这是没挑时候……”
陈大胜跳下炕,亲手帮他搬了凳子请他坐下后方说:“嗨,成先生这话说的太客气,咱们是什么关系,你要有事儿,隔着墙大半夜喊人,您看我去不去?”
成先生讷讷坐下,却半天不吭气。
陈大胜什么心眼,喝完汤放下筷子,看婢仆收拾走食器后才说:“先生,莫不是跟白石山也有些关系?今日是想找我走个人情的?”
七茜儿与成先生闻言,两人一起撑起脸惊讶的看着陈大胜。
看成先生脸上血色全无,陈大胜怕把人吓出个好歹,便劝阻道:“先生莫慌,所谓法不责众,而今不提外地,光燕京一地却有多少郎中受过白石山的恩惠,您便是学医经历跟白石山有关又如何,您的资历是明显的,打陛下起兵,您就在咱的阵营兢兢业业不敢有一日倦怠,这是谁都看的到的,如此便不必惊慌,找谁的麻烦也不能找到您的头上。”
成先生没想到陈大胜说的是这个,他依旧是慌张的,稳了半天心方说:“却,却也不是这样,我就想,就想冒失下,找你探听探听,若,若,若真是白石山门徒,从前确实有罪,那,那朝廷上却是什么个意思?”
他满目哀求的看着陈大胜。
陈大胜闻言微楞,到底仔细打量起成先生来。
成先生却立刻低头,小腿慌张的不知道该往那边放,就只是发着抖。
七茜儿放下手里的小裤儿,拉拉陈大胜的袖子道:“我外面还有一些事儿,你们且说着。”
说完下炕,趿拉着鞋去老宅了。
等待七茜儿走了,陈大胜便坐在那边想,成先生都说出这话了,怕是真的背后有自己不知道的事情,若说他知道朝廷的处理意见,却也不尽然。
可他现在早就把各部老大人,还有兵部一干老帅,甚至皇爷的心思都摸透了。
他能推出一个结果,却不能与成先生明说。
可成先生是自己与茜儿的保媒,从前阿奶颠沛流离,也没少受人家人恩惠,做人啊,要有良心。
这人生在世不称意事多着呢,万想不到,自己掌握实权之后,第一个上门的为难,却是成先生这样与世无争的人给的。
案几上的灯花爆了一下,成先生吓一跳便蹦了起来。
陈大胜赶忙安慰,给他倒了一杯茶之后说:“您,这是牵扯的深了?”
成先生赶忙抬头解释:“不不不,不是我,你,你是知道我的,不是我,却是一个,一个对我而言很重要的人。”
陈大胜松了一口气,心想,皇爷啥心情,如今我也是体会到了。
他前思后想好半天才道:“先生,咱也认识久了,朝上的意思我不方便说,可我能告诉你的是,而今后宫便是老太后都惊动了。”
成先生闻言立刻抬头,眼睛圆睁的看着陈大胜。
陈大胜点头道:“不止老太后,求情的人多得很呢!陛下若是严查,怕这大梁天下,便从此无医了,先生安心,我自己推断,此事最恶……若是有白石山跑了大三堂头目出来顶罪,其余人……许就是挨上些板子,受些惩罚了事,毕竟……谁家没个三灾六难的……您说呢?”
陈大胜这话并没有安慰到成先生,他撑着笑,便浑浑噩噩的回了家。
回到家里一看,正堂案几给的做的晚饭都用小碗盖着,如今雪姑早就不是白石山娇生惯养的小师姑了,她是认认真真放下身段学了三年中馈。
家里饭食一直就是雪姑在做,阿鲤养胎。
他没有胃口就去了后面,却看到雪姑也跟苏白鲤在赶工那些小衣裳。
想起隔壁也在赶制小衣,可人家那表情,皆是全家欢喜的。
到了自己家呢,娘子从怀孕便开始动手缝纫,就恨不得把闺女的嫁妆都赶制出来。
她这是压根不想活了。
是了,她是妙手失魂苏白鲤啊,白石山又有多少毒药是她亲手制出,虽毒死大梁兵那些仗不是她打的,可那药却的的确确是她做的。
而今大梁立朝三年整,九思堂四处抓捕白石山余孽,其实不止这一批人被抓,在九思堂暗狱,白石山的门徒何止这个数目。
心里难受,成先生看着成师娘的肚子便默默的掉起眼泪来。
雪姑听到他的抽泣声,只微微抬头瞥了一眼,便表情平静的继续干活了。
成师娘却笑了,她抬头看看成先生道:“你呀,急病乱投医,你家的人命就是人命,那旁人家的人命便不是人命了?你也别难受,这个结果三年前我就知道了。”
成先生悲愤极了,他猛抬头道:“所以你就改头换面,布了一场这么大的局,你利用我苏白鲤,你利用我!”
成师娘摸摸自己满是伪装这张脸,便无奈道:“成晚宁!我喜欢你,你喜欢我这件事是不假的,你若说利用,不如想当初,当日若不是我跟你私奔,我也不会入了制毒这个行当,那晚你说过,落子无悔……我才跟你走的。”
成先生已经悔了,人这一生虽说都年少轻狂过,最怕却是要背一世年少轻狂的果,他背不起,便肝肠寸裂猛的扑过去,抱住成师娘便哭道:“阿鲤别去好不好?阿鲤就守着我好不好?”
成师娘缓缓摸着他几乎斑白了的头发说:“不好啊,那死了的大梁兵说不好,白石山被连累的内外堂弟子说不好,白石山历代先师也说不好,如今内三堂制毒活着的只有我苏白鲤,我不去,这世上便没人救他们了,咱啊,得给那皇帝老儿一个台阶,咱得给那些旺死的冤魂一个交代。”
成先生跌坐在地,好半天才苦笑道:“呵~想我成晚宁这半辈子,也是济人无数,谁能想却是这个下场,只可怜我的孩儿……却生下来竟连个娘都没有……”
“我做她娘!”
雪姑的声音忽从一侧传来,成先生吓了一跳,愕然看着自己的小师姑刚长成的那张脸儿。
烛光下,雪姑很认真的做着桃花红的小袄子,一边缝她一边笑道:“这孩子的娘是替白石山死的,以后她便是我白石山的圣姑,受我白石山弟子供养,她不会没娘疼,阿鲤去后……我便嫁与你,做她娘!”
成师娘认真想想这事儿,便确定点头道:“恩,这事我看却是成的。”
成先生又疯了,他蹦起来对小师姑大喊一句:“成?你们是疯了不成?我不同意!”
他说完狂奔出去,未关的屋门便冲进无数寒风……
直听不到脚步,成师娘便笑着从脸上摘下一张人皮面具,露出一张鼻梁高挺,眉峰飞挑的面容,不是特别好看,味儿却极飒爽的样儿。
她把面具递给雪姑道:“我这会子自私极了,真就不想我的孩儿出生之后,便被人说是个没娘的,你拿去参着样儿多做些,今晚我给你熬胶。”
雪姑认真点头,将面具放进怀里,低头想了会,又从腰下荷包里取出一个药瓶递给成师娘道:“若是紧急,朝廷要一刀切,就只能让她受些罪,早些来人间了。”
成师娘接过药瓶攥在手里,看着自己的肚子终苦笑道:“我的儿,你说,你上辈子是欠了娘多少债哦……咋就托生到我的肚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