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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帝的九皇子沈澈极不受皇帝待见, 这几乎是满朝文武都知道的事。也曾有御史进言请皇帝善待沈澈,后来,这位御史便被打发得远远的,这事不了了之之后,也再无人敢去触皇帝霉头。总归这位皇帝陛下也不过任人唯亲一些, 好色了些, 不出大的纰漏,谁又愿意用乌纱帽来换一个不受待见的先帝九皇子呢?
也唯有陆剑锋, 才敢说出让皇帝还沈澈一个公道的话了。
立在主殿之外,顾柔嘉抿紧了唇, 对陆剑锋生出由衷的谢意来。世人对于沈澈避之不及, 她即便能够做些什么, 也不过是有限的,让他的日子好过一些。但是否真的能好过, 也不过是皇帝一念之差罢了。皇帝毫不在意沈澈, 他死活都尚且可以不顾, 又怎会关注他过得好不好?而唯有陆剑锋说出这话来,皇帝才会思虑一二, 哪怕是万般不喜, 也不敢将他如何。
也不知到底是什么缘故, 如此讳莫如深,连累得沈澈不得宫中待见。
她暗自想着, 踌躇着是否要进殿去, 只是这到底是天家密辛, 她一介外臣之女,实在没有立场进去,加之对皇帝十分厌恶,更不愿进去。但事关沈澈,她又不愿错过。想到沈澈,她不免想到方才沈澈轻抚自己脸庞的举动,一时小脸臊得通红。尽管如今与沈澈熟识,但她脑子里并没有忘记前世那杀伐决断、手段狠辣的摄政王,有时想起他的“杀无赦”之时,顾柔嘉心中还是泛出稀薄的惧意来。像他这般的男子,一股子说不出的贵气,仿佛谪仙之姿,不想也是个孟浪鬼,竟然对她说出那等话语来。
想到沈澈低声呢喃着想要娶她为妻的话,顾柔嘉脸儿又一次红了,撅着嘴半晌不说话。
立在殿外,顾柔嘉颇有些心神不宁,但主殿之中却是不闻一声,陷入了一片死寂。在陆剑锋说完话后,皇帝淡漠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他焉能不知宫中发现毒/药是何等险恶的事,不仅意味着沈澈为人所害,更意味着他也随时可能被人下毒。虽是如此,但这句“还九殿下一个公道”也无法避免的触怒了他。依着他的本心,哪怕沈澈给人毒害成了废人,他都未必愿意管。但现在陆剑锋开了口,且并无半分错处,字字都是为天家根本着想,让皇帝想反驳都毫无理由。
更何况,陆剑锋还是安定大长公主的孙儿。
只觉得一口恶气憋在心中,皇帝气得脸色愈发难看,但他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冷着一张脸。殿中沉寂万分,陆剑锋恭敬的维持着礼数,以眼角余光看向了皇帝,见他这般冷漠神情,不觉齿冷非常。只是面上还是一派恭敬肃敛模样,似乎并没有察觉皇帝的异色。
静默了许久,皇帝迟迟不说话,皇后则盈盈微笑,佯作不经意的碰了碰皇帝的手肘,被后者不耐烦的瞪了一眼,倒也不恼,笑道:“陛下爱重九殿下的心天可怜见,还请陛下不要气坏了身子。”
皇后盈盈含笑,皇帝如梦初醒,“唔”了一声,淡淡说,“陆卿所言甚是,朕也是这般作想,老九身为先帝幼子,朕的幼弟,他的安危,朕不能不顾,何况已然欺到了天家子弟头上,如不先行惩处,岂不当我天家无人?”
这话说得极为冠冕堂皇,连在殿外的顾柔嘉都几乎可以想见皇帝的脸色定然不好得很,不知道的只当他是为了弟弟被害而动怒,但明白则知,他不过是为了自己而气。
立在殿外,顾柔嘉心中有气。皇帝比沈澈大了快三十岁,换言之,皇帝年近而立,沈澈不过是襁褓中的孩子。年龄悬殊如此巨大的兄弟,她不信沈澈能做出什么事惹到这位当朝天子,也不知是什么缘故,让他对于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如此厌恶,连他的生死都可以不顾。
她心中恨恨,全然未曾发觉吉祥已从殿中出来,一见她立在外面,虽是有些僵硬,但显然看得出心中极是不豫。吉祥不免一笑,这顾家小囡囡何等貌美,即便这样不豫的模样,也别有一番美妙滋味。吉祥一笑,旋即问:“顾姑娘。”
她正暗自恼恨皇帝,冷不丁见吉祥出来,心知要走已然来不及,忙佯作无事,向其欠了欠身:“吉祥公公。”
“姑娘怎的独自一人在此?”吉祥笑得眼睛眯成了一天缝儿,上下端详着顾柔嘉,似乎很想从她身上看出些什么来。顾柔嘉微微一怔,心知他是怀疑自己听了壁角,当即露出一派窘迫的样子:“爹娘先行回去了,我、我在等姐姐出来……”
这话蹩脚至极,吉祥目光在顾柔嘉脸上转了转,心说这小囡囡模样就是个让人怜惜的,又何必将小姑娘吓着?当即笑道:“既是如此,且容奴才进去通秉一声,外面到底不好,仔细顾姑娘腿酸。”他说着就进去,不多时就听见殿中皇帝的声音,透着说不出的热络,“在外面站着像什么样子?还不将人请进来?”
他话中的期待几欲喷薄出来,皇后和他夫妻多年,哪里不明白他的花花肠子,若是还吃味,只怕现下早就将自己酸死了,盈盈望了一眼顾贵妃,反倒是有几分得意;方才吉祥一进来,顾贵妃就知道要糟,想到皇帝色心一起许是要将妹妹也强留在宫中,她心中陡然涌出恨意来;陆剑锋负手而立,目光不过掠过皇帝,便明白了后者的意思,剑眉微微柠起,一股子肃杀之意顿时溢了出来。
只是皇帝注意力全在顾柔嘉身上,何曾注意到陆剑锋眼中一闪而过的愠怒。
在外面听得皇帝热络的声音,顾柔嘉几乎吐出来,只得硬着头皮进了殿中。她低着头,刻意避开皇帝看她的眼神,只露出半张脸儿,显得愈发的娇媚,皇帝喉结一滚,因纵情声色颇有几分苍老的容颜上浮出笑意来:“朕也有些时候不曾见过小娘子了。”
向众人皆行了一礼,顾柔嘉才闷闷的说:“谢陛下挂念。”皇帝纵然坐拥天下,但这般视色如命,女子在他眼里都不过是玩物,哪怕是姐姐,现在被他捧在手中,但若是姐姐有一日美人迟暮,不知又会是什么样的境遇。
她的冷漠显而易见,皇帝犹似不觉,笑看着她。陆剑锋心里涌出稀薄的怒意来,只是他素来内敛惯了,并未表露出几分。皇后笑道:“陆将军怕是不识得,这是贵妃的嫡亲妹子,也是簪缨诗礼之族的姑娘,与贵妃一般,是个仪态万千的小美人。”
两人早就相识之事,放眼整个宫中,怕也只有沈澈一人知道了。因而听罢这话,陆剑锋向顾柔嘉行了一礼:“顾姑娘。”
“陆将军客气了。”顾柔嘉还施一礼,皇帝便先行赐座。众人正待继续方才的话题,顾贵妃笑说:“事关宫闱,嘉嘉年龄尚小,又是外臣之女,还是先行回避的好。”
“你的妹子,算不得外人。”皇帝“唔”一声,越看顾柔嘉越喜欢,如何肯让她再离了自己眼前,当即回绝了顾贵妃的话,“今日的事,小娘子可吓到了?”
“不曾。”顾柔嘉摇头否认,眼前出现沈澈长发披散的慵懒模样,他的呢喃仿佛还在耳边回荡,心中像是被投下一块石头,一圈圈的荡着涟漪。
陆剑锋细细的望着她,自幼习武,他比常人耳聪目明得多,顾柔嘉脸颊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酡红,妩媚而多情,很是漂亮。
似乎是觉察到有人在看自己,顾柔嘉抬头,正好对上陆剑锋深邃的眸子。和皇帝的热辣露骨截然不同,他的目光里温润中含着关切,就仿佛涓涓细流,滋润得很,让人全然想不到他是个驰骋沙场的悍将。
纵是因为沈澈之事闹得十分不豫,但现下见了顾柔嘉,皇帝心中烦闷一扫而空,更是生了要在顾柔嘉跟前展露出自己最富男性魅力的一面来。当即道:“去将太医院左院判叫来,朕有话问他。”
待左院判从抱厦之中过来,皇帝才一派威严的看着他:“老九究竟是中了什么毒?这毒可有甚大碍?”
作为唯一能够在后宫和前朝出入的外臣,太医们可谓是最为了解帝后和后妃们的了,皇帝对沈澈的态度,左院判心里也跟明镜儿似的。寻思着今日怕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陛下竟然关心起了九殿下来。只是做人臣子的,管住嘴舌是明哲保身的最好法子。因而左院判忙拱手施礼:“回陛下的话,九殿下所中之毒并不鲜见,从寻常药物汁液之中就能炼出。且分量极轻,九殿下年富力强,绝非如此轻微的药量能够断送性命,只是九殿下中毒甚久,只怕已有好些年。”
“好些年?”饶是陆剑锋修养极好,但还是免不得惊了惊。作为安定长主的孙儿,他自是听说过宫中险恶,却也不想险恶到如此地步。从几年前便给沈澈下毒,这是何等用心!分明要让沈澈死得神不知鬼不觉!
“是,已然有好些年了。”左院判忙转向了陆剑锋,“几乎是每一日都有接触到此毒,否则,药性绝不会积累到如此地步。此药大辛大热,毒发之时如同高烧,手足皆麻,重则出现昏迷之症,甚至呼吸暂停而亡。”
左院判说得很快,每一个字传在耳中,顾柔嘉都觉得身子凉了一分。正月初一那日,沈澈何尝不是在她面前昏迷,而后高烧?
他并非普通的风寒热症,而是因为毒性发作了?!
她紧紧咬着下唇,脸儿顿时发白。勿怪他看来这般病弱,脸色白得病态,原来早已被毒性侵蚀,如何能健康起来?悔意顿时袭上心头,倘若她能够仔细一些,沈澈只怕不会待到今日身受重伤之时才发觉中了毒。
她脸儿陡然发白,落在皇帝眼中,只当她是因为被唬住了,心中万般怜惜,纵十分不喜沈澈,但到底不愿让顾柔嘉以为自己是挟私报复的人,加之陆剑锋在侧,到底不敢做得太绝,当即沉声道:“此毒可有解?”
“回陛下的话,此毒并不难解,只需多加调养一段时日,定能解毒,只是九殿下中毒时间颇长,即便是痊愈了,这身子病弱,一年半载怕也无法调养复原了。”
“尔等尽力救治就是。”皇帝惺惺作态的吩咐,复令吉祥去将旺儿传唤而来。旺儿进来之时,行止间妥帖至极,脸上带着热切的笑容,只是眼神淡漠非常,颇有几分沈澈的风范。甫一进了门,他便一一行了礼,坦然的站在殿中,迎着皇帝的目光:“敢问陛下有何吩咐?”
“你素日里伺候在老九身边,可觉他有何不妥之处?”一直以来,皇帝都十分厌恶于沈澈,纵然碍着陆剑锋在,不得不过问沈澈的情况,但是否心甘情愿,一眼便知。
“回陛下的话,我家殿下素来独来独往惯了的人,素性如此,倒也没什么不妥之处。”旺儿笑得恭敬,“至于一应用度,皆是殿中省送来,更不该有什么不妥之处了。”
殿中省乃是宫中掌管一应用度的机构,下设六局分管各处事物。旺儿独独提到殿中省,让人生疑也是难免。皇帝纵不情愿,也无可奈何,复道:“将老九的随身物件都取来。”
自有人去了,本以为定然要捧来不少物件,不想也不过一二件单薄的衣裳,成色很旧,想是旧物,好在还有几件厚实的御寒之物,不必细想,定然是顾贵妃照拂之下,殿中省才肯送去的,几根发带,一个针脚虽细,但看得出有些粗糙的香囊,正是顾柔嘉给他做的。
这是堂堂皇子的随身之物?!只怕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都胜过他不少!
陆剑锋笑道:“九殿下当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不食人间烟火的。”今日的一切,可谓是让人大开眼界,谁能想到,对于沈澈这个弟弟,皇帝所作所为,不仅仅是让人齿冷而已。哪怕是宫中得眼的内侍,这换洗衣裳、随身配饰也比沈澈多上许多。
在皇帝眼里,他这弟弟还不如一个奴才!
这话之中的讽意皇帝怎能听不出?心中不豫又不好言明,只令左院判一一上前查看,顾柔嘉只摇头微叹,沈澈不得人待见,尚衣局又怎会像伺候主子一样日日去取沈澈换下的衣物?说不定换洗之物皆是他主仆二人自行动手清洗,旁人能够做什么手脚?
能让一个人几年之内,不曾停止一日接触的,只有饭食!
因而,她佯作不解:“若真是找下毒之物,衣裳只怕才怪呢。除了夏日怕汗味不雅每日换洗之外,寻常时候皆是好几日才换,要是真有毒,也早就被风吹散了。”她歪着小脑袋,一派天真的样子,甚是灵动,“若是我要给人下毒,定然是下在饭食之中,这世上莫不是还能找到不吃饭之人?”
此话一出,众人皆愣,左院判笑道:“顾姑娘冰雪聪明,此言甚是。是臣疏忽了,还请皇后娘娘容臣看看九殿下的膳食。”
殿中省乃是司掌天家内务之所,自然是皇后统领。皇后笑得雍容:“这又有何难?只是宫中膳食皆有定则,待主子们吃完后,或是分由下人,或是直接送去销毁,只怕找寻不易。”她说着,又转向了身边的掌事女官,后者笑道:“旁人的许是好找,但九殿下胃口不好,每一次也只吃很少的一些,还特特嘱咐过尚食局少送一些饭食去,每每去收碗碟,都是吃完了的,这点旺公公可以作证。”
“这话甚是,我家殿下素来是吃多少,要多少,从不留下剩菜剩饭。”旺儿含笑,又似想起一事,笑道,“唯独今日,殿下正用午膳之际,陛下派吉祥公公前来通传,说是要与陆将军比剑,殿下未曾吃完,还特特嘱咐奴才,将饭食留下,待殿下回来后再吃,若是院判大人需要,奴才立即回去取来。”
他说得极为妥帖,皇后脸色微微一僵,不过一瞬便恢复如常,让顾柔嘉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如此甚好,且派人去才是……”
“臣同旺公公一道前去。”陆剑锋起身笑道,“臣今日也十分纳罕,不过是想要见一见九殿下这位素未谋面的表弟,不想牵扯进了天家密辛,实属臣的不敬,还请陛下恕罪。”他说着,深深一揖,“九殿下伤于臣手,臣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未免给幕后之人得知,闹出飞抢剩菜之事来,臣愿随旺公公一道前去,也好尽早还九殿下以公道。”
他说罢,向旺儿做了一个请的动作。顾柔嘉清清楚楚的看到,皇后的脸不自觉的抽了抽,转瞬没入了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