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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做了九五之尊, 但皇帝有时午夜梦回,仍会梦见那在雨夜为自己披上斗篷的女子,她温暖的笑意让皇帝贪恋无比,待醒来又觉深深的失落,失落于她为什么是父皇的妃子, 为什么她不是自己的女人。原本他也存了待先帝驾崩, 自己定要将宸妃据为己有的心思,但一切都随着宸妃被赐死而宣告终结, 正因这份执念,皇帝纵然仇视沈澈, 却始终不曾下狠手要了他的命, 只让他一人在宫中自生自灭。
毕竟, 沈澈是宸妃唯一的孩子。
皇帝的胸口剧烈起伏着,他病久了, 脸色本就青灰一片, 现下因为惊怒交加而脸色潮红。吉祥吓得脸色顿变, 忙上前为皇帝抚心口:“陛下、陛下您不能生气啊,龙体要紧啊——”
不想皇帝粗暴的拂开他的手, 如同负伤的豹子一样猛的翻身坐起, 眼睛里血丝密布, 死死的看着沈澈:“你说!”
他反应何等剧烈,沈澈眉梢动也不动, 只是淡淡的看着他, 仿佛面对的并非是君王的雷霆之怒, 低声道:“母妃生产之时,早已身中剧毒,辰砂和铅石双重毒性之下,令腹中孩子也生出畸形来。”母妃被勒死时那凄美的笑容浮现在眼前,沈澈如同给人捅了一刀,身子颤动着,“即便父皇不曾赐死母妃,母妃也活不长了,尚来不及处理的脉案上写得分明,母妃已是七绝脉之一的虾游脉,即便不被赐死,也会死于心脉病损。”
“心脉病损?她正值花信之年,乃鼎盛之时,怎会心脉病损?”皇帝咆哮着,因为病重,话音刚落就重重的咳嗽起来,那潮红迅速晕开,看来格外诡异,惶急的伸手想拧住沈澈的衣襟,“她怎会心脉病损!”
“陛下敢不敢立誓,立誓对于母妃的死当真一无所知。”看着皇帝一瞬间低迷的样子,沈澈顿时冷笑起来,心中不齿已极,咬紧了牙,一字一句的骂道,“陛下对此事一清二楚,现下一派受惊的样子是做给谁看?”话至此处,沈澈心中愈发愤恨。当日叶知秋辱骂自己和母妃都是怪物之时,皇帝陡然暴怒,甚至自己为什么会解了禁足,以及现在他的失态,都在说明,他对于宸妃有着不能名状的情愫。
想到皇帝视色如命,不知觊觎了母妃多少时候,沈澈就觉得恶心至极。
皇帝怔怔的坐在床上,好像失了神。良久才抬头,看着沈澈道:“你说,她怎会心脉病损?”
“辰砂受热生出水银,再有铅粉剧毒,母妃受毒日久,早已病入膏肓。”沈澈冷笑,悲愤至极,可是他不能发作,哪怕他不必惧怕于皇后的暗害,甚至可以让皇后死得神不知鬼不觉,就如同沈奕一样。可是他不能,“妖星”二字,与催命符何异,他赢了帝后,却赢不了天下。而只有皇帝,能够名正言顺的压住皇后,唯有真相才能堵住悠悠之口。
因为愤怒,皇帝满脸胀红,喃喃自语一般:“病入膏肓,她早已病入膏肓?!”
“不错,本王多方查证,国中有不少人如母妃一样生下所谓的妖胎,而这些人,十之八/九居住在辰砂和铅石的矿脉附近。”饶是沈澈恶心至极,但不得不争取皇帝的立场,“此事白衣仲景云邈云先生和太医院左院判可以作证,自幼照拂本王的老嬷嬷亦称母妃被赐死后,炭盆里有血淋淋的眼珠子,只怕就是尚未用尽的辰砂。”
他说出的话掷地有声,皇帝的粗喘愈发严重,好像随时都要吊不上气来。吉祥也不敢劝,只得立在一旁再不敢说话。外面忽的响起一声通传,说是皇后到了。沈澈面容上顿时浮出冷冽来,转头,只见一个身着素服的老妇缓步而来,她青丝花白,脸上也几道深深的岁月沟壑,纵然行止间依旧雍容端庄,但她确实是老了,再不像往日那般保养得宜。
“九弟今日,是来侍疾的么?”皇后温和的微笑着,若非那双眸子深不见底,几乎让人觉得她并非是要置人于死地。她说着,行至皇帝床前,似乎想扶他躺下,“陛下久病,不如好生躺下,对龙体有益。”
皇帝陡然暴怒,扬手推开皇后,骂道:“滚开!”他已是气喘不已,皇后被大力一推,顿时摔倒在地,发中珠翠也随之落出,撒在地上,零碎一片。沈澈坦然的看着帝后之间的争执,连眉毛也不动一下。吉祥慌得很,正待去扶皇后,后者笑了,缓缓站起身来,连略微散乱的:“陛下当着九弟的面如此不顾夫妻之情,未免让九弟看了笑话。”
她花白的头发散开着,这样失仪的样子,添了几分疏狂,静静地望着不住喘息的皇帝,她笑得更是雍容:“陛下如此动怒,于龙体无益。二皇子尚且柔弱,还需陛下多多调/教,来日才能当大任。”
“老二为什么会柔弱到如此地步,皇后心知肚明。”皇帝冷笑道,“现在来惺惺作态,未免叫人齿冷。”他眼神恨恨,迫视着皇后,口中暴躁:“先帝宸妃早已身中剧毒,即便先帝不曾赐死,也活不长了。”
皇后眉毛微微一动,面露惊疑之色:“宸妃是先帝宠妃,为人嫉妒也是有的,只是这理儿也说不通,谁敢在宫闱之中下手?”
她何等自然,似乎并没有一点的心虚,沈澈拢在袖中的大手握得生紧,乌泱泱的眸子逼视着皇后,心中恨意汹涌。若是依了沈澈的本心,他定然要将皇后五马分尸,如此才能了结新仇旧恨。但他只能忍耐,要是忍不住,妖星这个帽子,就再也摘不掉了。
坦然的迎上了沈澈的目光,皇后笑了笑:“另有一事,宸妃乃是九弟生母,九弟一片孝心令人动容,只是这中毒二字,可不是随便能说得。”她转头看了一眼皇帝,笑道,“九弟有证据么?”
“皇后怕本王找不到证据?”沈澈冷笑道,“当年始作俑者给母妃扣上了妖孽之名,为免打草惊蛇,有些证据也就不再清理。不想本王现下面临和母妃一样的局面,自然不肯令母妃再背负妖孽的名声。”他旋即将方才与皇帝所言再行讲述一遍,皇后始终含着笑容,直到他讲完,才徐徐笑道:“原来是白衣仲景云先生所言,着实有一些说服力。只是……九弟身边的老嬷嬷,本宫若所记不错,她是有些糊涂了吧,既是糊涂之人,所言岂能当真?何况脉象之事,本宫尚不知医理,也明白脉案上所写不过是管中窥豹略见一斑罢了,如没有切实号脉,病人是什么情形也不可断言。云先生乃是国中圣手,这点应该比本宫更为清楚,即便是虾游脉,却也未必是中毒引起的。”她说着,笑得何等慈爱,“除非九弟能有确凿证据,表明宸妃当真是中毒,那畸形儿或是心脉病损,也有些信服力。”
当年宸妃事发后,先帝为保心爱女子性命,下令将知情之人处死十之八/九,存活下来的知情人少之又少,早在当日,剩余的辰砂已经被扔入炭盆,和灰烬一起装走,而剩下的铅石既是粉末,现下十数年过去,只怕早已和灰尘化为一体,沈澈就是个神仙,也必然分不出来。念及此,皇后微笑:“除了云先生的话,九弟并没有证据,是不是?”
殿中陡然静默下来,吉祥额上早已冷汗涔涔,跪在殿中,不敢去看任何人。皇帝脸色泛着诡异的红色,粗喘不已;皇后泰然微笑,端庄雍容;而沈澈那本就白得病态的脸上好像更白了几分,瞳仁似乎也在轻颤,恍若慌乱的样子让皇后叹了一声:“九弟到底还是太年轻,关心则乱可是大忌啊。如今顾家两个爷们给弹劾下狱了,弟妹怀有身孕,九弟还是多多怜惜一二才是。”
她话音尚未落下,沈澈“呵”一声轻笑,那轻颤的眸子涌出几分狂热的光泽来:“皇后不必心急,本王已经说过了,皇后是怕本王找不到证据吗?”他说着,一步步逼近皇后,“不错,除了脉案之外,大多证据都被清除了,可是还有一样最重要的证据,是根本无法清理的。”
“是什么?”皇帝面色紫胀,急声追问,沈澈并不理皇帝的追问,冷冷的看着皇后:“既是长时间中毒,那母妃的身子必然被蚕食得厉害,她的尸身,就是最好的证据。”
“不可能,但凡是给赐死的人,尸身一律扔到乱葬岗,即便想寻找,也绝没有踪迹。”皇后淡然摇头,徐徐看着沈澈,“九弟,此事不可信口开河。”
“皇后手眼通天,难道连这个也查不到么?”沈澈冷笑道,“当年母妃死后,父皇令身边的督太监将母妃的尸身送往宫外安葬,这十数年来,本王屡屡出宫,就是为了祭拜母妃。”
哪怕母妃已经化作一抔黄土,但只要在母妃身边,沈澈就还是觉得很安心,即便她再也不会对自己笑,不会再唤自己的名字。
皇后就像是面具出现了一丝裂纹,看着沈澈良久不语。皇帝怔了片刻:“果真么?宸妃的尸身果真妥善的保存着?”
“是。”沈澈颔首,他一面说,一面看向皇帝,“陛下若执意要证据,本王说不得也只能做不孝之人,去叨扰母妃九泉下的芳魂。”他说至此处,向帝后行了一礼,转身往外面去了。皇后蹙了蹙眉,令身边年轻女官跟去,不想皇帝冷笑道:“怎么,你慌了手脚不成?朕只知你在算计她,却不想你连她全部后路都断了,即便父皇不忍赐死她,她也只能死。”
对于昔年宸妃的事,皇帝到底是知道的,她知道妖胎是结发妻子故意为之,但是不想,她竟然歹毒至此,哪怕先帝不忍赐死宸妃,宸妃也必死无疑。
心脉病损的痛苦绝非常人能体会到的,想到宸妃死前经受了非人的折磨,皇帝紧紧咬牙,狠狠地看着皇后:“朕竟不知,你是这等的蛇蝎心肠,她与你无冤无仇,你竟对她下这等狠手。”他一面说,一面重重的拍着床板,“吉祥,传旨礼部,朕要废了这蛇蝎妇人!”
吉祥跪伏在地,早已吓得面无人色,心知自己得知了不少的密辛,只怕主子恼了要自己的性命,此刻听见皇帝嚷着要废后,更是心胆俱裂,根本无法自处。皇后轻描淡写的看了一眼皇帝,笑道:“是呀,陛下原本的如意算盘震天响,想着如何让先帝冷落宸妃,而后再将宸妃据为己有。”她温暖的笑意陡然变得寒冷,“陛下凭什么以为本宫会帮你,当年武媚娘的事在先,本宫还会干这等引狼入室的事么?她若生了孩子,奕儿何存?”说到沈奕,她笑容陡然空洞起来,“连奕儿都死了,本宫还有什么好怕的。宣布废后之时,陛下再告知天下人,自己是如何觊觎庶母,又是如何眼睁睁的看着本宫一步步将妖星之名扣在她头上的。”她站在床前,居高临下的看着皇帝,“陛下倘若真的心悦宸妃,当日安定长主逼着先帝赐死她之时,陛下作甚不言不语,那时站出来剖白,说不准宸妃欢喜之下,对陛下生了情愫,岂不美哉?”
皇帝给这一番话堵得哑口无言,死死的看着皇后:“你这阴险的毒妇,还想诡辩!”
“本宫再阴险,也是阴险得坦荡,总好过陛下薄情寡义,却还要一派情深义重。”皇后轻轻一哂,满脸不屑,“宸妃之事陛下心知肚明却毫无作为,却反过来指责本宫。陛下别忘了,若非如此,这皇位是沈九而非你的。”她哂笑着,不齿已极,“你我夫妻一体,本宫不好过,你也不要想活。你若要怪,待你我见到奕儿之时,你再来怪我吧。”
她又笑着,俯视着皇帝:“陛下已经不年轻了,若是驭龙宾天,如顾贵妃这样的年轻美人会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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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宫中出来,齐修远早已等在宫门,见他出来,那紧绷的身子才略放松,只向沈澈行了一礼,以示敬意。沈澈亦是还施一礼,对齐修远既是感激,又是敬重。
齐修远生性冷淡且少言寡语,这些日子为了沈澈和顾家出力不少,现下顾家两个爷们都给下狱了,若非齐家照拂,顾夫人和温含芷怎的挺得下去。
正值要走之际,沈澈忽的停了脚步,转头说:“你还要跟着多久?皇后身边的女官,个个都是做贼的么?”
身后良久没有动静,齐修远蹙眉,喝道:“出来!”
他声音不大,但却让人耳鼓膜震动,宫门一角这才俏生生的走出一个女子来,正是皇后身边的年轻女官。她笑得一派无邪,看着沈澈道:“怎么就是做贼?这宫道只许九王走不成?”她说着,又轻快一笑,“齐将军何必如此吓人?我虽是个奴婢,却也与贼扯不上关联,齐将军一派要吃人的模样,叫我如何自处?”
上遭在沈奕灵堂上险些死在沈澈手中,她现下也能从容应对,足以见得是个上得台面的,勿怪皇后倚重她。沈澈冷笑道:“不必再狡辩,皇后令你来一探虚实,是不是?”他目光冰冷,含着萧肃的杀意,年轻女官到底年岁不大,浑身一哆嗦,脸色迅速白了,轻声说:“证据这等兹事体大的事,怎能马虎,理应多人看着。”
这等危急的事,沈澈早知皇后会令人跟随,与其阻止,倒不如顺水推舟。他眯着眼,眸子里凶光微微露出来,低声道:“你的意思,倒是本王应该谢谢你了,嗯?”
年轻女官抿着嘴儿一笑,甚是妩媚:“是呢,九王还要谢我才是。”她笑着,“齐将军不如也一起去,若只我一人跟了九王去,给王妃知道了,保不齐要吃醋的,我犯不着惹得九王和王妃之间起了龃龉。”
齐修远英气的剑眉蹙得更紧,看了一眼沈澈,见他并无反对之意,这才点头。三人一行往京郊而去,一直行到了小山谷之前,才见陆剑锋、云先生和旺儿领着几个黑衣劲装男子等在谷口。见年轻女官下车来,陆剑锋一怔,虽不曾说什么,但目光颇为审视;旺儿则含笑望了她一眼:“皇后对此事这样关心?”
“九王是皇后正经八百的小叔,皇后怎能不关心?”年轻女官瞥了他一眼,并不热衷于跟他说话,跟在沈澈身后进了小山谷。旺儿只是笑,好似不曾注意到这桀骜的语气。如今冬日,雪花早已覆盖了整个山谷,那座坟茔落满积雪,更为孤寂。一行人进来,留下了不少脚印,那年轻女官四下里看着,懒洋洋的笑:“原来九王找了个这样清净的地方。”才说完,身后的劲装男子神色一凛,颇有威吓之意,她也不敢再说,忙跟了上去。
沈澈立在那坟茔之前,骨节分明的素手拂开墓碑上的积雪,柔声道:“母妃,澈儿来看你了。当年母妃被人所害,澈儿无能为力,如今轮到儿子了,嘉嘉也有了孩子,澈儿不能让孩子像弟弟一样背上妖孽的名声,也不能让母妃永远背着混账名声。”他声音低入尘埃,又伏下身子,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额头红印顿起。
他眼中泪意浮动,只负手立于一旁,旺儿已令几个黑衣劲装男子上前去,动手开始起棺。几人看来都是练家子,动作飞快,不多时就连一个木棺露出,众人忙将将其抬起,旺儿转身道:“殿下,找到了。”
沈澈浑身一震,忙行至木棺前,一一将尘土拂开,又低声道:“母妃恕儿子不孝,实在是……没办法。”他一面说,一面重重推开棺盖,一股子腐朽味道扑面而来,棺中盛着一具白骨,那白骨娇小,一看就是女子,上面斑驳淋漓的黑色痕迹,几乎密布整具白骨,白骨上附着的绸缎也因常年埋在地底而辨不清颜色。沈澈细细的看着那具白骨,想到母亲死前尚且含笑让他不要记恨父皇之时,眼中酸楚,几欲落泪。沈澈阖眼,不叫眼泪落出,反倒是那年轻女官上前,细细看着白骨,低声道:“这白骨看来死了有些时候了,颈骨向后折断,确是从身后施以绞刑,想来的确是宸妃娘娘。只是这白骨上怎会有这等黑色痕迹?”她说着,迎上沈澈愠怒的目光,立马向棺中白骨行了一礼:“宸妃娘娘金安。”
云先生冷笑道:“长时间接触剧毒,毒入骨髓,怎的不会这般黑色?”说至此,老先生又冷笑起来,“若是不信,你也大可以试试接触剧毒,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