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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抹春日的气息,是浣衣局墙角下那丛迎春绽开的第一朵小花带来的。彼时,地上仍残了积雪,风也依旧寒冷。但那一丛如同金色阳光般的花朵,却将春提前送来了。
我的风寒一直缠缠绵绵,在屋里待了一个多月终于好了大半,可以坚持着做一些活计,不必被知秋赶出去。
怡昭容指派的御医每十日我诊治一次,她也在小蓉去求见她的第二天亲自来了趟浣衣局,甚至亲口吩咐了知秋要好生照看我。为此,浣衣局上下十分惶恐,知秋也对小蓉来照顾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我在咳嗽好全之前不与其他人共住一屋。我自然没什么异议,彻底搬进了那座弃屋里。
小蓉求了知秋也搬来陪我,如此,每日除了劳作,剩下的时间清净,两人说说笑笑,倒也和乐融融,小屋里充满了温暖。
“谢娘,”小蓉将她手上的裙子拿起来给我看:“你看这样好不好?”
我放下手中一双棉袜,只朝那裙子看一眼便笑起来。
“你绣的是什么?”
“是腊梅啊。”小蓉说的理所应当。
我看着那花样,东一朵西一片毫无章法,像被狂风吹落在地的残花一般,失了梅花的傲立之姿。
许是看我皱了眉,小蓉气馁道:“看不出么?”
我“扑哧”笑出来:“你绣之前心里没打个样吗?”
小蓉摇摇头,有些自卑地低下头:“我娘去的早,没人教过我。”
我没想到会触及她的伤心事,忙拍拍她:“是我不好。”
“没关系的。”小蓉抬起头,看一看手中的裙子,嘴一撅,泄气般地放下:“算了,不绣了。”
那衣料正是先前知秋分发给众人的,小蓉与贞儿换了一半新柳色料子做了上裳下裙,又打算在裙上绣腊梅花。
我想了想对她说:“这两块的颜色不适合绣腊梅,冬天又快过去了,绣腊梅也不合时宜。”
“那绣什么呢?”小蓉一脸愁容看着我。
“绣丁香吧。”我说着,从箱子里取出纸笔,略一沉思,在纸上绘出一丛细细碎碎缀在枝桠间的丁香图来。若以深浅紫色密密绣出,更会显得紫色如烟,繁茂淡雅。
“你看看,照着这个绣会好一点。”我将图样递给小蓉,再继续补我的棉袜。
小蓉“啧啧”称赞:“谢娘,你竟然还会画画,画的真好!”
我淡淡道:“我曾是绣娘,会画绣样是应该的。”
“嗯嗯。”小蓉点着头,对那图纸爱不释手。她在裙子上比划了几下,又苦下脸来。
“谢娘,你这图样太复杂了,我肯定绣不出来。”她看着我的眼睛亮晶晶,充满了狡黠:“要不,你再给我画一个简单的?”
我敲敲她的额头:“你呀!”虽然这样说着,但还是拿过她的裙子,想了想,在上面绣上连珠六瓣花纹,这花样并不难,正好小蓉不知从哪里弄来浅碧和浅紫的小珠子。这样用浅紫在青色的裙摆处绣一排,串了浅碧的珠子,再用浅碧在丁香色上衣的衣襟、袖口上绣一排,串了浅紫的珠子,倒也不失清丽与低调的华美。
我将这想法跟小蓉说了,她果然开心起来,兴奋地绣起来。我只做了这点事就觉得十分疲惫,便倚在床头陪她,偶尔指点几处针法。
“谢娘,”小蓉突然道:“昭容娘娘人真好。不像其他主子,对我们这些低等宫人还不如一条狗。”
我没有说话,只含笑看她。
“你知道吗,那天我还见到皇上了呢。”小蓉眼睛亮了亮:“她们都说这是我的福气。”
“你见到了皇上?”我一惊:“在长春宫?”
小蓉没有注意到我的语气中的不平静,她带了自豪的笑容道:“是啊,我去的时候正巧皇上来了。所以悄悄看了一眼。”
我“哦”一声,知道她以此为傲,便顺了她:“那你真是好福气,低等宫人能见到皇上的机会可是很少的呢。”
小蓉脸上笑容如盛放的雏菊:“我一直以为,皇上很严肃很凶。没想到,他竟那么温和,对咱们这样的低等宫人也很好。”
“皇上是天子又是明君,真正居高位者,心怀怜悯,不会欺凌弱小的。”我淡淡道。
“算了吧。”小蓉撅了嘴:“那些娘娘哪个把咱们当人看?还不如她们身边一只猫。”她看着我:“怡昭容再得宠也不能让御医十天来看你一次吧,还不是因为皇上一句话。”
“啊?”我惊得坐直身子:“你说什么?”
小蓉被我吓了一跳,略带恐慌看着我:“谢娘,你怎么了?”
我这才发现自己的失态,便道:“你说的话令我吓到啦!”说完自嘲地笑笑:“皇上再体恤下人,也不会去吩咐御医给低等宫人医治啊。”
小蓉笑起来,想了想道:“嗯,怎么说呢,其实我觉得皇上只是随口一句,但怡昭容正好借此找御医来。”
我牵了她衣袖:“小蓉,你把那天的事告诉我好吗?你刚才的话令我太震惊了。”
小蓉见我好奇,自己也来了兴致。她将手里的绣活一放,又给自己倒了杯茶,这才慢慢讲起来。
原来,那日她拿了我绣的手帕,傍晚时分悄悄溜去长春宫。按例,低等宫人不能进入东西六宫,她站在长春宫门前不知如何是好。正巧怡昭容的贴身宫女惠儿见小蓉畏畏缩缩在宫门外徘徊,当下生疑,又觉得小蓉面善,细问之下,小蓉说出是我差她到长春宫求见怡昭容的,惠儿便带她见了怡昭容。
我琢磨着,小蓉能这样轻易见到怡昭容,一来是她运气确实好,遇到见过她几次的惠儿。二来,恐怕惠儿觉得是我回心转意愿意侍奉怡昭容,这才敢将一个最低等的宫女带到主子面前。三来,惠儿不是那种妒贤之人,否则,以怡昭容之前显露出对我的青睐,她若是有一点担心我去了怡昭容身边,抢了她的风头,也不会让小蓉去见的,这是我的福气,。
“然后呢?”我顺手拿过小蓉的裙子,为她绣起图样来。
“然后我见到了怡昭容,她真和气又没有一点架子。不用我跪着说话,还赏我茶水点心。”小蓉眼睛亮亮的,满心对怡昭容的感激。
彼时怡昭容在侧殿休息,惠儿向她通报了事由后,她立即召见了小蓉。她本是善良温柔的女子,对待下人也十分宽厚,赏赐茶水是正常。
我先前只吩咐小蓉将手帕送给怡昭容,等怡昭容询问了再说我的情况。不出我所料,怡昭容看到那帕子,思索片刻便问起小蓉来。
“怡昭容问我,为什么你自己不来。”小蓉回忆着:“我说,你得了严重的风寒,又没有太医诊治,还被管事姑姑挪去废弃的屋子。好不容易醒来,感念怡昭容的恩德,强打精神绣了这帕子送给怡昭容,只当是你一点感恩了。”
“你真会说话。”我微微一笑,在那丁香的衣襟上穿上珠子。
“那当然,不然还怎么说啊。”小蓉得意一笑,自觉帮了我大忙。
“之后呢?”我没有看小蓉,语气也淡薄如雾中的月光:“你不是说见到皇上了么。”
“嗯。”小蓉甚至因“皇上”二字端正了身姿:“你听我说嘛。”
“怡昭容知道你病了显得很担忧,她吩咐惠儿姑娘去太医院拿些好药。”小蓉叹了口气:“但她毕竟位份不够,不能管后宫之事,没办法明着要求知秋不挪你出去。所以她说,她会找时间来浣衣局看你,让知秋对你重视起来。”
此时轮到我惊讶:“怡昭容是宠妃,若她吩咐,知秋还敢不听?”
小蓉撇撇嘴:“听说知秋是丽妃娘娘的远亲。”
我顿时了悟,难怪知秋那么大胆又无人管。
丽妃我眯起眼,是啊,沈羲遥何止怡昭容一个宠妃呢?还有柳妃、和妃,都是长宠不衰的妃子。而任何一个宫女,背后若是有一位得宠的妃子撑腰,自然做事说话都硬气些。同时,也因为自己所在利益圈的关系,对其他圈子的人抱了敌对态度。知秋暗地里不服怡昭容的话,想来也是如此吧。
“怡昭容赏了我茶和点心,坐在那里看那幅手帕,跟惠儿姑娘夸你的手艺,还说了一句什么‘此身何啻似浮萍’。”小蓉看着我,脸上有些迷惘:“谢娘,什么意思?”
我微微低了头,仿佛心思只在手里的绣活上。
“似浮萍”我迟疑了下才道:“浮萍无根,只能随波逐流。就像我们这些无家可归的女子一样。除非寻找到一个可靠的依附,不然,永远只能是身不由己的浮萍。”
小蓉“哦”了一声,恐是想到我在手帕上绣的图案是浮萍,半了悟地点点头。
“是说那图案吧。”她笑起来:“怡昭容真有才,诗做的真好。”她语气里有崇拜,也有丝丝自卑:“可惜我听不懂。”
“大羲并不崇尚女子读书,别说你,这宫里的妃子能认字就算不错了。”我安慰她道。
可是我在想,怡昭容真的明白我绣浮萍的含义吗?
不是“人无根柢似浮萍,未死相逢在何许”的遗憾,不是“叹息明年又安往,此身何啻似浮萍”的踟蹰,也不是“两鬓新霜换旧青,客游身世等浮萍。少年乐事消除尽,雨夜焚香诵道经。”的悲凉。
而是“身世浮沉雨打萍”的唏嘘,是“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的无奈,是“雕胡炊饭芰荷衣,水退浮萍尚半扉。莫为风波羡平地,人间处处是危机。”的感慨。
小蓉没有意识到我懂诗词,也没有注意到我突然的沉默,她已经讲到了最激动的地方,不待我提醒便继续道:“怡昭容说那首诗的时候,皇上进来了,并没有让人通报。所以当我看到一个穿了件青色绸衫的男子进来时并没反应过来。”小蓉吐了吐舌头,心有余悸道:“还好我没有做出什么无礼举动。”
“怡昭容呢?”我关心道。
小蓉脸上有些向往:“怡昭容好像并不惊讶,只是微笑说‘皇上来了也不通报一声,臣妾这样蓬头垢面如何面君啊。’说完,怡昭容才起身给皇上行了个礼。”小蓉看着我:“谢娘你说,咱们见到皇上连大气都不敢喘,怡昭容怎么就不怕呢?”
我忍下心底一点微酸,笑容保持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