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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奴毁了黄保仪之后,心中大为顺畅。都道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要怪就只怪黄保仪敢背叛她,敢和国后交好,有这样的下场也全是保仪自己自找的。庆奴以为此事做得魂不知鬼不觉,完全不知道国后娘娘已经调查出事情的全部经过。
庆奴在国主的茶饮上十分用心,晒干了花瓣烹茶,又是无微不至地端茶倒水,或是久久立在国主的房中,或是修剪房中的盆景,或是温情脉地为国主捶肩揉背,或是通传膳食、殷勤布菜,做得多了,倒与之前的管事姑姑相差无几。
底下的一干小内监小宫女都知道庆奴姑姑的身份非同寻常,对她尊敬有加,因此,庆奴虽然名义上只为御前的茶水姑姑,实际上已经掌管着国主的一切起居。
这一日国主从蓬莱洲回来后就呆呆怔怔的,话也不说,茶也不喝。偏偏到了晚间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那雨水拍打着门前的枯枝败叶,凄凄惨惨;滴入到大鱼缸里,滴滴答答;好似万籁俱寂,又好似气象嘈杂,国主想到保仪对他的诀别之意,心痛神痴,一腔哀哀难受之胸臆无处倾诉,提笔在纸上一会而洒,竟是一首悲伤沉郁的词稿。
庆奴奉上了茶却不走,关了门窗,又为国主挑开了烛芯,柔柔地给他捏着肩膀,关怀道:“怎么从保仪那里出来了就一直郁郁不乐?是不是保仪做了什么对不起国主的事,奴婢听说史书上记载,长夜漫漫,宫中嫔御寂寞,也有找宫外的男子来欢娱的,前一阵子国后招来了那些越人舞者,个个都魁梧挺拔,奴婢还听说当夜黄保仪夜宿移风殿的时候……”
庆奴不是尖酸刻薄之人,这番话也说得曲折委婉,如润物的雨滴,一点点地浸润着国主的耳膜,国主沉浸在黄保仪的诀别之中,并未十分留意庆奴的言语。
对此留意的却是冒雨而来的嘉敏,她刚下了鸾轿,便听得庆奴的这番不堪言论,当下在门口就呵斥道:“住口!”
庆奴住了嘴,对嘉敏恭敬行了一礼,屈身避开数步,嘉敏盯了她一眼,冷冷道:“出去。”庆奴十分不甘心地退了出去。
殿内灯烛如火,风雨之声声声入耳,窗户被风吹开,一丝丝的雨点也飘飘荡荡地进来, 点点泅开了桌上的词稿。
嘉敏拿起词稿,轻缓念道:“别巷寂寥人散后,望残烟草低迷。炉香闲袅凤凰儿,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念完心中也是一片怅然,强打起精神,勉强笑道:“这首词明着写闺怨,莫不如是官家自己的心境,只是臣妾心疼官家,又为此劳神费思,不得安眠了。”
“你是不是恨朕?”
嘉敏心中不是没有起涟漪,这些日子的煎熬与痛又有谁能明白?虽说能和好,可再也不能如初,黄保仪始终成了他们之间的一道屏障,一道隔阂,无论多少甜言蜜语、多少偎依相伴都换不回曾经的初心了。
她长叹一气,“臣妾怎会恨官家?臣妾只不过也是个小肚鸡肠的女人,做不到大度,做不到看着官家投入到别的女人的怀抱……”
“是朕对不住,对不住你,对不住黄保仪,朕要穿这一身龙袍有何用!朕脱了它去做一个乡村野夫!”国主说到气恼之处,拨开头上的龙簪,解开了龙袍的衣扣。
嘉敏心酸又心硬,言语中有些讥讽之气,“官家又何妨拿这一身龙袍出气?难道脱这一身龙袍就不是一国之君了么?官家如此,就是打臣妾的脸,世人都不会怪罪官家卸下了江山重担,却要怪责臣妾未尽国后之责,魅惑了国主逃避一切。天下之大,天下的国土也都是国主的,可是除了这深宫之中,何处还有官家与臣妾的容身之地?”
一语如醍醐灌顶,国主颓然跌坐在椅上,苦涩道:“是啊!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可真正属于朕的,也就只有这一隅墙根,一角屋檐。”
嘉敏替国主插好龙簪,国主闭了眼,忽然间将嘉敏拥入怀,紧紧拥着她:“朕好怕,好怕你会离开朕,朕总有一种失落惆怅感,好像现在所拥有的都是梦,都是雾,都是会随即流逝的一切……朕什么都抓不住……”
这一瞬,周嘉敏的身子僵冷如冰。
曾几何时,她曾渴望这份相守可以破除世上的千辛万难,不再辜负荒芜的岁月。
只要,他不辜负她的深情。
雨水滴答滴答,带着初冬的一抹清寒,从窗户的缝隙里吹了进来,吹得她的裙裾袅袅飞舞,吹得她的长发缠缠绵绵,她感到一阵冷索之意,还在迟疑间,已被国主一手擒住了下颌,印上了他的唇瓣,唇舌的缠绵,气息的幽香,悠悠绵绵地氤氲在房中。而她眼角冰晶咸涩的泪水,无声地从脸颊上滑落,不知滴入了谁的衣襟上。
庆奴自窗外窥见到这一切,整个人如坠冰窟中,震怒到浑身颤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她好不容易离间了主后的感情,好不容易才让他们一天天地疏离,为何他们还能如此不计一切前嫌地恩爱如初?她不想要这样的结果,绝对不想!
她要将黄保仪受人玷污的事栽赃到国后娘娘的身上,要让国主对国后心生厌恶,要让他们主后之间的罅隙更深!她咬牙切齿,心中打定了主意,只等明天一早就要告知国主此事。
一夜风雨,雨滴单调枯燥,在屋檐下垂下绵细的雨幕,庆奴辗转反侧,满腔涌动的是恨,是怨,是恼,一念及主后此时在红绡帐中,就烦躁地坐直了身子。
如此耐着性子坐了一夜,到了天光熹微时分,有小宫女跑了进来,在庆奴的房门外直唤道:“庆奴姑姑!庆奴姑姑!有诗了!有词了!”
庆奴披了衣服,惊坐而起,推开了门,问那小宫女道:“什么词?”
小宫女兴奋道:“这是国主昨夜着意为庆奴姑姑写的词,今天一大早又叫人特意送了过来。”
庆奴大喜,仿佛枯木逢春,欢喜得迎了上去,接过了小宫女手中的锦盒,打开盒盖,只见一把黄罗扇,黄罗扇下又有一支已经枯萎的柳枝,庆奴看那薄如蝉翼的扇面纸上果然是俊逸的一行行书,喜得脸上都像是漾着阳光的秋波,荡开了一圈又一圈的金子似的水波。
那小宫女是个极为伶俐的人,笑道:“恭喜庆奴姑姑,能得到国主的诗词馈赠,那可是只有国后才享有的福分呢!看来姑姑在国主心中的地位不浅呢!”
这话让庆奴的心里颇为受用,何尝不是如此呢,只有昭惠后和当今的国后才能漾起国主的诗情画意,不曾想自己竟也能让国主赋词一首。
看来,天长日久,国主倒是惦记着自己的好,只是,她不识字,也不知道这词中所写何意,铺开了扇面让那小宫女赏览,问道:“我不识字,你倒是识得几个字的,你帮我念念,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小宫女接过了纸扇,认真地一字一句念道:“风情渐老见春羞,到处消魂感旧游。多谢长条似相识,强垂烟穗佛人头。”
庆奴听着那诗词清雅娟娟,心中十分喜爱,只是不知是何意,更听到了什么柳、什么穗之类的,好似是将她比作了什么,却又不太确定,问向小宫女道:“你可知这是什么意思?”
小宫女也摇了摇头,“我只是识地几个字而已,若论起解答诗意,我可是半点也不清楚。”她拿起盒底的柳枝端详着,“奇怪,国主为什么还给你送了根枯柳,再说现在正是百草枯败的节气,为何偏偏要咏柳呢?”
“柳枝尚且知道见春羞,更何况于人呢?”话音未落,国后已经进了院门,那小宫女在嘉敏的示意下,福了福身,退出了院门。
庆奴听得国后的语气,顿觉来者不善,又听得她话中之语似乎别有深意,一颗滚烫激动的心登时了冷却了大半分,行礼之后面上却带着几分冷淡的恭敬:“奴婢的下榻之处,不堪娘娘的玉足登临。”
嘉敏道:“你不是不懂国主赠予你的诗么?本宫可以帮你解疑。说白了,国主是以柳枝喻人,比喻你年华已逝,风情渐老,国主对你不可能有怜惜恩宠之情。”
庆奴的心至此已是冰侵入骨的凄冷,可她极为不甘心道:“奴婢不相信,奴婢从来就不信国主会这样嫌弃奴婢,他写作的这首词根本就不是这个意思。”
嘉敏颇为不屑道:“不是这个意思?那又是什么意思?别傻了,千古以来男人只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喜爱年轻美貌女子。”
庆奴仓惶地摇头:“国主仁慈,国主跟他们不一样!”
“国主就算是极为宽厚仁慈的人,可也是个男人。你也不想一想,你若是真的美若少女,国主怎会一直以来只让你做他身边的奴婢,而不封你为她的嫔御?”
这是庆奴最大的伤疤,此刻被国后重新揭开,心中极为郁郁,怒火直窜,嘴上却偏偏倔强道:“做国主的嫔御有什么好?不过是天天被关在宫中的一间屋子而已,有的终其一生也不得见到国主,最终也只能老死宫中。而国主身边的奴婢,却能天天侍奉在国主的身边,不仅能天天看见国主,看到他今天是开心还是忧伤,看到他的笑、他的愁。”
嘉敏淡淡一笑,“可是,若爱慕一个男人,又怎会不念及有一个名分呢?哪怕是个侍妾也总是个主子。”嘉敏拈起盒中的枯萎柳枝,细细把玩着,“只可惜,今后的你别说是半个主子,就是想做国主身边伺候茶水的奴婢,也是不能了。”
庆奴怀疑自己听错了话,疑惑问道:“娘娘在说什么?奴婢不懂。”
“本宫决定了,你不堪在国主身边伺候,本宫要送你去静德尼禅院,剪发为尼。”
庆奴愣了半晌,反应过来后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哀求声中又有倔强的意味:“奴婢不知道做错了什么,让娘娘这样容不得奴婢?是奴婢照顾国主不细心?还是奴婢偷懒怠惰?”
嘉敏莞尔:“宫中数千奴婢,若说精心勤勉的人,除了你再无他人。”
“既然如此,国后娘娘为何要对奴婢施以如此惩处?若是娘娘将奴婢送往禅院为尼,奴婢虽生如死!”
嘉敏俯身,以柳枝微微拂过庆奴的脸颊,啧啧叹道:“好一张可怜又隐忍的脸,好一个静默舒徐的脾性,怎么也不会让本宫相信你竟是蛇蝎心肠的人。若是在以前本宫刚刚入宫,是断不会相信你是那样的蛇蝎女子,可是本宫经历了很多生死劫,也见多了很多面慈心毒的女人,知道这宫中总有不老实的、沟壑难填的或者是唯恐后宫不乱的,本宫身为一宫之主,除了惩戒这样的人,已是别无办法,所以,你就莫要怪本宫冷酷无情。”
庆奴别过了脸,心中有万千的鼓点击打,波涛汹涌般地潮起潮涌,面上却是波澜无惊:“奴婢……奴婢不知道国后娘娘在说什么。”
嘉敏冷冷道:“你真将本宫当傻子了么?别以为你所做的一切本宫都不知道。本宫问你,胡淑人是怎么死的?那醉蟹又是怎么一回事?黄保仪的女儿身份是不是你故意让国主得以识别,那晚上在移风殿所发生的一切,又是不是你的安排?”
庆奴心神大乱,摇头道:“不,娘娘所说的一切,奴婢都不知道,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难道非要让本宫亲自去你房间的大缸里抓几只生了虫的蟹子,你才能承认这一切?”
庆奴心中纵有千百个想要狡辩的理由,此时此刻也说不出来,只是痴了一样仰视着国后,原来,这个娇俏玲珑的女人始终是高高在上,始终有着宫中任何一个女人也无可撼动的地位,她费劲一切力量想要毁掉这个女人,到头来却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