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决绝

初云之初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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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意心神不定, 怔怔看着他, 而李政也不做声,只温柔的抱住她,低头亲吻她面颊。

    钟意自嘲的笑了一下。

    她早该想到的, 这个人聪明的可怕, 也敏锐的可怕,只要给他一个线索,他就能抽丝剥茧,将真相解析出来。

    而她昨晚露出的痕迹,也太多了。

    钟意忽然间定了心,似乎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力量在支撑着她,她伸手在李政肩头推了一下,道:“你放开我。”

    她说:“咱们好好说。”

    李政见她情绪渐趋平静, 方才松开,温声唤她:“阿意。”

    钟意抬眼看他, 内室烛火温暖,晕黄之中,别有温柔, 而她眼波却淡的像水, 冷的像冰。

    她道:“你怎么猜到的?”

    “其实也不难猜, ”李政低头看她,道:“我早就有些察觉了, 只是隐隐约约的, 缺了些关键的线索, 连不成线,直到昨晚,听你说了那些话。”

    钟意语气有些嘲讽,道:“这种时候,就不要卖弄你的聪明了吧。”

    “阿意,你不妨试想一下,”李政轻轻笑了一下,道:“有这么一个人,她同我没什么交际,却对我很熟悉,甚至于知晓我某些不为人知的隐秘,而且,还对我避之不及。她是怎么做到的?”

    钟意垂眸不语。

    “我觉得,她可能是在某个特定的时间里,同我朝夕相处过,而且,是以非常亲密的关系,只是……”李政语气微微沉了,目光专注的看着她,温声道:“只是我做错了事,惹她生气,她再见到我,也不想理会了。”

    钟意依旧没有出声,既不反对,也没有赞同。

    “她能未卜先知,叫父亲躲开即将遇上的危险,随即又以此为由出家,避开半年之后的婚约,终生不嫁,再加上你昨晚说的话……”李政道:“我觉得,这已经非常明显了。”

    钟意不得不承认他的敏锐与聪达。

    李政这个人,生了一副温柔面,言谈间唇畔总带着三分笑意,很容易就叫人忽视底下潜藏的危险,总会在猝不及防时,给予致命一击。

    这种情况下,她居然还有闲心笑了一下。

    “秦王殿下,”钟意淡淡道:“你说的很对。”

    李政半分沾沾自喜的神情都没露出,他静默半晌,却道:“对不住。”

    钟意诧异于自己此刻的心平气和,她道:“为什么这么说?”

    “我先前不知道,”李政嘴唇动了动,目光愧疚,歉然道:“年夜那晚,不该那么说的。”

    “我也打了你,”钟意反倒笑了:“都过去了。”

    李政能感觉到她含笑面容下渐起的坚冰,就像他们在这个屋内见第一面时一样,从头到尾都没有改变过。

    而现在,可能是他融化掉这层坚冰的最好机会。

    一旦失败,也很可能万劫不复。

    李政在心里鼓起万千勇气,方才试探着道:“前世,你按照婚约,嫁与沈复了,是吗?”

    钟意笑了,轻轻颔首:“是。”

    虽然那都是前世发生的事情,他不知道,也完全无法再去经历,可听她说那声“是”,李政的心仍然不可避免的痛了一下。

    他顿了顿,方才继续道:“你跟他因为某些事情生了龃龉,然后和离,又改嫁给了我吗?”

    钟意觉得自己心里似乎有一把钝刀子在割,一下又一下,那伤口粗糙而狰狞,血肉模糊的滴着血,痛的她几乎说不出话。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叫她忍了下去,再次点一下头。

    “前世,”李政未曾察觉,斟酌着言辞,半晌,才再一次开口:“越国公是不是因为那场山崩……”

    钟意心中泛酸,眼睑一合,泪珠滚滚落下。

    “阿意,阿意!你不要哭!”李政慌忙搂住她,道:“我们不说这些了,好不好?不说了!”

    钟意将他推开,自己擦了眼泪,道:“接下来呢,有没有猜到别的?”

    李政见她如此,心如刀绞,然而有些事情不说出来,不问清楚,他实在是不甘心。

    “你既没有遵从婚约,再嫁沈复,想也是不喜欢他的,偏偏又借机出家,绝了嫁娶希望,想来……也不甚怀念我,”李政嘴唇有些干,却连舔一下的意思都没有,踌躇片刻,却转了话头:“昨晚,我想了一夜。”

    “你对沈复,还肯笑一笑,说几句话,便是生了口角龃龉,也会写信去致歉,宫宴上遇见,还能举杯共饮,而对我,却是避如蛇蝎,多说一句话都不肯。”

    “阿意,”他目光感伤,少见的有些忐忑,道:“是我做错什么,惹你生气了吗?”

    钟意听罢,霎时间泪如雨下。

    她一抬手,止住李政上前的动作,自己拭了泪,复又笑了。

    “李政,你聪明的叫我害怕了。”钟意道:“再多几个像你这样的人,我还活不活了?”

    李政却道:“不会再有了。”

    钟意听得不明所以,道:“什么不会再有了?”

    “除了我,再没有人会这样没脸没皮的缠着你,既叫你避之不及,又叫你喜欢了,”李政望着她,道:“没有人会这么做,也不会再有人发现了。”

    “哈,”钟意略经思忖,道:“还真是。”

    李政不语,而她则道:“我有件事想问。”

    李政道:“什么?”

    “燕德妃的事情,”钟意道:“是不是你做的?”

    李政露出些微笑意:“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觉得像是你的手笔,”钟意道:“环环相扣,别人见了,反而会疑心皇后,毕竟燕德妃得宠,曾有僭越之举,皇后怀恨,也不奇怪。”

    李政温声笑道:“阿意知我。”

    钟意倏然笑了一下,有些自嘲:“我曾经也这样以为。”

    李政听出她话中的心灰意冷来,心中隐痛,敛了笑意,道:“对不住。”

    “这话你已经说过一次了,”钟意道:“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李政道:“为我前世做过的错事。”

    “昨日我在太极殿想了一夜,”他低下头,轻轻道:“你既然还能同沈复说笑,想也没那么恨他,而我呢,却连多说一句都不肯。倘若只是不想嫁给他,想要退婚,总有万千种办法,而你,却选择了最为决绝的一种……”

    钟意面色平静,不辨喜怒,李政却有些不想说下去,静寂良久,方才道:“叫你这样难过,甚至绝了姻缘之心,我做的错事,必然很伤你心……”

    钟意听罢,心中既酸且悲,想说些什么,却觉得没有必要了。

    最后,她道:“都过去了,我不想再提,你也没必要挂在心上。”

    “阿意,前世是我不好,你打我骂我,我都不说二话,可这一世,我们就不要再分离了,好吗?”

    李政握住她手,诚挚道:“既然没有菩萨入梦,不得不常伴青灯之说,我便去求父皇赐婚,娶你做我的王妃。”

    “你看,”钟意拨开他手,笑道:“两辈子了,你一点变化都没有,还是这么想当然。”

    “我以为我之前已经表达的很清楚了,可你根本就没往心里去,不过没关系,我可以再说一遍,”她道:“我不想嫁给你,也不想再做你的王妃,秦王殿下,我这么说,你能听明白吗?”

    李政怔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真的很累了,也没有闲情再同你纠缠一世,”钟意道:“就算是放过我吧,好吗?”

    李政能察觉到她心头的疙瘩,却猜不出究竟是什么样的错误,能叫她这样心冷,又这样绝情。

    “阿意,我们谈谈,好吗?”踌躇片刻,他温声劝道:“我没有死缠烂打的意思,也不是要纠缠你,但你叫我死心,判我死刑,总要告诉我缘由。”

    “说清楚也好,”钟意眼眶发热,她用手背去抚,再收回时,已经湿了一片:“你想问什么,便问吧,但凡我知道,便不瞒你。”

    “前世,”李政心头一跳,咬住下唇,试探着问她:“我们是夫妻,是吗?”

    钟意忍泪颔首,道:“是。”

    李政微松口气,目光一转,落在桌案旁的绣架上,道:“我听说你母亲有了身孕,又见你在做幼儿衣裳。”

    钟意道:“怎么了?”

    “我们俩,”李政按捺住狂跳的心脏,有些忐忑的问:“前世,我们俩有孩子吗?”

    钟意合上眼,颔首道:“有。”

    李政心头一喜,顿了顿,又小心道:“是儿子还是女儿?”

    钟意泪如雨下,几乎站不住身,扶住墙,勉强道:“都有。”

    她哭的这样凶,几乎要将李政心头刚涌起的喜悦打散,他惊愕交加,再掺杂上心疼,下意识过去扶她,却被冷冷拨开,惯来天不怕地不怕的秦王,竟呆立原地,不知所措起来。

    钟意哑声问他:“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越是到了最后,李政反而越不敢开口。

    她什么都没说,但他已经能察觉到,最终的那个答案所带来的残忍,兴许是自己承受不了的。

    “没有要问的吗?”钟意随意用衣袖拭泪,一指门外:“那就走吧,从此以后,我再不想见到你了。”

    “不,”李政勉强道:“我,我还有一件事要问。”

    钟意泪眼含笑,道:“什么?”

    “阿意,”李政心中有些畏惧,心神不宁,却还是鼓足勇气,问了出了:“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叫你这样伤心?再活一世,宁愿常伴青灯,孑然一身,也不想再与我共结连理?”

    钟意从不觉得自己有这么多眼泪要流。

    她以为自己都忘了,早就将那些怨,那些恨都压在不见天日的地方了,可是听李政说完她才知道,其实并没有。

    她死了,那是一条命,她没有办法心平气和的面对他,也没有办法不恨。

    钟意将似乎永远流不干的眼泪擦掉了。

    她没什么对不住李政的,既然要回答他,大可以堂堂正正的回答,不必畏首畏尾,倒好像自己有愧于他一样。

    “因为,”钟意在他期待中隐约忐忑的目光中,道:“你登基那天,一杯鸩酒赐死了我。”

    李政如遭雷击,原地僵住。

    而她则莞尔一笑,目光破碎,道:“秦王殿下,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李政面色霎时转白,几乎以为听错了,嘴唇动了几下,想问叫她再说一遍,却久久不敢出声。

    “你没听明白,那我就再说一次,”钟意道:“这一次,你要好好听着,你登基那天……”

    她没有再说下去。

    他的手指抵住她的唇,止住了她接下来的话。

    “阿意,”李政忽然泪如雨下,嘴唇颤抖几下,方才将那句话说完:“不要再说了。”

    “你想知道的都知道了,心满意足了吧?”钟意轻轻拨开他手,道:“现在,你可以走了吗?”

    “阿意,阿意,”李政有些不知所措,原地僵了许久,方才道:“我不会那么做的,不会的!”

    钟意不为所动,淡淡的看着他,道:“是吗。”

    她说出那个答案之前,李政也曾有过数个猜测,但真相远比他想象中残忍的多。

    他心疼她,也能体谅明了她心中的委屈与怨恨,但他无法看着那层覆盖住她心扉的坚冰越来越厚,越来越冷,永远的将他拒之门外。

    李政扶住她肩,语气坚定,道:“我不会那么做的!”

    “这中间肯定是生了什么误会,”他很快理清思绪,以近乎哀求的语气道:“阿意,你不要当我是仇人,将事情原委说与我听,好不好?”

    “不好,”钟意推开他手臂,冷漠道:“我不想说。”

    她平静的看着他,那双惯来明亮锋利的丹凤眼里,少见萦绕着惊惶与忐忑。

    “李政,”她道:“我没有义务,要用我最痛苦的回忆来满足你的好奇心,也不想把过去的事情搬出来,任你评头论足。”

    李政心如刀绞,一时无言。

    钟意没有躲避,而是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

    “李政,我死了!”她注视着他,一字字道:“你知道什么是死吗?!”

    “没有感知,没有爱恨,我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什么都没有了!”

    钟意道:“你很会说话,很会哄人,你拥有的财富与权势,世间少有人能及,可无论你说什么,给我什么,都不足以弥补我一条命。”

    被心爱的人厌恶至此,那是什么滋味?

    她目光平静,声音也平静,但李政觉得,他情愿叫她用最恶毒的语言来咒骂自己,也远比这样心如死灰要好。

    “阿意,我不会那么做的,你相信我,”不知过了多久,他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夜色深深,烛影摇曳,他的语气有些无助:“我们既然成婚,做了夫妻,难道不是彼此深爱吗?我怎么会要你死?”

    钟意笑道:“谁告诉你我们彼此深爱的?”

    李政目光顿住,几乎不敢再听下去。

    “你以为我们是怎么遇上的?”钟意笑着逼问:“你以为我们成婚,是因为两清相许,情投意合吗?”

    “两辈子了李政,”她语气轻飘飘的:“你还是这么看得起自己啊。”

    “阿意,”李政合上眼,眼泪簌簌落下,他道:“求你不要再说了。”

    “我要说,我为什么不说?凭什么不说?你这就受不了了?你知道我醒过来之后,都是怎么过的吗?你知道我临死前,心里有多绝望吗?我跟了你五年,为你生儿育女,可最后,你要我死!”

    “你此刻所承受的痛苦,正是我曾承受过的,”钟意红了眼眶,道:“我挨过来了,你凭什么不行?”

    眼泪大滴大滴的落下,径直砸在他心里,李政眼眶灼烫,顾不得拭泪,上前去拥她,她却一侧身,躲开了。

    “该说的我都说了,李政,”钟意哽咽道:“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阿意,”李政强忍着心头哀恸,颤声道:“我们重来一次,好吗?你不要急着回答,仔细想一想——我会对你好的,我发誓。”

    “我现在就可以回答你,不好。”钟意倚着墙笑,道:“我该生一副多贱的骨头,才能跟你重归于好?”

    笑完了,她又直起身,自去门边,将门拉开了:“前世种种,俱已终结,从今往后,我们没有再见的必要了,你也不要再来青檀观见我,咱们恩断义绝。”

    “我言尽于此,”门扉打开,深冬的冷凉气息骤然涌入,那寒气似乎能直冲到人心里去,钟意道:“你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