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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过了正月, 似乎还没从新春的喜气中走出来, 院中那从迎春花便迫不及待的吐了芽儿, 颤巍巍的鼓起了嫩黄色的花苞。
“今年春天来得早, 较之往年, 似乎更暖和些。”玉秋等几个侍女脱去了冬衣, 改换春衫, 连脚步都轻盈起来了,她特意折了些花苞多的迎春花枝插瓶, 浸了水搁到书案上, 也算是给内殿里添些朝气。
钟意原还在伏案书写,见后不觉失笑:“开窗就能见到,你折它过来做什么?”
“那可不一样, ”玉秋道:“内殿里比外边暖和, 在这儿摆着, 开的可比外边早。”
“好吧。”钟意应了一声, 将方才写就的书信折起, 递给玉夏, 叫她吩咐人送走。
罗元崇在地方任职, 倒也干的有声有色, 他有能力,又早早的进了皇帝眼, 调回中枢是早晚的事, 苏定方也一样。
钟意成婚小半年, 同他们的联系也没断, 时常有书信往来,李政当然是知道的,但也没有表示反对,那几人胸襟坦荡,他若再小气,反倒叫人笑话。
二月里的时候,内殿里的炉火还没有停,人从外边一进去,便觉暖意醺然,钟意穿着家常衣衫,写过信后,却觉有些倦了,懒洋洋的倚在软枕上打个哈欠,半合上了眼。
玉秋玉夏见她如此,自然放轻了动作,其余宫人也一样,李政去太极殿同皇帝议事,回到东宫,便见妻子歪在塌上睡着了,身上还搭着大氅,想是宫人们帮着盖的。
他微微一笑,示意侍从们且别摆饭,自己寻本书,在她身边慢慢翻看,静静等她醒来。
日影西移,这一等便是大半个时辰,钟意慵懒睁眼时,见他在身侧,微有些吃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有一阵子了,”李政将书本搁下,上前去将她扶起,低笑道:“你倒悠闲,我走时你在睡,回来了你还在睡。”
“近来天暖了,总是觉得困。”羊脂玉钗斜斜簪入发间,衬的她面色皎皎,钟意笑意柔和,握住他手,在自己腹上轻轻一按,却没有再说别的。
李政原还没有反应过来,见她坐起,怔了一怔,惊喜交加:“阿意!”
侍从们见太子妃醒了,已经开始摆膳,李政原本都坐到椅子上了,这会儿却忙不迭跑回去,满脸期待的将手掌放到她腹上去。
“阿意,”他欣喜道:“我是不是要做父亲了?”
钟意眼睫轻轻一垂,含笑道:“应该是。”
“顾不得你近来总觉得困倦,原是这个缘故,”李政饭也顾不得吃了,神情期许,连声问道:“多久了?你感觉很不好?怎么也不同我说呢。”
“我之前也不太确定,又不想声张,”钟意道:“还不到两个月呢。”
“现在是二月,那便是去年有的了,”李政着实欢喜,略一思忖,又催促内侍:“去太极殿,将这消息告诉父皇。”
他转过头,又同钟意道:“父皇嘴上不说,心里是很挂念的,知道这消息,怕是要高兴坏了。”
这话钟意相信,不说是皇家,即便是换成公府侯府,世子膝下无人,也足够叫长辈们头疼了。
她莞尔一笑,却没有说出来,只问道:“你呢?高兴不高兴?”
“当然高兴。”
李政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意,伸手摸了摸她还没见着变化的肚腹,又想将脑袋凑过去。
钟意伸手将他拨开,无奈道:“还早呢,你什么都听不到。”
李政被她拨开也不在意,依依不舍的拉着她的手,站起身后,含笑道:“太子妃有孕,东宫上下赏半年份例,等平安生下孩子之后,我还另有赏赐。”
内殿里的宫人内侍听闻太子妃有孕,早就面带笑意,再知晓有赏,更是喜不自禁,齐齐向太子与太子妃恭贺,玉秋与玉夏也是面露笑意,又吩咐人往越国公府送信。
钟意这一觉睡得久,早就过了午膳时候,李政原还不觉有什么,现下却反应过来,又问她:“饿不饿,快来吃点东西,暂且先垫一垫。”
末了,他又望向桌案上膳食,有些犹疑:“也不知道适不适合你吃。”
“哪有那么娇气?”钟意摇头失笑,想了想,道:“叫太医开个单子,将不宜食用的东西剔出去,其余的一切如常便是。”
李政欢天喜地的在她身侧坐了,布菜倒水,体贴入微:“都依你便是。”
用过膳后,宫人们将桌案上东西都收拾了,便默契的退出去,将空间留给他们夫妻二人,钟意倚在李政身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李政轻轻唤了声:“阿意。”
钟意道:“怎么啦?”
“你说,”他迟疑一瞬,又摸了摸她肚腹,低声道:“这是不是我们的景宣?”
钟意被他问的一滞,顿了顿,忽然有些期待,她道:“孩子还没有生下来,谁知道呢。”
李政道:“我觉得是。”
钟意问他:“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就是这么觉得。”李政神情温柔,忽然低下头去,在她额头上亲了亲:“听你说起从前那些事,我一直都在脑海里想想景宣和景康的模样,他们若是知道,应该也会挂念我这个父亲吧。”
钟意心绪柔和,伸手去摸了摸他面颊,低笑道:“这就要看你这个父王在景宣心里,究竟有多重要了。”
……
太子妃有孕,皇帝着实欢喜,早在那两人成婚伊始,他便开始盼望早日梦熊,如今听闻这消息,自然心满意足,又吩咐内侍送了诸多东西去。
越国公府知晓之后,也是高兴,崔氏入宫去见女儿,欣然道:“你祖母听闻这消息,可是欢喜坏了,只是这几日有些咳嗽,怕过了病气,不便入宫。如何,怀像好吗?听说快两个月了,生产便是九月,那时候天都凉了,你月子里也能舒服些。”
钟意一一听了,只道自己好得很,末了又问:“祖母病了吗?我前几日打发人回家,怎么没听说?”
“无甚大碍,就是有些咳嗽,太医去看过,说不是什么大毛病,用些枇杷露便成,”崔氏宽慰她几句,又笑道:“你成婚也有半年了,如今有孕,阿娘也松口气。”
她左右一看,低问道:“太子殿下呢?你有了身子,他想是最高兴的。”
“去太极殿了,说是有话要同父皇商量。”钟意明白母亲话中未尽之意,笑道:“放心吧,他待我好着呢。”
……
前世钟意怀景宣,是在深秋,今生要早了几年,时间也落到冬天去了,她心里隐约有个期盼,希望这是景宣,但转念一想,倘若不是的话,未免对这个新来的孩子太不公平,最终索性不再去想这些,一门心思养胎。
李政头一次做父亲,正是最忐忑、也是最欢喜的时候,无论政务多忙,每日也会回宫同她腹中孩子说几句话。
钟意劝他:“都没成型呢,你说它也听不见,得四个月才能会动。”
“孩子都是慢慢长的,难道之前豆丁一点,到了四个月咣当变成苹果那么大了?”李政振振有词道:“现在不早点培养感情,等它出生了,哪里知道我是谁。”
钟意听他一口歪理,又找不到地方反驳,最终索性由他去了,不再对此说些什么。
他们成婚之前,皇后便自戕了,显而易见是想给人添堵,李政对她这行为深恶痛绝,同皇帝商议过之后,硬是将她死讯拦下来了,说是等钟意有孕之后,再将皇后死讯通传天下,现在倒是到了时候。
当初钟意听闻这消息,也曾经恨过皇后,然而时隔半年之后,原有的情绪淡化,反倒有些唏嘘。
有时候,女人反而更能理解女人,她隐约觉得,皇后并不是不知道皇帝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以她的头脑,至少能够想到这样的可能,她只是想赌一把,赌那个男人有没有这份心。
可惜她赌输了。
想归想,可归根结底,这也只是钟意自己一厢情愿的猜测而已,她谁都没有说,连李政也一样,那念头冒出来没多久,便被她咽下去,从此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皇后生前虽然与皇帝几近恩断义绝,但她毕竟还有皇后的名分,人都死了,先前的恩恩怨怨也没了意义,皇帝有些感怀,丧事办得隆重,给足了发妻体面。
作为皇后名义上的儿女,诸皇子公主都前往哭灵,钟意有孕,得了特许,叫去灵前致意之后,便可回去歇息,她去上了一炷香,心中长叹一声,默然回了东宫。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无波无澜,习惯了大风大浪的人或许会觉得平淡乏味,但对于许多人而言,这样平和无忧的生活,其实就是最大的求不得。
太子妃有孕,东宫万事仔细,怕冷着她,过了三月,内殿里火炉都没撤,得益于这缘故,花瓶中那束迎春花早早开了,明黄色的花朵娇俏俏的,衬着翠色的枝,有种生机勃勃的动人。
钟意过了头几个月,精神倒比先前好多了,人倚在窗前翻书,将将要翻页时,手忽然顿住了。
李政同皇帝往郊外打猎归来,缓带轻裘,姿容俊挺,进殿后见她如此,不觉一笑,上前去将那页书翻开,猛地将她抱住了:“阿意,你怎么啦?”
“别闹。”钟意轻轻嗔他一句,却握住他手,放在了自己肚腹上。
那里边似乎有什么在动,很轻微,但已经能感觉出来了。
李政微一怔神,反应过来之后,忙半跪下身,将耳朵凑过去,这一次钟意没再拦他,神情温柔,隐约还笑。
“哎呀,它会动了!”李政惊喜道:“阿意,它会动了!”
“快了,”钟意低笑道:“现在是四月初,再有五个月,就能出生了。”
先前总说有了身孕,李政欢喜之余,总觉有些虚幻感,现下亲自触碰到那个小小的生命,从前的那些期许与欢喜,似乎都落到了实处。
第二天上午,他往太极殿去,兴高采烈的同皇帝炫耀:“父皇,昨天我回东宫去,发现孩子会动了。”
“四个月,也差不多了,”皇帝有些欢喜,颔首之后,又向内侍道:“朕昨日没看完的那份奏疏呢,你们放哪儿去了?”
内侍忙去寻了送过去,中途却被李政截住,他不高兴道:“父皇,你有没有听我说话,我说我的孩子会动了。”
“朕又不聋,当然听见了,”皇帝没好气道:“会动你就高兴成这样,等来日会伸腿、生下来之后呢,你又要怎么样?”
李政道:“……可是,可是它会动了啊。”
皇帝听他那样讲,原本还是高兴的,见这儿子活像个呆头鹅一样,又是一阵生气:“朕知道它会动了,朕有十几个儿子,还有近十个女儿,知道的比你多多了。”
“奏疏呢?”他气道:“快拿过来!”
李政哼了声,将奏疏送过去,又道:“反正就是会动了。”
皇帝将手侧茶盏砸过去:“你滚出去!”
……
日子一天天过去,钟意的肚子也慢慢大了,她曾经做过母亲,对于孕中的诸多事情有所了解,并不觉得慌乱。
反倒是李政,因为头一次做父亲,总有些小心翼翼,她劝了几句,他都不肯听,到最后也就由得他去了,左右谨慎些也没坏处。
到八月的时候,钟意便望不到脚尖了,产婆乳母早就在东宫住下,随时准备侍奉太子妃生产,李政也暂且将手头政务丢给皇帝,专心留在东宫陪着。
她悄悄同李政讲:“我觉得是女儿。”
李政傻兮兮的笑:“都好,都好。”
钟意忽然间有些能体会到皇帝的心情了,戳他脑门一下,道:“你是不是傻了?”
“我好着呢,”李政摸了摸她的肚子,笑容温柔:“尚宫局送了小孩子的用具来,还有些衣衫鞋袜,小小的,可真秀气。”
“刚出生的孩子本来也没多大,”钟意在他手肘上比了比,轻笑道:“大约有你小臂长。”
“这么小?”李政下意识惊呼一声,旋即反应过来:“也是,肚子就这么大,孩子怎么会很大呢。”
越是临近产期,孩子便动的愈发明显,李政早先就借着仙人名义,给皇帝打过预防针,以防万一,这会儿又去打了一次。
一来二去的,皇帝都嫌烦了:“朕知道了,第一胎是女儿,朕什么都没说,你能不能不要来烦人了?”
李政嘿嘿傻笑,说了一遍,又赶忙回东宫守着了。
……
孩子出生的前一天,下了好大的雨,第二日雨过天晴,却是个极好的天气。
钟意在内殿里闷坏了,便同李政一道出去散步,夫妻二人刚走回去,她便发动了。
女儿产期临近,崔氏早就入宫陪伴,产破们也是早就备好的,她早有经验,又是足月,几重原因加起来,生产的异常顺利。
李政急的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在外边直转圈,听见内里动静,更觉得忧心,侍从们劝了几句,都没什么用,直到半个时辰之后,内殿里传来婴儿的哭声。
“生了,生了!”产婆知道他不介意男女,满脸欣然的出来报喜:“殿下,是位小县主。”
“县主吗?好好好,全都有赏!”
李政心里有个猜测,却不能同其余人说,大步入内,先去见妻子与新生的女儿。
钟意躺在塌上,鬓边发丝仍旧有些湿,笑容温柔,神情欢喜,她身侧是个小小的襁褓,正有婴儿的哭声从中传来。
崔氏正在一侧守着,见李政过来,便同其余人一道退下,叫他们一家三口见一见。
新生的小县主红彤彤的,眼睛都没睁开,活像只小猴子,李政看了一眼,道:“好看。”
“胡说八道,”钟意还记得他前世说过的话,有气无力道:“你心里肯定觉得她不好看。”
李政不好意思的笑。
“新生的孩子都这样,过几天,长开后就漂亮了。”钟意温柔的看着那啼哭不止的小娃娃,捉起她小手,珍爱的亲了亲,道:“是我们的景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