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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妧跟着太医东方樾离开了麒麟殿, 正琢磨着怎么开口跟东方樾说李承乾足疾的事情, 东方樾就已经摸着花白的胡子跟她拉起了家常。
“听说娘子略懂医理?”
“家中曾有一位大夫住着,我幼时多病,幸得家中的老大夫悉心医治。久病成医, 我时常跟老大夫待一起,兴致来了的时候,也会跟着学点小皮毛。”
东方樾手中拎着药箱,也不假手他人。他的身形略胖,并不高大,加上年纪也大了, 腿脚不如年轻人麻利。
他慢吞吞地跟着前方的侍卫走着, “原来是这样,娘子家中的老大夫,可是民间圣手百里夷?”
苏妧笑着点头,百里夷名满长安, 东方樾知道也并没有什么好稀奇的。
东方樾:“早些年我曾与你府中的百里大夫有些交情。”
苏妧愣住,“太医认识百里伯伯?”
东方樾看着苏妧的模样,哈哈大笑起来。老人家年纪虽大, 可中气却很足,那笑声传得老远都能让人听见。
“不瞒娘子,我年长百里夷十年, 我认识他时, 已在宫中有一席之地, 而他还是个愣头青。我那时在民间走动, 想多收集疑难杂症编写成册,便遇见了正在义诊的百里夷。我不知他的身世,为他的天赋和医者仁心所打动,将他引荐给圣人。谁知那小子是个缺德之人,他心中记恨圣人已久,说什么杀父之仇,终身不忘。在我引荐他去见圣人之时,只差没指着圣人的鼻子骂。”
“小崽子,我当时怎么就没拿棒槌捶死他?”
苏妧:“……”
她还以为李世民想要招揽百里夷进宫当太医,只是因为百里夷民间圣手的名气太大了的缘故呢,没想到有这么一茬。
东方樾没事人似的骂完百里夷之后,若无其事地转头看向苏妧,笑得一脸慈祥。
“娘子之所以来,是为太子殿下的足疾之事吧?”
老太医的笑容让苏妧有些警惕,然而她也察觉到对方并无恶意,真有恶意,就不会与她废话那么多。
苏妧姿态也摆得落落大方,“不瞒太医,百里伯伯曾经研究了一套穴位按摩,可疏通经络,专门用于我的母亲腿疼之疾发作时推拿的。殿下的足疾与我母亲的腿疼之疾虽不弄一概而论,但其中道理约莫是差不多的。我也试着替殿下推拿了几日,未见任何效果。”
“娘子莫慌,欲速则不达。”
苏妧本来觉得自己在李承乾足疾的事情上已经够沉着淡定了,但此刻跟火烧眉毛依然不慌不忙的老太医,顿时觉得自己真是太不淡定了。
东方樾:“不知娘子是否愿意让我看看那穴位按摩之法?”
东方樾要看百里夷的穴位按摩之法,那当然是可以的。孙氏身边的芙蓉都能学,百里夷当然也不会介意给东方樾看,更何况苏妧给东方樾看的,是两套穴位按摩。
一套是原封不动的百里夷的穴位按摩,一套是苏妧按照自己对李承乾足疾的诊断,在百里夷那套按摩之法上改良过的。
东方樾看着那两套穴位按摩之法,神色赞许,“这两套方法都没什么问题,娘子既然也懂医理,我就不与你拐弯抹角了。”
苏妧闻言,连忙振奋精神,“太医请说。”
东方樾老太医看着苏妧那虚心求教的模样,说教的心情就来了,于是对着苏妧开始了一大堆的长篇大论,听得偷偷跑来找苏妧的杨宜歆头昏脑涨得走了,老人家还没说完。
说来说去,不外乎是说太子殿下的足疾,确实是断腿的后遗症,但一直不见起色,除了右腿经络不通的影响外,或许还有心结的缘故。
经络不通这个几乎都是中医的套话了,苏妧也没什么感觉,可是还有心结的缘故?
东方樾这个说法令苏妧有些意外,但真要说心结,也并不是没有可能的。苏妧是从后世的文明时代而来,后世医学在心理方向的研究已经到了空前的发达,苏妧也曾听说过许多与心理有关的病例,千奇百怪的,只有想不到没有遇不到的。她还听说过有人眼睛功能正常,但却因为心理障碍而目不能视的病例呢。
李承乾心结大概也是有的,但如果那个心结会导致他足疾一直无法痊愈,苏妧觉得还不至于。
东方樾捋着胡须,说:“说实话,我东方氏行医,也以针灸之术最为拿手,太子殿下腿伤后,一直便是我施针用药的,效果颇好,可对他的足疾却不见效果。圣人为了太子的足疾亦是在大唐全境内张贴招贤榜,响应者虽多,但有真材实料者寥寥无几。不过我听说你母亲当初也是饱受腿疼之苦,是百里夷为她医治的。娘子从长安城内而来,大概也是为了太子殿下的足疾费了不少心思吧?”
苏妧怪异地看了东方樾一眼,这难道不是已经很明显了吗?
东方樾:“我来骊山,便是想要与娘子一起商量,该要如何为太子殿下的足疾用药的。”
苏妧愣住。
而此时东方樾已经笑着从袖中取出了一封信件,那是出自百里夷的笔迹。
苏妧望着那封信件,抬眼看向东方樾,却见东方樾脸上笑容慈祥,拿着信件的手并未收回去,“娘子不看看百里夷说了什么吗?”
苏妧低头,缓缓伸出手去接东方樾手中的信件。
原来百里夷早就料到苏妧会以为李承乾的腿伤找上他,苏妧虽在医术上有天分,也曾在百里夷的把关下给母亲孙氏的腿疼之疾针灸用药,但终究还是经验太少。百里夷给东方樾的信件中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将他传给苏妧的那套针灸之法画了出来给东方樾。
百里夷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要他出手医治李承乾,不可能。然而昔日对他有知遇之恩的长者却是他愿意与之分享这些年钻研医术所得的成果的,因此特别将他针对孙氏腿疼之疾而创的针灸之法送给东方樾,自此以后,过去的十分恩怨,一并了结。
末了,他又提到,未来的太子妃苏娘子在医理上颇有造诣,希望东方樾可以抛却偏见,对她多多提点。
苏妧看着百里夷的信件,眼眶有些微热。
有人不在长安,依旧关心着长安的一切。她向百里夷求助的信件还没送出,结果就等到了百里夷为她向东方樾主动献技的信件。
东方樾望着眼前少女动容的模样,忍不住弯了眼睛。
“我本来有两名徒弟可以在我替太子殿下施针的时候帮忙的,但想到百里夷那小崽子对娘子如此看重,我便让那两名徒弟放假了。我在骊山为太子殿下治病的这些时日,便委屈娘子替我这老头子为殿下施针了。”
苏妧闻言,连忙将心中到处泛滥的感动都密密实实地收在一处,然后说道:“不委屈的,只是,太医眼睛不太好吗?”
东方樾点头,“嗯,年纪大了,老花。”
苏妧:“……”
所以尚药局的首席太医,其实是在收到百里夷的信件后,主动向皇后殿下请求到骊山为太子的足疾用药施针的。
世上许多事情,最怕的便是强强联合,正如东方氏一族和百里夷的针灸之术联手,各取所长,再加上百里夷早些时候医治孙氏腿疼之疾的札记,李承乾困扰了尚药局数名太医有些时日的足疾,终于有了希望。
为太子殿下而到骊山的苏妧,开始还因为自己医术不到家,不敢往太子殿下身上扎针。就是李承乾放心,苏妧都不放心。自己几斤几两,她心里还能没点数么?
因此一开始的时候,即使她很想拿针扎李承乾的腿,也还是得憋着,只敢先用穴位按摩之法帮他推拿看看效果后再盘算是不是要给他扎针。
但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为皇室效命的首席太医来到了骊山,并且还希望苏妧能为他搭一把手,苏妧当然义不容辞。
此时在麒麟殿中,李承乾正坐在一条楠木回廊上,他所坐的地方,铺着柔软的毛毯,回廊外花枝招展,偶尔有一两花枝调皮地生了进来。李承乾靠在身后的柱子上,他右脚鞋袜都已经脱了,裤子卷了起来,露出膝盖以下地方,然后太子殿下右小腿上被银针扎得跟刺猬似的。
苏妧低头,小心地将手中最后一根银针扎入了李承乾小腿上的穴位后,终于缓缓松了一口气。
李承乾看着她有些疲惫的模样,在身旁的位置拍了拍,“瑶奴,过来。”
苏妧接过藿香给她的汗巾擦手,听到李承乾的话,微微一笑,她将汗巾交给藿香后,就让藿香退下,若是没有派人去喊她,不必前来伺候。
藿香闻言,朝苏妧行了个礼,“娘子若是有事,叫唤一声即可。”
苏妧挥了挥手,说知道了,然后就到李承乾身旁的位置坐下。
李承乾侧头,望着身旁的苏妧,外面阳光灿烂鸟儿在枝头栖息,而他心悦之人,就在他的身旁。
苏妧察觉到李承乾的目光,嫣然一笑,问:“殿下在看什么?”
李承乾:“我在看你。”
苏妧浅笑:“殿下天天都能见到我,看我做什么?莫非我脸上长出花来?”
这些日子太子殿下的足疾渐有起色,虽然还不能行动自如,但痛感正在减轻。加上日日有佳人陪伴在侧,太子殿下的心情已经不像初始到骊山时压抑。
如今看着眼前苏妧巧笑倩兮的模样,太子殿下心中一动,情不自禁地说道:“人道名花倾国,在我看来,瑶奴比名花更好看。”
话一出,两个年轻男女都明显地愣了一下。迎着李承乾那毫不掩饰的眼神看着,苏妧只觉得脸上竟然微微地发烫。
她本想板着脸,端着名门贵女应有的姿态,跟李承乾说胡说八道什么呢?即使我是太子殿下的未婚妻,你也不该如此用轻薄放肆的孟浪之语来冒犯我。
然而话到了嘴边,却没舍得。若是情之所至,甜言蜜语也是很自然的事情。若别人捧着一颗真诚的心巴巴地到你跟前,你却一盆冷水泼了过去,换了谁,大概都会心寒吧?
苏妧低着头,没说话。
一时失言的李承乾想伸手去触碰她,可怕真的碰到她,那岂不是更显无礼?他的手顿在半空,内心纠结得死去活来。最后,他还是将手收了回去,轻咳了一声,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
“我看瑶奴,是在想为何不管是民间圣手百里夷,还是宫中首席太医东方樾,都对你青睐有加。”
一直低着头的苏妧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却意外地发现太子殿下的耳朵尖竟然是红的。
苏妧:“……”
明明被撩的是她,怎么这少年郎弄得好似是他被撩了似的。
“这有什么好想的,百里伯伯对我青睐有加,是因为我的阿翁和阿耶对他都有恩。至于东方太医——”少女的话微微一顿,随即有些调皮地朝李承乾眨眼,“我觉得东方太医之所以对我青睐有加,是因为他没得选。”
李承乾:“嗯?”
“他要为殿下施针用药,但眼睛已经不太好用了,心里大概也是嫌弃我的,但是因为身边无人能搭一把手,所以只好将就着让我帮忙了。”
李承乾听着苏妧的话,皱眉,“未来的太子妃,东方樾也敢嫌弃?”
苏妧望着李承乾的模样,笑着跪坐在他的身旁。她坐得十分端正,并未与李承乾有肢体接触。
少女语气轻柔,“殿下觉得好,未必便是人人都会觉得好。”
苏妧到来骊山已经三个月,初来时尚未入秋,如今已是深秋。深秋的骊山秋高气爽,成群的大雁从天空上飞过,跪坐在李承乾身旁的苏妧仰头望着湛蓝的天空,唇边噙着一朵笑花。
“这些日子东方大夫一直为你施针用药,疏通经络,相信你早就有感觉右足在走路时,疼痛已经比从前缓解了许多。”
苏妧回过头,看向李承乾,问道:“高明,与昔日离开宫中移至骊山别宫休养相比,你此刻的心情如何?”
“出宫之时,只觉康复无望,十分沮丧。如今康复有望,心情舒畅,看什么都格外顺眼。”
李承乾语毕,看到苏妧一副显然不信的模样,笑了笑,又改口说道:“我离宫之时,心中十分不甘。若我受伤是一场阴谋,那么我离开宫中到骊山来,躲在暗处之人,心中肯定很得意。但我也想知道当我离开宫中之后,朝堂深宫,到底会发生什么令人期待的事情,因此心中十分憋屈地到了骊山。”
“如今我足疾有了起色,宫中除了母亲和父亲,其他人一概不知。即使是这样,我心中也有一种终于吐气扬眉的感觉,他日回宫,一定要四处溜达几圈,让人人都知道我的足疾已经痊愈,气死那想要害我之人。”
说到最后,太子殿下似乎是脑补了自己像是开屏孔雀般到处炫耀的模样,没忍住笑了起来。
笑声爽朗放松,能让听者也情不自禁地弯起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