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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八年, 苏妧十五岁, 李承乾十六岁。
这年三月,是太子殿下李承乾和苏妧的婚期。
皇太子大婚,举国同庆。大唐的婚礼是在晚上举行, 国师李淳风为皇太子和太子妃选的良辰吉日是在三月十五,最近几日春光明媚,只要十五日的时候不下雨,皎洁的月光扑下来,足以照明长安的每一条街道。
婚礼前一天,陈王妃和杨宜歆到了苏府去陪苏妧。
此时孙氏怀孕的身肚子已经微微拢起来了, 苏妧跟母亲一起坐在榻上, 手忍不住放在母亲的肚子上。
“阿娘,你说这是小弟弟还是小妹妹?”
还不等孙氏说话,苏妧就笑着抬眼看向母亲,跟母亲说道:“我希望是个弟弟。”
孙氏看着女儿的模样, 笑着说道:“难道是妹妹,你就不疼她了?”
苏妧:“当然不是!”
她当然不会。只是这毕竟是古代,在古代,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纵然是能帮衬娘家,也不可能会陪着父母住在一起。母亲和父亲若是得了一个儿子, 还能有指望年老之后儿孙绕膝。若是女儿, 像她这样出嫁了, 日后谁来管她的阿耶和阿娘?
孙氏低头, 看着苏妧按在她肚子上的手,“随缘,我和你父亲从来也没有觉得你是个女儿有什么不好。”
苏妧一听孙氏的话,原本就对父母依依不舍的心,如今就更加不舍了。她跪坐在榻上,也不管陈王妃和杨宜歆就旁边,头一歪,就搁在了孙氏的肩膀上。
“阿娘,我很舍不得你和父亲。”
孙氏感叹着笑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在同龄人中,已经算是成亲很晚的了。”
旁边的陈王妃听到孙氏的话,也有些感叹: “我记得瑶奴刚出生的时候,才那么一点点大,脸上皱巴巴的,头发也还没长出来,被奶娘抱出来的时候,也不睁眼,只知闭着眼睛睡觉。没想到一晃眼,便是这样大了。”
说着,陈王妃抿着唇笑,说道:“那时候我看着瑶奴的模样,还在想着这娃娃怎么长得这样丑。后来到我生下子阳的时候,发现子阳也是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似的。”
子阳,是李诱的字。
孙氏忍俊不禁,横了陈王妃一眼,“哪有人那样说自家孩儿的?”
陈王妃:“那是实话嘛。那时候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被我嫌弃长得皱巴巴的小女娃,有朝一日竟会成为太子妃。”
杨宜歆在场也插不上嘴,只好拿着藿香和绿萝准备的点心狂啃,趁着苏妧不跟母亲撒娇的空挡,还给她递几个糖果,弄得苏妧哭笑不得。
苏妧拿了一粒糖放在嘴里含着,听着母亲和陈王妃说话。
她们说的,都是一些苏妧小时候的趣事,有的苏妧完全不知道,有的苏妧记得,但不管是记得还是不记得,苏妧都在听着,一边听一边和杨宜歆抓着放在案桌上的点心来吃。
杨宜歆和苏妧将点心扫完之后,打了个小小的饱嗝。她好像是听两位长辈的唠嗑家常有些闷了,于是凑过去跟苏妧咬耳朵。
“苏妧,你明天就要和太子表兄大婚了,紧张吗?”
苏妧默默地看了杨宜歆一眼,说:“我紧张啊。”
杨宜歆闻言,却是一愣,她目光十分怀疑地上上下下将苏妧扫了一遍,说:“可我没觉得你紧张。”
苏妧:“那是因为我伪装得好,所以你看不出来,其实我的内心是很紧张的!”
杨宜歆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她。
苏妧:“我觉得我的心紧张得快要从胸口跳出来了,不信你摸摸看。”说着,苏妧就要将杨宜歆的手往右胸房按。
杨宜歆被苏妧那么一抓手,顿时慢了半拍,反应过来,她的手已经按在了苏妧的有胸膛上。
苏妧问道:“有没有觉得比平时快?”
杨宜歆默了默,然后将按在苏妧右胸房的手收了回来,咕哝着说道:“我平时又没摸过你的胸口,又怎会知道你的心跳有没有比平时快?”
苏妧:“……”
待嫁女儿的心情,越到出嫁的那一天,心情变越是忐忑。原本待嫁的甜蜜和对未来的憧憬逐渐淡去,未来的不确定和对父母的依恋盘踞在心中,淡淡的欢喜,浓浓的不舍,弄得心中十分难过。
苏妧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此时此刻的李承乾正在做什么?
苏妧想进李承乾的梦,看一下今晚的太子殿下在做什么。她想入梦,但是并没有成功,试了两三次,依然是一样的结果。
李承乾没睡觉?
原来大婚之前的晚上,他也在紧张和不安吗?
苏妧心里心里又涌起了一股淡淡的满足。
在同一片月光下,有人跟你一样怀着忐忑而又紧张的心情,期待着明天的到来。
你会觉得幸福吗?
你会觉得满足吗?
会的,苏妧想。
因为此时此刻,她心中就有一种幸福和满足的感觉。
不管以后的路会怎么样,也不管她和李承乾的感情和命运将会怎样,只要他们曾经有过同样的心情,在想到对方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扬起嘴角,也曾经期待着加入彼此的生活。
即使与他在一起,后面是万丈深渊,在掉下去的那一刻,只要心中是甘愿的,那就是值得的。不管日后的生活有多少挫折,她都不会后悔。
而且李承乾在陈王府所说的话,令苏妧心里十分动容。如果李承乾的未来不是废太子,如果她能一直陪着李承乾,她是不是能做些什么事情?后宫女子,难道就只容得下风花雪月、勾心斗角吗?
那也不见得,苏妧觉得长孙皇后就令她十分佩服。
苏妧想,喜欢的时候用心喜欢,不喜欢的时候不多做纠结。她既然要成为太子妃,心里就不能只装得下风花雪月,本来,她心中也没装多少风花雪月。只是李承乾这个少年郎实在讨人喜欢,她又从未享受过男女之情,你情我愿,何乐不为呢?
及时行乐,何必非要追求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
那并不理智,也不是她能追求得起的东西。
横竖是睡不着,苏妧干脆爬了起来。明天是她出嫁的日子,府里张灯结彩,回廊上挂着红灯笼,看过去,蜿蜒长廊亮的灯笼好像延伸到夜的深处,安静,可又透着喜气。
走到哪儿,都能不时地遇见正在张罗明天太子前来迎亲事宜的管事,他们看到苏妧,都十分意外。
“小娘子,您怎么出来了?赶紧回去歇下吧,明天一天够累的呢。”
绿萝顺着管事的话劝道:“对啊,小娘子,咱们还是回去吧?”
苏妧却并不想回去,她还想再多看看这个她一直生活的地方。明日天一亮,她的堂妹们都会过来陪她,然后前来庆贺的宾客也会来,她就只能待在房中哪儿也不能去。
她还嫌绿萝和藿香跟在她身边有些烦,说道:“我想一个人走走,你们先回去吧。”
绿萝和藿香对视了一眼,有些迟疑。最后还是藿香扯了扯绿萝的衣袖,她朝苏妧说道:“那我与绿萝便先回去了,小娘子莫要走太久,晚上总得是要歇一歇的,不然明天一整天哪来的精力呢。”
“我知道了,你们不操心。”
苏妧扔下一句话,就沿着回廊往前走,披在她身上的披风随着她的走动一会儿飞了一起,一会儿又落下去,像是翅膀一样,明明想要展翅高飞,却又收了起来。
深夜的回廊,少女安静的背影,看着有种说不出来的美感,却又令人觉得孤寂。
苏妧本来是想去母亲的屋子看一看的,可是三更半夜,孙氏又有了身子……她想了想,脚步一转,就往另外一个方向走。
从她到大唐开始,她就一直在这里生活。快乐的,幸福的,无忧的,都是在这里度过。如今将要离开,她心里很不舍。好像离开了这个地方,她就离开了父母的羽翼。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能够挡在她前面,为她遮风挡雨。
原本心中那带着娇羞的待嫁心情,此刻忽然就被浓浓的别离之情取代了。苏妧想,我为什么要出嫁呢?其实我也可以一直在家里陪着父母。就像李蕴一样,不想嫁就直接找个名目去道观当道姑,不也可以吗?
苏妧想着想着,就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
她在想什么呢?可能是因为明天就要入宫,所以心情忽上忽下,格外难以控制。很多事情是不可能的,别说她是要成为太子妃的人。就算她带发修行一辈子,也是要为自己谋出路的。哪有能一直安逸至死的人呢?有或许也是真的有,可那样活着,也未免太没意思了。
苏妧想,其实自己并不亏,至少她对李承乾是喜欢的。
虽然大唐民风开放,但男女之防还是有的。在这个时代,她所嫁给的不是素未谋面的人,而是自己心中也喜欢的人,这已经很难得了。
她想着想着,不知不觉的走到百里夷的院子。才踏进大门,就发现里面有人。
“小娘子,您怎么来了?”
一个声音猝不及防地响起,差点没把苏妧吓死。苏妧定睛一看,是父亲身边的书童。
书童望着苏妧,问道:“小娘子怎么也不叫人陪着一起过来?”
而此时在院中坐着的苏亶,察觉到动静,看了过来。
苏亶:“谁过来了,让他离开别来打扰。”
书童:“郎君,是小娘子来了。”
苏亶听到是苏妧过来,愣了一下,站起来看向大门的方向。
“瑶奴,你怎么还没歇下?”
月光下的苏亶,穿着一身素色常服,长身玉立。是个翩翩君子。
苏妧朝父亲走了过去,在父亲面前盈盈站定,抬着头反问:“阿耶呢?阿耶怎么也没歇下?”
苏亶的目光,落在了女儿身上。
这个女儿,原本是他和妻子唯一的孩子。苏亶记得苏妧刚出生的时候,小小粉粉的一团,当孙氏将苏妧放在他怀里,让他抱一抱女儿的时候,他都手忙脚乱,不知道该要拿这一团软绵绵的小东西怎么办?可是一晃眼,那软绵绵粉嫩嫩的一团,已经长成了如今亭亭玉立的少女,格外好看,分外动人。只是明天,她就要嫁人了。
苏亶心里觉得很不舍,但男婚女嫁,是人伦大事,每个人都要经历的。
苏亶脸上露出一个的笑容,跟女儿温声说道:“我睡不着,怕吵着你的阿娘,便出来走走。”
苏妧:“我也睡不着。阿耶,我舍不得家里,我也舍不得离开您和阿娘。”
苏亶:“可你已经长大了,你总是要离开我们的。”
苏亶觉得女儿总是要离开他的妻子的,只是从前的时候,他觉得女儿出嫁,要回来也是很容易的。谁知她不嫁则已,一要出嫁对象便是太子妃。
身为父亲,苏亶很少在言辞上表达自己对妻女的关爱。他只是用行动一直默默地惯着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妻子和女儿。看着妻女在身边欢乐嬉笑,看着妻女在他的羽翼之下,无忧无虑。身为男人,他心中有着一股说不出来的骄傲。
生而为人,尤其是男人,能顶门立户,令妻女无忧,足矣。有朝一日,女儿出嫁,身为父亲,娘家也能成为她有力的后盾。
可那些想法,在李世民说要跟他当亲家的时候,就已经不再有。苏妧日后在宫中的生活如何,是苏亶和孙氏都爱莫能助的。即使她在宫中不受宠,过得很不好,身为父亲,他也无能为力。
苏亶想到这个,心中就别提多难过了。旁人都说皇恩浩荡,他竟然成了太子殿下的岳父。皇恩确实浩荡,可伴君也确实如伴虎,更何况苏妧从小生活的环境跟旁人相比,又过于单纯了些。苏亶心里也是有苦说不出,对着女儿也不能愁眉苦脸,又不能难过。
大家长的尊严什么的,总是要撑一撑。
于是苏亶伸手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安慰道:“别难过,除却生死,所有的离别都有再见面的时候。更何况,你只是出嫁而已。什么时候想父亲和母亲了,可以回来看看。或者,让母亲和父亲去见见你也可以。”
苏亶不说还好,他这么一说,苏妧心里就更加难过了。
她抬眼望着父亲。忽然像个迷茫的小女孩,问父亲:“阿耶,我会过得好吗?”
稚鸟羽毛长齐了,终究是要离开。
她那稚嫩的双翅,能抵挡风雨吗?
如果有敌人要伤害她,她能保护自己吗?
苏亶忽然之间,也十分担心。
苏妧在对着母亲的时候,都是自信而淡定的。大概是因为母亲只是个后宅女子,一直被父亲保护宠爱着,所以苏妧在面对母亲的时候,展现的都是自己能独立的一面,以免母亲担心。可是当她面对父亲的时候,又变得不一样。
在她心里,父亲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存在,像一棵大树支撑着整个家。每次心中无助的时候,或者是强忍着要坚强的时候,看到父亲,所有的伪装都会崩塌。
于是,在踏入百里夷院子前还在跟自己说及时行乐,不要眼里只有风花雪月的苏妧,在进了院子看到父亲后,忽然就变成了个迷途的小女孩。
苏妧眼里打转的水花这时候终于凝聚成泪珠,顺着脸庞划下。
她像是个小女孩般哽咽着声音,“我想一直陪在阿耶和阿娘身边。”
苏亶听着苏妧的话,心里更难过了。
什么门当户对在苏亶看来,其实并不是那么重要。如果可以,他和妻子甚至都可以让女儿下嫁给一个品行优秀的小郎君,什么时候女婿对女儿不好了,他就可以过去狂揍女婿一顿。可偏偏如今娶女儿的,是当今的太子殿下。不管李承乾怎么对待苏妧,苏亶都是无可奈何的。
可他要劝女儿什么呢?
劝她适应后宫的生活,要学会在后宫生存?那些道理苏亶相信陈王妃并没有少说。
苏亶为人本就是长安这种的一股泥石流,毕竟府中没有妾侍通房的,整个长安除了他和房玄龄,再也找不到第三人。
思前想后,苏亶对着女儿的眼泪心里难受得一塌糊涂。最后还是让书童拿了手绢过来,像哄着还是三岁的小瑶奴的温柔语气,无奈地说道:“看看你,都是要成为太子妃的人了,还说哭就哭。明日要是让你阿娘看见了你这模样,指不定心里要难过成什么样了。”
苏妧在父亲面前也不管形象了,她仰着头,让父亲拿着手绢帮擦眼泪,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十分理直气壮,“我就是不能让母亲看到我难过,所以只能在父亲面前难过了。难道我不舍得你们,还不给我说吗?”
苏亶被她的话弄得哭笑不得,“给给给,怎么不给?”
苏妧红着眼睛看了父亲一眼,然后接过父亲手中的手绢,“阿耶你手太重了。”
刚才还在跟父亲流泪撒娇的少女,在掉了几粒金豆子之后,好像已经没那么难过了。她都能嫌弃父亲手劲太大,弄疼她的脸了。
苏亶看着她,好气好笑之余,心里是真正的舍不得。明天太子殿下来迎亲,当着那么多宾客的面,他也不能跟苏妧说些什么话。
“瑶奴。”
正在擦脸的苏妧抬头,看向父亲。
苏亶脸上的笑容慈祥而温暖,他轻叹了一声,跟女儿说道:“你即将出嫁,在宫里的生活不比在府中自由自在,你要习惯。任何事情,要谨慎。父亲不求你能光耀门楣,只求你能平平安安。”
原本已经止住眼泪的苏妧一听父亲的话,又想哭了。
苏亶看着她的模样,头疼叹息道:“别哭了,你再哭,明天眼睛该肿了。你不是最爱美,要是不能当最美的新娘子,你明天晚上会恨死阿耶的。”
苏妧闻言,破涕而笑:“阿耶胡说,我才不会呢!”
翌日天还没亮,苏妧就被藿香和绿萝摇醒了,要起来梳妆打扮。大唐的婚礼繁琐复杂,又是皇太子立妃,更是隆重,嫁衣都是早早就定制的礼服。
一层又一层,穿都要花不少时间。那脱的时候怎么办?
苏妧一愣,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想到了什么不太纯洁的事情,赶紧摇了摇头。
然而头才动了一下,就被藿香轻轻地固定住了,“娘子,别动,正给您梳妆呢。”
苏妧只好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地方,将自己当成是扯线木偶。她今天出嫁,苏氏一族的许多堂姐妹们都过来看她,有出嫁的,也有没出嫁的。
而且苏氏也是高门出身,苏氏年轻一辈也不乏文采风流的青年才俊,虽然太子殿下亲自来迎亲,几分薄面是要给的。但不说过关斩将,刁难一下总是应该的。
而且在大唐,不管是谁成亲,新郎都得能吟几首诗才行。那种文采风流、才高八斗的新郎迎亲,文斗那是免不了的,而文采一一般般的,也得要意思一下,才能让女方开了大门让他顺利进门迎亲。
太子殿下自幼便是被最好的老师教导,还有崇贤馆专门给他以及朝中三品以上大员的孩子读书,说一句太子殿下学富五车那是一点也不夸张的。要对学富五车的太子殿下,即使说不能刁难,可自家也不能掉面子。于是,苏氏年轻一辈的能人都出来了,要在迎亲的时候会一会太子殿下。
毕竟,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下一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这样近距离跟太子殿下接触了呢。
苏妧听着绿萝汇报外面的情况,笑着说:“太子殿下若是想要见到娘子,怕且也没那么顺利呢。”
苏妧闻言,想象了一下太子殿下被包围刁难的场景,嘴角微扬,她想了想,问绿萝:“可知道太子殿下的傧相有谁?”
绿萝笑着摇头,“娘子都不知道,小婢又怎会知道呢?不过外面的小郎君们也在猜太子殿下的傧相都有谁,担心会比不过他们呢。“
苏妧一听他们在猜傧相有谁,就好奇了,“那他们猜了哪些人?说来我听听。”
忍冬走了进来,笑着说道:“小郎君们说虽然李侍卫与太子殿下私下交情甚好,但李侍卫擅武不善文,陈王府家的郡王倒是很有可能。不过大伙儿又在开玩笑说,即使是郡王当了傧相,可小娘子也是自幼与郡王一起长大的,到时候郡王会不会在旁边看热闹,随太子殿下亲自上阵?”
忍冬说的郡王,就是李诱。傧相其实是陪着新郎一起去迎亲的人,在后世来说,就相当于伴郎一样的角色。世上所有的新郎去迎亲,都免不了要被女方刁难。若是给新郎出难题的人太多,纵然新郎满腹才华,也敌不过那么多张嘴。而傧相在旁,可以替新郎转移一部分火力。
苏妧从前也见过族里的一些姐妹出嫁的,流程大同小异,但不得不感叹,大唐真的是一个诗的国度。
成个亲,也要吟诗作对,十分风雅。
正想着,忽然外面有人说夫人和郎君来了。
是苏亶和孙氏来了,屋里的人都站了起来,笑着跟苏亶和孙氏道喜,说今日过后,郎君与夫人便是太子殿下的岳父岳母了,大喜。
苏亶笑了笑,挥手让闲杂的人退了下去,目光落在苏妧身上。
苏妧身上的礼服并不是时下大唐最流行的礼服,因为是太子妃,所以身上的礼服都是宫中早就定制好了送来的。身材高挑的少女如今穿着一袭礼服跪坐在榻上,看到父母前来,便站起来。
少女不言不语,就那样站在原地偏头瞅着父母,既灵动,又明艳无俦。
孙氏一看到苏妧那模样,就红了眼眶,时至今日,她都不敢相信,从此以后,她的瑶奴就要入宫了。
欣慰有之,惶恐有之,更多的,却是不舍。
孙氏忍着眼泪感叹着说道:“郎君,咱们瑶奴是真要出嫁啦。”
苏亶闻言,心情很复杂。那些难过的、不舍的情绪在昨晚百里夷的院子中时,苏亶已经流露过。更何况男儿有泪不轻弹,真要像妻子那样就红了眼眶,大家长的威严何在?
苏亶双手背负在后,十分平静地“嗯”了一声。
孙氏笑着朝女儿伸出手,“瑶奴过来,阿娘看看。”
苏妧依言走了过去,走到母亲前方不远的时候,还在空地上绕着几圈,要让母亲全方位看到自己如今的模样,完了之后才在母亲面前站定,俏皮地问道:“阿娘,瑶奴今日有没有特别美?”
孙氏望着女儿的模样,温柔地笑着:“美,特别美。”
苏妧笑着走过去搂着母亲的肩膀,也不提自己出嫁的心情,只是在问阿娘今天感觉怎样?肚子里的小宝宝有没有淘气?今天事情会很多,但是阿娘别累着,我看到族里许多的伯母和婶婶都来了,阿娘负责在大事上把把关即可,其余的事情让伯母婶婶门操心吧。
巴拉巴拉,话匣子一打开,便是关心母亲身体如何,是否劳累。
怀孕中的女子本来就情绪敏感,孙氏听着听着,没忍住眼泪吧嗒吧嗒掉。
苏亶望着掉眼泪的妻子,叹息着伸手去给她擦眼泪,“你别引她哭,不然她哭了晚上当不成最美的新娘,你以后天天后悔。”
苏妧:“……”
孙氏吸了吸鼻子,抬眼瞪了丈夫一眼,说:“她要出嫁了,一直陪了我这么多年的女儿,日后就要陪别人了。我想想心里难过舍不得,还不许我哭啊?”
苏亶:“……”
真不愧是母女,就连管他的方式都一模样。
苏妧看着父亲无语凝噎的模样,差点笑场。但母亲是孕妇,情绪确实不宜激动,得哄着。于是,苏妧走过去搂着母亲的肩膀,与母亲同一个鼻孔出气,“阿娘说的对,阿耶太过分了。我也舍不得阿娘,我要陪阿娘一起哭。”
孙氏本来心里十分难过,听到女儿的话,顿时又哭笑不得。
她止住了眼泪跟女儿说道:“不许哭。”
苏妧却只是笑望着母亲,孙氏被她看得心头直发软,忍不住伸手碰了碰她的鬓角,又是感慨又是叹息:“阿娘的瑶奴,真是长大了。”
她的小瑶奴原来早就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不管她愿意与否,都将要离开父母的庇护。
孙氏此时心中的感受真实一言难尽,但她也不愿在女儿的大好日子展现太多不舍的情绪,否则等到太子殿下来迎亲,女儿拜别父母之时,岂不是要哭得一塌糊涂?
这么一想,孙氏顿时就振作了起来。
夕阳西下的黄昏,太子殿下迎亲的队伍才从太极宫的承天门出来,队伍浩浩荡荡,延绵数里。
太子大婚,婚礼上会有百官来贺,而皇室中的人也会尽数到场。目送着李承乾迎亲队伍出宫的颍川县主望着承天门的放心,咬着下唇。
父亲柴绍在谯国公府为她修建了佛堂,可礼佛不过是她赌气一时冲动,又怎能坚持?礼佛之人,不求断情绝欲,也该心静如水。
颍川县主并没有礼佛之心,更没有领会佛法的悟性。那佛堂在谯国公府中建成三个月后,颍川县主便不再踏进入一步。
今日是李承乾和苏妧的大婚之日,她本不想来,可她心底依然有着浓浓的不甘。她曾经爱慕过的太子表兄,如今要迎娶他心中所喜欢的太子妃。颍川县主抱着自虐的心情,一定要来一睹两人的婚礼。
若是能在他们的婚礼上做些什么,那便更好了。
颍川县主才想着,就听到万泉县主杨宜歆在那边兴高采烈地跟皇室的小姐姐们宣传苏妧的好。不听还好,一听就来火。
颍川县主转过头去,看向杨宜歆。
“万泉!”
杨宜歆听到有人喊她,周围张望了下,发现是颍川县主。神情有些警惕。
颍川县主看着她那警惕的模样,心里气得牙咬咬,然而在这么多姐妹面前,她还是要保持微笑的。于是,脸上带着笑容的颍川县主语气十分温和地跟杨宜歆说道:“万泉,过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杨宜歆自从当了苏妧的迷妹之后,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总之胆子是越来越肥。如今颍川县主喊她,她也不像从前那样心惊胆战。就像苏妧听到她小时候被颍川县主欺负的时候,恨铁不成钢地敲她额头,说:“你笨啊,颍川县主只敢背地里给你下套子,你不跟她单独相处就可以了呀。怕什么呢?她又不是三头六臂。”
杨宜歆听了苏妧的话后,检讨了一下自己,觉得是这个道理。
反正苏妧说的,不会错。
杨宜歆走了过去,十分奇怪地看了颍川县主一眼,“颍川,你要说什么。”
颍川县主脸上笑容灿烂甜美,她凑到杨宜歆的耳边,语气十分恶毒:“你以为苏妧进宫了,便真的会过得幸福?她的父亲这一生只有她母亲一个人女人,可太子表兄却不会像她的父亲那样。想要将她踹下太子妃之位的女子多如过江之鲫,你以为苏妧进宫了便是过着幸福安稳的日子?你想太多了,早晚有一天,她会冤死在这深宫之中。”
杨宜歆没想到颍川县主经过了上次“苏祸”的事情之后,一点反省之心都没有,如今居然还堂而皇之地诅咒起太子妃!
她眼睛一瞪,反驳说道:“你少胡说,国师都说苏妧和太子表兄是天定姻缘。你冤死了,苏妧都不会冤死。”
从来没有被杨宜歆这样反驳过的颍川县主目瞪口呆,不知道这个在人前嚣张跋扈,到了她跟前只能被欺负的小可怜,怎么忽然之间就会张牙舞爪了。
她冷笑一声,正想说话。
然而还没开始说,就被杨宜歆很有气势地喝了一声。
杨宜歆:“闭嘴,你再说话,我就将你刚才诅咒苏妧的话说出去!”
颍川县主:“……”
杨宜歆只差没叉腰冷笑,她瞪了颍川县主一眼,说道:“你在嫉妒苏妧,我知道的。可天定姻缘就是天定姻缘,你看,连日来都在下雨的天气昨天便停了,今天完全放晴了。原本长安主干道两旁的树上晚上都要点火把的,可是你看,天上的月亮那么圆,月光这么好,火把都不用点了。国师说得对,苏妧和太子表兄缘分天定,连天公都作美。哪像你,心思龌龊,天都不帮你!”
因为时下的习俗是晚上举行婚礼,皇太子大婚是举国都瞩目的事情,连日来长安一直在下雨,礼部担心婚礼当天不是晴天的话,晚上会没有月光辅助照明,只凭迎亲队伍手中拿着的灯笼那是不足以迎亲的,也不气派。
即使国师李淳风说太子殿下与太子妃是天作之合,天定的姻缘,上天必定赏脸。可礼部还是有备无患,做足了方案。若是迎亲当晚没有月光,便在长安主道两旁的树上点着火把照明。那么一来,迎亲的队伍确实方便了,可树却要被烤干了。从来世事两难全,为了成全太子殿下的婚礼,礼部选择牺牲那些大树,大不了看了烤干的部分砍掉重新长。
可李淳风对苏妧的批命真是灵验,果然是天赐良缘,今天天气好得很。
颍川县主被杨宜歆气得差点吐血,“万泉,你——”
“我?我怎么了?我好得很。颍川,我跟以前不一样了,你要是欺负我,我就告诉苏妧!”
少女说着,轻哼一声,大摇大摆地转身就走。杨宜歆觉得自己这是一辈子都没这么机智,而且还口齿伶俐。
想咒苏妧?还想像从前那样将她气得不敢吱声?
哼,没门儿!
明月高高挂在空中,太子殿下迎亲的队伍已经到了苏府门外。
此时,正在房中待着无聊在翻医书的苏妧被忽然传来的欢呼吓了一跳,于是将医书一放,将藿香喊来,问外面什么动静。
藿香今天也穿得十分喜庆,连头上的珠花都带了点彩,苏妧成为太子妃,四个贴身侍女都会作为陪嫁入宫。
藿香笑着跟苏妧说道:“娘子,是太子殿下的迎亲队伍到了,刚到大门。方才我们家的姑嫂们正拿着小郎君门所作的诗词要给太子殿下出题呢。”
苏妧还没见过有人给李承乾出题的,如今机会难得,她竟然无缘一见,心里十分遗憾。
而外面的欢呼声一波比一波高,弄得苏妧心里痒痒的,恨不得会什么灵魂出窍去看看究竟。
绿萝看着苏妧有些坐立难安的模样,笑道:“郎君说了,太子殿下纵然不是才高八斗,但就凭咱们族里的几位小郎君难不倒他,让小郎君们放胆出题呢。”
苏妧闻言,有些莞尔。
父亲是舍不得她,又不甘心让李承乾顺顺利利将她迎走,因此即便是难不倒李承乾,也要拖一拖那时间。
但苏妧心里也有数,家人再怎么拖,都不会错过时辰的。
这是,月见跑了进来,身后还有两人端着精致的小点心和花茶,月见手脚麻利地将桌面上的东西收拾好。
“小娘子,夫人担心您晚上会饿,让我赶紧来服侍您吃点东西。”
苏妧闻言,忍不住笑。她从前看族中的姐妹出嫁,母亲都是让人旁叮嘱这叮嘱那,生怕女儿新婚之夜就有什么行差踏错的。像孙氏这样怕她饿着肚子的娘亲,真是天下仅此一家,别无分号了。
苏妧心里暖融融的,她听着外面不时传来的欢呼声,坐了过去,让月见和忍冬服侍着将些小点心都扫光了,完了之后,还一口气灌了小半杯花茶。
如果不是担心人有三急,苏妧其实是想将那杯花茶一饮而尽的。
女礼官进来的时候,苏妧恰好将杯子放下,女官说道:“你们快点看看小娘子的妆容?胭脂可要补一补?”说着,她朝苏妧行了个礼,“小娘子,府中礼堂已经设障,太子殿下正在外面等您出去继续仪式。”
婚礼是由礼部专门负责,礼官也是由礼部派来的。不愧是在这些场合混迹惯了的,说的话也令人听着心中舒坦。
“娘子相貌雅丽,德才兼备,与太子殿下又是天赐良缘,日后定能恩爱美满,相互扶持。”
“娘子,太子殿下正在外面等您,请。”
从拒之门外,到登堂入室,即使贵为太子,也依旧免不了一连串善意的刁难。
好不容易登堂入室,室内还设了屏障,将新郎和新娘分开在两旁。这个环节,是请求撤障和雁奠。在骊山的时候,城阳公主和李治在争论哪只大雁更好看,还建议苏妧让李承乾逮了那只大雁养着,就是为了今天的雁奠环节。
苏妧由族里的姑嫂扶着从室内出来,到了礼堂。
她头上没有带任何的东西,在唐代没有什么盖头这一说法,最多就是出门前的时候会在头上盖个东西不让外人看见她的模样。这时候盖在新娘头上的东西,叫蔽膝。
苏妧站在屏障的这边,透过屏障,可以看到对面一个身量颀长的身影。
她知道,那是李承乾。
抛雁,请求撤障,吟诗,再请求撤障。
周围的动静很大,可苏妧仿若只听到了隔着屏障的那个青年的声音,充满生气的、喜不自胜却还要端着沉着稳定的声音。
好不容易,姑嫂们总算对太子殿下满意了,同意撤障。
屏幕缓缓撤走,穿着淡黄色礼服的李承乾便进入了苏妧的视线。
一身清贵,俊朗无双。
屏障一撤,他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苏妧的身上。
满屋的烛光倒映在他的眼中,像是眼中有星辰,熠熠生辉。
此时此刻,那双熠熠生辉的眸子专注于一人身上,似乎周围的景物都化为虚有,他只看得见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