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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邀功邀得坦然, 甘棠听得想笑, 点点头道,“我挺激动的, 作为回报, 除了把饭菜全部吃光之外, 提醒你一句, 我与你, 是政敌。”
殷受见甘棠看着他目光沉静, 半响方道,“我知道,我没忘,我已经给父王献了条国策,父王深以为然, 不出明日,庭室起掀然大波,甘源只怕恨不得将我抽筋拨皮。”
甘棠知晓些未来事,大抵猜到了一些,但看着面前超出同龄人太多的睿智少年, 还是有些心惊,“是什么。”
殷受说起这些事的时候目光明亮坚定, “很简单, 让父王出一套模子, 祭祀时多增一些人, 让这些人祭祀占卜时在固定的职位上做固定的事,这些事分小了之后变简单了,简单到很多都不需要专门的贞人来做,占卜的兆数由我父王和两位贞人共同决议……”
“虽然不是最好的办法,但如此一来,占卜世家的贵族们权限越来越窄,用处越来越小,父王自然不用再担心他们了……”
甘棠听得心里翻起了波浪,她是局中人,自是很容易便看清楚了这里面的道道,原先‘周祭’的形成已经极大的削弱了贞人的势力,殷受来的这一下更狠。
让祭祀成为一项固定的程序,分而化之,占卜和祭祀变得呆板木讷流水线,贞人可操控的范围更小了,兆象的解释权虽然还没有完全掌握在商王手里,但贞人想通过占卜说事,比之前又困难上许多。
原先王室只是以微弱优势压倒神权,这下是想彻底压得贞人喘不过气来了,触动旧贵族们的利益,甘源何止是要恨他,两人之间的仇怨简直要变成不共戴天了。
殷受说着一笑,有些漫不经心,“……倘若父王能重新掌握金器,我殷商不但不用担心庭内不听话的臣子,也不用怕四土之地蠢蠢欲动的方国,或者只有父王可拥有军队士兵,也能解决许多问题。”倘若能握有兵器,其它诸侯手底不得养兵,何惧朝中不听话的臣子,何惧四方诸侯。
甘棠听得语塞,殷受要的是兵器和兵权,有了这两样,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直接暴力统治,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一针见血,漂亮。
殷受的想法搁在这个联邦制国家就有些超前,甚至越过后头分封建国将近八百年的周天子,直接有了点君主集权制的影子,像秦朝。
来自前世二十六年的记忆和经历,让甘棠很难完全站在‘圣巫女’的立场上来看待殷受这个人,可两派斗争牵扯其中的势力盘根错节,关乎十几个百年世家的兴衰荣辱,要管以前的祖宗基业,要管现在的权势地位,也要管后世子孙荣华富贵,不是能简简单单各退一步握手言和的事。
殷受有些口渴,提过水壶,给自己和甘棠都倒了一杯,看着她目光如炬道,“棠梨你这么聪明,定然知道以后我想做什么,怎么样,棠梨,你愿意和我一起恢复殷商中兴,囊括天下,做真正的天下之主么?”
甘棠啼笑皆非,“不可能的。”她没有那么大野心和抱负,她不是真正的商朝人,重生前亦不过一介普通人,又哪里来这么多忧国忧民的心思,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能力。
殷受看了甘棠一会儿,慢吞吞吐出好罢两个字,没再劝她了。
两人安安静静用完饭食,殷受说要告辞回去,甘棠将他送出小筑。
临走殷受又有些不甘心,朝甘棠问道,“棠梨,你即是不喜欢占卜,也不信神明,在圣巫女这个位置上是迫不得已,为何不顺势拿着它开一条新路,让自己过得更自如些,你困在里面,只会越过越糟糕。”她明明知道甘源是利用她,贞人也终将没落,却还在这上头死磕,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殷受说得随意,甘棠却是听得连心神都不稳了,平静道,“你胡说什么,我身为圣巫女,自然是信神明的。”事实上她和大部分天[朝人一样,是没有宗教信仰的,而且她知道什么神明现象都是自然现象,又如何能信仰这些无稽之谈。
殷受见甘棠神色,摇摇头,不再言语了,她参与斗猎的事他都打听过,武三平七几人从未见她占卜过,这湖心小筑没有燎具,龟甲都是用来记事的,和其它贞人很不同。
甘棠藏在袖间的掌心紧了又松,很想问问他是怎么看出来的,但问了就等于不打自招,她不会这么蠢。
甘棠抿抿唇,心想他知道又如何,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的,她也不用慌乱成这样。
这是个不得了的秘密。
甘棠只能死不承认,目光也跟着锐利起来,“你胡说什么,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乱说。”
殷受见甘棠不承认,便也权当没有这回事,搁下不提了。
甘棠说完转身就走,脑子里却都是殷受说起的那些话,想着想着就焦躁了起来。
眼下离殷受继位还有好几十年,但很明显殷受性情坚定目标明确,在他心里什么都大不过殷商基业去,历史记载中那些被他砍头诛杀的人中,未必就没有姓甘的。
殷受在甘棠心里投了一颗石子,激起了千层浪,他与她才见过几面,就发现了她这么多破绽,实在是她掉以轻心了,此人不得不防。
甘棠这些年习惯了独处,拒了微子启殷受等人的拜见,一个人坐马车也不无聊,只她本身有伤,再加上颠簸劳累,到了大商邑时脸色和精神都不大好,来郊野接她的两位兄长当即变了脸,拉着她上上下下就是一通打量。
甘玉知道甘棠受了重伤,懊恼不已,“让你跟我跑你不跑,这下吃苦头了罢!”
甘玉说带她跑出去这话都说了十年了,甘棠莞尔,摆手道,“我没事,这点伤对我来说,还不够看的。”
甘玉虚岁十七,还没成年。
甘棠入府的时候甘府里没有女眷,两个半大的男孩眼馋别人家有小妹妹,她一来府里,立马得到了甘府的最高级待遇,连甘源都排在那后头去了。
甘源对她感情复杂,甘阳甘玉就单纯得多,全当她是亲妹妹看,珍惜珍贵得不行。
小时候甘玉看她辛苦,时时念叨着要带着她私逃去别的地方,说那样她就不用成天训练学习了,坐骑闪电也是他送的,说是从小养到大,听话好使,跑路的时候顺利些,这些年可把甘棠给乐坏了。
甘阳年二十,刚刚成年,在内服领着职,这时候还一身官服,盯着她脸色发沉,“先回府养伤。”
甘阳说着又看向甘玉道,“你前日在街上惹事,也一并禁足,棠梨什么时候伤好了,你什么时候再出府。”
长兄如父,甘源不怎么管府里的事,甘府里甘阳的话就是家长的话,甘玉性子跳脱,十六七的年纪,喜欢在外面呼朋引伴,眼下听甘阳这么说,脸顿时皱成了一团,哇哇大叫道,“大兄,是那人非要惹我,我压根没犯事……不关我事!”
甘玉撒泼不应,没脸没皮,甘棠看得乐和,没受伤的右手推着甘玉往前走,边走边忍俊不禁地恐吓道,“二兄你认命罢,你不听话,这个月的酒也没有了。”
甘玉顿时焉了,垂头丧气道,“棠梨你哪里来的怪论,许多人酩酊大醉,酣睡不醒,几日后照样活蹦乱跳的,八岁小孩都能饮酒为乐,二兄我十八了,为何只能三旬一酒,我日子过得太苦了!”
殷商的风俗是这样,积习难改,她本身滴酒不沾在这里已经是异类了,小时候一哭二闹不许甘阳甘玉随意饮酒,两个人出于无奈才应了她。
甘棠也不与他分辨,只从他身后伸出个脑袋来,笑眯眯问,“那二兄,你听不听我的话?”
甘玉扭头看她笑得眼睛眯成缝,顿时噎住,半响气闷道,“圣巫女的诅咒多可怕,我不想倒霉,这个月就没喝酒了。”
甘棠听得可乐,甘玉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色,杵着膝盖在前头弯下腰来,扭头道,“上来,别逞强,你脸色很不好,我背你回去。”
甘棠连连摆手,“说了多少遍了,我灵魂是大人了,比你大,不用你背。”
甘玉就纳闷道,“这话为兄自小听到大,不用你重复,不过你再是神明,现在就是十岁大,上来,别废话!”
这怎么是废话呢。
这么一个惊世骇俗的秘密,甘棠无奈,神权迷信的社会即简单又粗暴,真是不必想太多,她不足两月开口说话这件事,不但没被当妖怪烧死,反倒佐证了她非凡人,这是一个生产力极其低下,人们愚昧,野蛮,血腥,迷信到了极点的时代。
甘阳单手拎着甘棠的后脖颈一提,就把她提起来放在甘玉背上了,“走罢,叫了小疾臣,回府先看看伤。”
甘棠嗯了一声,四处看了看见没人,便没脸没皮的趴在了甘玉背上,她自小被背了无数次,这时候还当真没觉得有啥好害羞的。
甘棠点点头,知道甘源可能给她准备了些‘礼物’,心里虽是排斥得发慌发闷,却也没拒绝,她知道这些都是迟早要面对的事,越早适应越好。
甘源嘱咐了一句又一句,愁得头发胡子一把抓,看着甘棠听话地一一应了,面露不忍,终是神色复杂地抬手在她头上轻轻拍了拍,“好罢,你年纪实在太小了,倘若实在不行,你深居简出便可,圣巫女高傲些也想得通,你身上伤也还没好全,别逞强。”
甘源说了小半个时辰,零零碎碎衣食住行,什么都要提一提,甘棠听得有些恍惚,觉得这大概就是老父亲送女儿远行上学时的情形了,送了一程接一程,嘱咐了一句又一句,万般牵挂。
“你长这么大,还没出过这么远的门呢。”
甘棠就笑道,“阿父胡说,上次不还去了次阳地么,来回一两个月的,也算出远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