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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棠常常随殷受去上朝, 庭堂是很严肃的地方,甘棠除了偶尔落下一两颗果子给殷受证明一下她一直都在之外, 通常都是挺正经地坐在他旁边,下首除却与棠地往来多的比干商容等人外, 还有两个老熟人, 微子衍和微子启, 这两个是殷受的兄弟, 位置自然不会低。
今日启奏的大事有两件,一是西伯昌入大商邑叶王事, 不日便能到大商邑了, 二是女帝妲己大婚, 按惯例殷商这边就得派一到两个宗亲大臣去贺礼,朝臣商议后定了两个人,一个是王叔比干,一个是王兄微子启。
棠地狱殷商两地交好,妲己大婚这样的事,礼数上自然马虎不得, 让比干与微子启一道去, 分量重,诚意也足。
甘棠有些不乐意, 毕竟是妲己的终身大事。
帝乙临终前嘱托殷受不得伤微子启性命, 殷受答应了, 这些年也奉守承诺, 起先是把人搁在小籍臣的位置上, 未多加照拂,却也不曾为难于他,只微子启此人在某些方面很有些特质,似乎十分不计前嫌,做了农官后便勤学棠地先进的耕种术,埋头做了几年,倒也做出了些成绩,且他且言行举止如春雨润物,礼贤下士,亲近子民,逢人便都称他一声贤王。
比起殷受,显然微子启更会收买人心。
再加上宗亲近臣的身份,他安分守己,殷受也不是会苛责兄弟族亲的人,地位水涨船高是自然的事。
只是哪怕微子启做得再好,甘棠也不大信任他,不喜欢他去参加妲己的婚礼。
妲己娶的是那十个玩伴中的一个,一听名字甘棠就记起来了,对妲己很是痴迷情深,不是政治联姻,妲己选了他,定然是不讨厌的。
微子启恨不能啖了甘棠的肉,世人皆知妲己同她亲近,妲己的婚姻大事,甘棠不希望出现任何一丝不顺利不舒心的可能。
甘棠本打算回去再同殷受讲,岂料殷受开口了,“此去棠地还有农桑要政与棠帝相商,便由王叔比干,宋公辛甲一同前往,东乡侯领骑兵五千,亲赴南夷田猎,正我殷商之威。”东乡侯指的便是微子启了。
殷受是有别的考量,微子启与甘棠有仇,现在棠宫里有甘棠安身立命的家当在,殷受便不欲微子启掺和其中,哪怕微子启并不知晓甘棠的事,这些年也十分安分守己。
两门差事说不上谁好谁差,微子启毕恭毕敬领了差事后,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了。
下朝后甘棠有话想跟殷受说,只殷受似乎很忙,回了书房连茶都没喝上一口,崇明、商容几个亲信就来求见了。
甘棠猜测与西伯昌有关,西伯昌受诏多年,多托病相辞,这次大概是推脱不过,亦或是有旁的考量,西伯昌应诏前来,朝野震动是必然的。
崇明提议待西伯昌一入大商邑,便趁机将人先囚禁起来,西伯昌有大才,死了,西周必然元气大伤。
为王者人人皆有野心,自西伯昌父季历借殷商的名头狐假虎威收拢自己的地盘势力开始,殷商和大周就彻底站在了对立面,不是你生,就是我亡。
西周这些年一直战战兢兢让人抓不出错处,却是韬光养晦寻求时机,周人花大价钱从殷商买技术买匠人,方方面面想尽办法紧紧跟在棠地和殷商的后头,西伯昌近二十个儿子里头,如今还有三个在棠地为官,不是什么重要的官职,却人人兢兢业业未曾有过一丝怠慢,这是一个强大的家族,而殷受遇到的,是整个西周史上最强的一代。
其中以西伯昌为最,西伯昌身为西周的奠基人,对西周的贡献不可估量,除去西伯昌,是除去了一只山中之王,比出兵攻下西周大半江山还有用。
站在殷受、崇明、诸位真心为殷商考虑的大臣们的立场上,西伯昌此番入朝,对殷商来说都是个绝佳的机会。
甘棠曾为上位者,这件事的利弊她心里很清楚,也知道无论杀不杀西伯昌,殷商与西周之间迟早有对战对阵的时候,不是殷受灭了大周,就是大周灭了殷受,生死存亡,当这般大规模的战争露出苗头时,难免会堵心。
想要铲除异己一统江山,暴力血腥的战争无疑是最直接最有效的办法,殷商如今有钱有粮有骑兵,东夷已不成气候,背后还有棠地做后盾,殷受有这样的野心不足为奇。
辛甲、商容、比干显然都很清楚将来的形势政局,并没有出言反对。
此事须得暗中布置,不得漏了行迹,几人又商量了些其它赋税徭役的杂事,各自领了王令,回去了。
战争的残酷不是亲眼见到根本想象不到,尤其是这等两大国间的纷争,介时多少士兵战死沙场,多少百姓家破人亡,死尸遍野遍地残骇,大规模战争对经济发展的破坏是致命性的,介时俘虏和奴人数以万计。
无论胜败,大规模的伤亡不可避免。
甘棠兀自发了一会儿呆,见臣子们都退了下去,书房里重新安静下来,也没有提笔写下一字一句,她并不打算在这件事上置喙什么。
甘棠要回一趟棠地,回去充电,顺便看看妲己的婚礼,只不过一说殷受便改了主意要亲自前往棠宫给妲己贺寿,甘棠哪里会折腾他,拒绝了,‘我自己去就可以,以后要去的次数还多呢,总不能阿受你每次都要陪我去,妲己虽说已经搬到了新殿,但毕竟还是在棠宫,你老往那里跑,天下人要以为你们有什么了。’
殷受就想挥师踏平棠地,至少攻下竹邑,把那棵树护在地盘之内,“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充电再加上观礼,怎么也得两三日罢,甘棠写道,‘三日,三日后我就一回来了。’
殷受摇头,拒绝得十分彻底,‘一日半,给你一日半的时间。’他看不见她,他手底下的人也看不见她,一旦离开,他便完全失去了她的消息,一个时辰他都难以忍受,一日半,已然是极限了。
一日半,只够她在树上窝一窝,压根就没有给她观礼的时间,甘棠本是想反驳,察觉到殷受心中有翻腾的暴躁,便也没争执了,点头写道,‘那好罢。’
殷受心中的烦闷消散了些,想着方才商量政务的时候甘棠也在,便又问道,“棠梨,虽然不知是什么原因,但我知你对姬昌姬发姬旦几人素来敬重,你是不是因为西伯昌的事不高兴了?”甘棠与他治国理念素来不同,甘棠手里有精兵铁骑,却只是保护子民的盾牌,不是征伐天下的利器,她有能力保证棠地日渐强大立于不败之地,甚至引来其它方国投诚,非不义,不出兵,对他这样的行径,不赞同,殷受想得通。
甘棠摇头,提笔写道,“我敬重他们是因为我来自几年前以后,那时候天下早已大一统,你们对我、对后世千千万万的后人来说,都是我们的祖先,你和西伯昌打,对我来说就是自己人打自己人,哪一国子民的伤亡对我来说都是中国人,可我真实地存在于这个时代,是这个时代中的一份子,殷商与西周的仇早在季历被杀的时候就结下了,西伯昌盘踞西边虎视眈眈,你弱他强,一旦让他抓住时机,必然来攻。”
棠地圣女殡天的消息散开以后,西伯昌曾在西岐号令过西方部落和诸侯,虽未明说,但什么目睹不言而喻,西伯昌底下门客谋士多如牛毛,十多个儿子遍地结友,殷商朝中亲周的公侯大臣大有人在,西伯昌是一头猛虎,野心和能力一样不缺。
甘棠提笔接着写道,‘我尊敬他们,是因为尊敬先贤,尊敬他们为我们后人创造出来的精神财富,为社会的发展做出过贡献,但我活在这里,要对当下殷商和棠地的子民负责,要忧心你和武庚的生死,我的子民、夫君和儿子在这里,那些后世多少年的事,我管不到了,又怎么会因为你做这样的决定不高兴呢,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两地的子民变成亡国奴阶下囚,看着你和武庚坐着被打,然后死于非命么?’西伯昌是不是个伟人,周易是不是会出另外一个演算推论的版本,在她心里被挤到了那后头,是不能考虑的范畴了。
她是都懂他的,也很重视他的,殷受听得心中泛起异样,“年后我亲征东夷,你也陪同我一道去么?”
甘棠点头,‘东夷是自己生事找上门来讨打,自然是要教训的,还有西伯昌,做事一气做绝,抓了就不要放,放了就是放虎归山,反倒酿成大祸。’
殷受就是想见她,想得心潮起伏,指尖在袖间的瓷瓶上摩挲着,慢慢平息胸腔里翻腾的思念,又不欲甘棠为这些事费神,便温声道,“这些事棠梨你不要费心,我自会处理,你只需陪着我便好了,你给我画的画呢,画好了么?”
甘棠只是给他提个醒,知他在这些事上心里明镜一样比谁都清楚,也就丢开心里那些杂七杂八的念头不管了,听他问起,就写道,‘画好了,在案几下头放着呢,你拿出来看看,喜不喜欢。’
画的是甘棠自己的自画像。
是个栩栩如生笑颜如花的大美人了,一身青衣,发髻大方简单,只斜斜插了根白玉红石簪,是他很多年前送给她的那一根,眉目精致,眼里笑意盈盈,很是漂亮,殷受凝视着画像,指尖摩挲过她的每一处眉眼,心潮起伏,要是她能同这画一般,呈在他面前就好了,或者他能去她的世界,与她团聚。
他实在太想她了,他已经这么久没见她了。
她同他一样死法,死后一样火葬,是不是就能与她在另外一个世界团聚了。
同她见面,同她说话笑闹,同她亲近拥抱,触碰她的眉眼了……
殷受的念头如此强烈,强烈得甘棠差点没直接弹起三米高,绷着心跳飞快地写道,“赶紧打消你脑子里的念头,你在想什么,你与我不同,冒这样的险,十分之十直接丧命,到时候你要留我一人飘在这世上么?”她是带着记忆投身过的人,变成现在这样似乎也没什么好意外的,殷受是正常人,就算有那万分之一的奇迹,她也不想他冒这万分之一的险。
殷受回过神,紧抿着唇,他知道他与她始终不同,可他真的很想她。
殷受在她面前压根藏不了心思,很快他那些神神鬼鬼想要找巫祝想要找神仙药的念头就全落在了一直注意着他的甘棠心底,还觉得西伯昌很有些神神鬼鬼的气质,逮住人以后得先逼问一通,俨然有变成昏君的架势。
甘棠几乎能想象后续的发展了。
殷受前后的异样很快会引起许多人的注意,尤其是西伯昌和微子启,若知道殷受的想法,必定投其所好,弄些动静出来迷惑殷受的眼睛,殷受沉迷此道,不但放了西伯昌,还会因为各种各样的修炼穷兵黩武,毕竟他都想过要踏平棠地,就为了那颗树王……
走着与历史记载不同,却同样会让殷商灭亡的道路。
甘棠既心疼无奈又着急,昏君与明君之间不过一道线,思想上走偏一步,决策和行为能偏上十万八千里,甘棠围着殷受转了几圈,接着写道,“放弃你心里危险的想法,我不同意,你若做了昏君,来世投胎到别家,我就忘了你。”
甘棠操控着的笔尖在纸上哗啦哗啦的响,殷受知道她生气了,便摇摇头道,“我就是这么一想,不会这么做的。”
甘棠看他还算有些理智,心里倒是安心了些,心说她原本便是混混沌沌的一团意识,一步步修炼到了现在的模样,说不定有一日当真能随意幻化,甘棠见殷受目光落在画上挪不开视线,便试着一点点变化身形往里面躺,意识一点点贴合着画上的一笔一划,一点点感受着,她若是能从画里出来,殷受和武庚,指不定要高兴成什么样子了。
甘棠想着那情形,搁在一侧的指尖先是摸了摸,愣了愣,随后又摸了摸,眨了眨眼见不是错觉,指尖下确实是有硬硬的触感,心跳跳得很快,几乎要从胸腔里飞出来了,她是不是能碰到东西了。
能触碰到东西,说明她离实体化已经不远了,甘棠强压下心中的激动,也没敢乱动,闭着眼睛一点点感受着身体的变化。
殷受喃喃道,“阿梨,我定是想你想疯了,竟是看见这副画上的你对我眨了眨眼睛,我我是不是疯了……”
甘棠就很想回殷受一句,不是他疯了,是这个世界疯了,但她不敢动,怕一动以后前功尽弃。
甘棠待了足足有一刻钟那么久,久到每一个身体的细胞都能感受到纸张的质感,这才秉着呼吸慢慢抬起身体来,等发现自己竟当真从案几上坐了起来,抬手看了看确实是一身青衣,哇了一声就扑去了对面秉着呼吸一动不敢动的殷受身上,因着冲力过大,殷受直接被扑到在了地上,后头架子上的书籍竹简一卷卷落下来,哗啦啦的乱成一团,甘棠一点也不觉得疼,只傻笑着看着还看着如坠梦中还在发傻发愣的殷受,挠了挠他的脸,又在他唇上亲了亲,笑道,“阿受!你看得见我么”
软软的触感落在唇上,殷受秉着不敢呼吸,怕一口气就把这梦吹没了,只看着身上眉眼生动的人,如痴如梦。
甘棠趴在他身上不起来,指尖伸进他的衣衫里,敲了敲他的心口,眉开眼笑地大声喊道,“阿受,是我!我是棠梨!你不是在做梦。”
不是做梦……
棠梨,她眉眼确实是棠梨,棠梨年轻时候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一模一样。
殷受手脚僵硬,没动,他甚至怀疑是哪个不怕死又多事属下找了一个一模一样的人来讨他欢心,像九侯献女一般。
若当真如此,此人就算再像,也不是棠梨,上天会对他这么好么?
殷受喉咙发干,莫大的期许让他一颗心被高高挂起,四处无着落,若这件事是真的,余生他把他的寿命分一半给她,生同寝,死同穴。
“阿梨,你是阿梨么?”
“不是我能是谁。”甘棠知道他是太高兴了,不敢置信,指尖用力,当真掉出个豆大的棠梨果来,甘棠哈哈乐了一声,衔着棠梨果喂给殷受吃了,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发现当真还有一片梨花瓣的印记,甘棠把手腕举给殷受看,乐道,“没想到这个印记还在……”
甘棠正趴在殷受身体上,头贴着他的心脏,这样的情形真是太过久远了,久远得殷受这些年只有在梦里才见过,殷受抬手搂住她的腰,真实、温热的触感,熟悉且甜美的气息,殷受抬手搂住甘棠的腰,一手自她发间一寸寸往下,一点点感受她真实的存在,真实的存在他怀里。
“棠梨……”
殷受目光落在她精致的眉眼间,一点点亲吻,衔着她的唇一点点含吻着,甘棠也一点点回应她,亲一亲就离开,再凑上去亲一亲,然后看着对方的视线,忍不住相互笑出了声,“真好啊,阿受。”
“棠梨……”
一年多以来甘棠已经彻底把自己训练成了一个应声器,殷受一唤她就会应声,如今也一样,门外有叩门声,殷受下意识就想将甘棠藏起来,甘棠笑眯眯戳了戳他的胸膛,往外探了探脑袋道,“唐泽大概是见多了你对着空气说话,现在都不带惊讶的了,不过我也不能这么大大咧咧走出去……”她哪怕模样不是甘棠的,这么大变个活人从书房里出去,都要把唐泽他们吓死的。
殷受握着她的指尖在唇边啄吻,压根不想想这些问题,就想搂着她这么躺着,其它什么事似乎都不怎么重要了开口完全是为了回她的话,“那怎么办……”
甘棠乐道,“这还不简单么,恰逢春耕,你带着几个士兵上山田猎,顺手把我救下来不就好啦,然后名正言顺带回宫,武庚能一眼将我认出来么。”
是个好主意,就是要和她分开,可他现在一刻一时都不想同她分开,“过几日再去,我们今日不出去。”
殷受心里开花一样,和当初发现她还活着的时候一模一样,甘棠揪了揪他的耳垂,探头看了看外头的天色,知道快要用午膳了,就问道:“不吃午饭了么?”
殷受摇头,目光里尽贪婪,指尖在她后颈上不住摩挲,“不想吃……”
甘棠亦是想乐,拍了拍他的胸膛,笑道,“那还是得起来,地上凉。”待在屋里便屋里罢,他们是久别重逢,两人这么待着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