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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槿挑眉奇道:“你不是我师傅的好友吗?我见过师傅花你的画像,好多张呢——”她眨眨眼,有些羡慕,“师傅从来不轻易作丹青,你们俩关系可真好。”
沈竹晞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不及细想,金浣烟已经在他耳旁絮絮叨叨地开口,从高冷的小公子变成了话唠:“撷霜君,你不知道吗?凝碧楼一月前就公布了你重现中州的消息,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你跟何楼主想必也是当世人杰惺惺相惜。”
“对了,城中市坊街巷几乎都有你的画像,是一位苏姓画师所绘。”金浣烟细细地将沈竹晞上上下下看了个遍,满意地点点头,“阿槿,快把你带着的撷霜君画像拿出来对比,我记得除了颈间的这个丝缕,其他地方都很神似,纤毫毕肖。”
“画像?”阿槿拍拍手,“画像没有了!被我送出去换回一只玉镯。”
她素来脸皮极厚,当初能在街头大声叫唤逼迫陆栖淮收她为徒,这时被金浣烟当面拆穿,也丝毫不以为意,只是晃了晃手腕:“你瞧瞧,上好的蓝田玉,用一张撷霜君画像就换来,太值当了。”
她秉着蜡烛映照着手腕上的玉镯,在灯光映照下,玉质薄如蝉翼,映得她整只手都是一片深碧色。镯子造型流畅简洁,上面雕着一只凤凰,口衔绿珠,回头而望,盈盈美丽。凤冠下方镌刻一方弧形朱砂,想来上面原本题着工匠的名字,已在时光的打磨中消失殆尽。
阿槿欣赏了半晌,直到金浣烟再也忍不住一脚踏上她履面的时候,才转转眼珠抬起头,眼眸中多了些沉郁之色:“唉,不提这个了。”
阿槿扳着手指,正下容色:“撷霜君,这事一定得告诉你——事实上,神官也嘱咐过我们最好能找到你,你帮我们再想想法子。”
她望了望身侧的好友,察觉到金浣烟眼瞳中无声的鼓励之意,沉声道:“撷霜君,你是神官当年除灵斩魔的同伴,是夺朱之战主要的参与者之一,应当知道,如神官所说,这场战争在七年前并没有彻底终结。”
“凝碧楼的金夜寒楼主以身为饲,与不净之城里的十万亡灵同葬,那些亡灵只是被暂时封住了,并没有消散,仍待有朝一日破城而出,为祸中州。”
“神官时常去加固不净之城的封印,直到不久前,他从星辰的轨道中推测出,不净之城将开,隐族将要入侵。”阿槿深吸一口气,看见沈竹晞没有露出不信的神色,点头继续说下去,“神官命我们所有人前往中州不同的地方示警,告诉他们这个消息。”
“虽然平逢山上大多是世家子弟,身份显贵,但仍难免说话分量不够,于是神官将信物给了我们——我和浣烟两个人来京城示警。”她袖中摸出小玉牌,“这个小玉牌我们一人一个,已经滴了眉心血,一旦我和浣烟分开超过二十里,凤凰的眼睛就会亮起来。”
玉牌上面用隽秀而有力的篆体题着一个“殷”字,和南离看到的朱砂印上的字一样,正面横雕一只玉凤,秉烛下朝,凤凰的眼瞳里映出平逢山的轮廓:“奇怪,怎么有点像我的手镯?”
阿槿摇摇头,不再多想,说出计划:“史宰辅是浣烟的姑父,我们二人正好借此与史宰辅谈谈这件事。”
金浣烟接过话来,眉目微微低沉,担忧道:“姑父这些天病重,不知道能不能见客——表妹的新婚其实也有冲喜的含义在里面。”
“你表妹?史画颐吗?号称是京城第一才女,我看过画像,还没夔川城的云袖长得好看。”阿槿心直口快,断然地作了评论,“云姑娘好啊,江湖儿女,还是神官当年的队友!”
金浣烟神色微微有些不悦,颔首睨她一眼,不理会她:“撷霜君,据说药医谷的林谷主来给姑父治病了,林谷主妙手仁心,医术绝世,一定能药到病除。”
“不错”,沈竹晞又惊又喜,“林谷主在,你们行事就方便多了。”
金浣烟颇为不解:“林谷主会武吗?他并非江湖中人,倒是当年神官的同伴里也有一位姓林的,是位道长,现在不知道在哪里。”
沈竹晞知道林青释一直未曾对外明言自己的身份,便含糊地应过去:“所以你预备着明日去拜见史孤光?”
金浣烟点点头:“我明日预备着对姑父直言,倘若行不通,就在后天婚礼上当众提出。我查明了,婚礼上有各大世家的掌门人,凝碧楼的湄姑娘也来了,他们都是夺朱之战中过来的人,应该会信几分。”
沈竹晞迟疑一下,缓缓点头:“那好,我和你们来意相同,既然你们意向如此,我就先告辞了。”
“撷霜君,你是要去找我师傅吗?”阿槿看他面色凝重,忍不住问。
沈竹晞怔住,茫然而无力的感觉泉涌而上,他确实没细想过此后要去做什么。要寻找记忆吗?山河破碎在即,那些七年前的旧事还有什么重新忆起的必要吗?偌大京城,他孤零零一个人又要去往哪里?
“我不知道。”最终,他只是这样说。
“撷霜君,你若无事,不妨去见见神官。”金浣烟忽然说,细弱的贝齿咬紧下唇,神情里露出难得一见的恍惚悲怆,“神官他这些年一直想着你和林道长,虽然没提起过你们的名字,可是……”他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阿槿道:“撷霜君,我师傅只要知道你在京城,一定会来找你——如果你想见到他的话,要站在显眼的地方让他看见。”
沈竹晞似懂非懂地点头,握紧手指,心中已有了计较。
阿槿见他会意过来,眨眨眼,倦倦地打了个哈欠:“有什么事明天再说,这么晚了,撷霜君你住一晚再走吧!”
金浣烟热切而充满期盼地看着沈竹晞,别别扭扭地说:“你跟我一起到隔壁去住吧!”
月上中天,星光黯淡,金浣烟在床榻上和衣而卧,想到这么多年私心钦慕的偶像就躺在身边,久久不能入眠。他僵直着身子不敢动,生怕吵醒沈竹晞,只是缄默地屏住呼吸,看着对方的睡颜。
他实在是没有想到,七年前就名动中州的撷霜君,如此机变无双又惊才绝艳的,居然是如此纯雅文秀的年轻人,笑起来犹有三分狡黠七分明丽。
他笑的时候,就好像……就好像中间戎马倥偬的七年岁月完全没有存在过一样。
金浣烟的目光凝在他枕边的短刀上,色作深蓝,一刀的荧荧清光敛在月色中。他知道,这就是朝雪刀。沈竹晞熟睡时,鸦羽长睫舒卷如云,在隐隐的月光下,仿佛是透明的,轻轻一触就会消散。他双手叠在颈下,指尖流出来的是燃灯咒的微光。
然而,此时有更奇异的东西吸引了他的视线,金浣烟注意到,熟睡的人颈间有轻如薄纸的缎线缠绕在一起,那些丝缕蔓延向后,仿佛从身体里长出来一样,细细地看,居然还能看见青色流动,宛如血管里的血液。
天,这是……
原来七年前撷霜君身死只剩一缕亡魂的传言是真,他居然是被这样复活的!
金浣烟全身僵直,一点一点缓缓伸出手来,想要触摸上对方的颈间。不料,他指尖刚一动,忽然后心一麻,有难以想象的巨大寒气从脊背袭遍全身,他甚至来不及回头看一眼偷袭者长什么样,就昏过去,被人提起来。
暗夜中的人影穿着浅色衣衫,臂下夹着少年,轻轻松松仿佛毫不费力,他摸黑抽出一张纸笺,缓缓提笔写下一行字。
“无乐无悲如枯木,忽生忽死似飘灯。”
第二日,沈竹晞看到漆纸誊写的这一行诗,不明所以,随手将它压在桌上一对蟠龙飞凤的烛台下。金浣烟已经不在房中,想来已经去会面史孤光了,自己也没必要再留在这里。他沉吟着覆上面具,从洞开的绮窗中一掠而出。
掠出的一刻,他忽然生生地顿住了,鎏金窗棂上一朵雕花透明如琉璃,下面竟隐隐透出一点血色来。是雕花所用玉石的颜色,还是新落进的血色?他手起刀落,窗沿无声无息地从中断裂,他捧起那朵雕花细细察看。
那血色,赫然是一滴干涸的血!血色如新,是新近被烙封在雕花里的。他心念电转,落在地上,就看见朱衣少女急匆匆地跑过来一把扯住他:“撷霜君,浣烟呢?”
沈竹晞大惊失色,盯着她:“阿槿,你怎么在这里?你没跟他一起去见史孤光?”
阿槿手中紧抓着神官的玉牌,急吼吼地一晃手:“凤凰的眼睛亮了!浣烟已经人在二十里开外了。”
沈竹晞将玉牌翻过来看,凤面眼珠缀着的两颗玉石发出碧莹莹的光,联想到窗台上的血,他顿时一惊:“他大概是出事了!”
阿槿有些游移:“会不会是他自己走的?撷霜君,难道还有人能当着你的面把人抢走?”
沈竹晞摇头:“我不会术法,倘若陷入幻境,我就无能为力了。”他迟疑一下,正要说话,忽然听见远处熙熙攘攘的声音在靠近:“在那里!在那里!”
“就是那个戴面具的!”沈竹晞眼见无数史府的武士家丁持兵刃攻向他们,他不明前因后果,又不愿贸然出手,于是拉着阿槿一跃而起,“先出去再说!”
然而,就在他刚抬足跃起的一刻,空中无数箭镞飞劈直下,划破漫天红绸绫缎织成的绯色。来往的宾客以为这里有人闹事,纷纷地赶过来。
沈竹晞拔刀去挡,皱着眉一推阿槿:“分头走,出去再说!”他摘了把枝叶抖手扔出,长身而起,在檐上点足掠过转过几处回廊,史府壁立森严,门户林立,他兜兜转转早已不知道自己走到哪里,身后的追兵已经被甩下,他放慢速度,发现最前方寒气森森的,居然是灵堂。他知道,按京城的房屋布局,为方便祭祀,灵堂旁边一定有个偏门。
——刚才那群人说的是,“就是那个戴面具的”。难道有一个和他带着一样面具的人,在史府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吗?
沈竹晞往前走,通往灵堂的小路细细长长,两旁古藤萦绕,鸦啼阵阵,黑漆漆的阴影森然笼罩下来。不知道是不是太过紧张,沈竹晞居然觉得有冷风刀一样地割过身体。他定了定神,前方花木扶疏深处有建筑的轮廓,那就是灵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