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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出手救沈竹晞的居然是纪长渊,他全身都是湿淋淋的水汽,整个人仿佛水底下爬出来的幽魂,虽然是如春风一度的樱草色衣衫,整个人的气质却是难以言喻的疯魔疏狂。他提着望痴剑,举高对着空空荡荡的面前,一言不发。
陆栖淮亦神色凝重,抓着他的手紧了又紧,而身后,那一枚戒指落下,空空地掉在地面上,弹动着发出一阵诡异的声响。
情况似乎非常不对。
沈竹晞不及思索,忽然被友人拉着一跃而起,陆栖淮没有解释的意思,甚至没有看他,只是眉头紧蹙,低低地说了一个字:“追!”他弯腰抄起那一枚戒指,塞进沈竹晞手里,而后携着他掠下。
他们三人顺着河畔而行,纪长渊低低地喘息着,似乎体内有某种剧烈相针对的力量在交锋。沈竹晞再往前看,瞳孔微微紧缩——月光很明亮,水银般洒落,照着万物纤毫毕现。水面上有千盏何灯云集,仿佛凭空出现,河岸两侧人家影影绰绰的居然都亮着灯。
“今天是什么日子?”沈竹晞诧异道。
陆栖淮娓娓道来,解释:“这是涉山城里的居民为了纪念祭奠史孤光去世,在河中一连三日点燃了祭祀的河灯——史孤光做出了许多贪生怕死的错事,然而在十四年前夺朱之战刚刚开始的时候,京城的人提出要割让涉山城讲和,他是满朝文武中唯一一个拼死保全了涉山的人。”
他补充道:“那时候,即使是前战神沐将军都不曾为涉山上下说过一句话,要知道,涉山虽然离京城不过二百多里,临近夔川,却因为四面环山而逼仄蛮荒,与整个中州格格不入。”
“所以涉山的人们感喟他的恩情,才一连三日祭奠他?”沈竹晞心念电转,忽然觉得不对,“那我们先前来的时候,怎么没有?”
陆栖淮沉吟道:“或许是因为先前祭祀还未开始——这么多的河灯,也是要好好准备的。”
“你们两个,住嘴。”前方,纪长渊忽然突兀地回头,毫无预兆地呵斥了一句。
刚刚恢复能够说话的他,果然如传闻中一样,即使面对这两位救他脱险、将要同行的人,言辞间依旧冷冷,毫不客气。
静默中,他们走过了河上浮桥,那里立着一块石碑,上面题写着一些文字,沈竹晞看了一眼,不禁诧异:“这是谢拾山写的?没想到啊,那位三无阁主,居然还到过这里。”
他喃喃地开始念:
“一羡蜉蝣,朝生暮死;
二羡凡侣,携手一生;
三羡草木,无情无苦;
四羡飞鸟,归去自如。”
零星的人在河水边对月祈祷,天空中是光华灿烂的一轮满月,满河都是晶莹的河灯,水面在灯光交辉中如同银河飞流。沈竹晞听到空中有哀歌、挽歌、镇魂歌,是涉山满城的人在祭奠他们逝去的恩人。
歌声苍凉如水,然而河边却有三两孩童玩水的嬉笑声不时响起,生与死刺目得比肩列在洛水的这一侧,太过于刺目刺心,以至于沈竹晞在一瞬间几乎无法直视,微闭上眼。
他忽然听到纪长渊的声音,十分沙哑,如同风沙在河水中筛过:“有四羡,便有四恨。”
“蜉蝣一恨,命如朝露;
凡侣二恨,青丝白发;
草木三恨,逐风易折;
飞鸟四恨,奔波劳苦。”
沈竹晞默然无语,不知他在怅然吟诵之际,是否心头曾一闪而过,如今端坐在凝碧楼里的藕色女子。三人飞掠着,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河流的下游。那里已经是郊外,人迹稀少,此时却是一片晶莹璀璨。
没有水坝,顺流而下的河灯却都停聚在此处,云集如繁星。他们转过河湾,忽然有一种奇异的声音,如同万人集合,波涛一样一拍一拍地缓缓而出,每一下都落在他们心里。
沈竹晞觉察到陆栖淮的脊背陡然绷紧了,他想起对方先前所说的一个“追”字,难道说,他们追击的东西就在前方?
纪长渊抱剑前行,长发在风中抖如一面旗帜,仿佛脑中的弦也在此刻绷紧到了极致。陆沈二人不明所以地尾随他前行,看他停留在那里,毫无症兆地抱剑挥出!
石屑纷飞中,居然真的有一个白袍人影升腾而起,站在浮动的莲花灯上,冷冷地看过来。人影的嘴唇不住翕动,仿佛在念着某种阴毒的咒语。
“这好像是一个守卫者,我想,它守卫的,应该就是那种让尸体消失不见的东西。”陆栖淮微微蹙眉,横剑当胸,不知道为何对方念了许久的咒语,依然毫无波动。
不妙,似乎在酝酿着什么杀招似的。
在场的三人中,朝微和纪长渊都习的是纯粹的武学,而他自己也不过只懂一些粗浅的法术,这个深夜黑暗边的神秘影子,到底是真实存在的守护者,还是某种不属于人间的存在?
陆栖淮忽然眉头一跳,他闻到了奇异的淡淡血腥味!他抓住沈竹晞的手,回头凝视夜空,漆黑一片,似乎什么也没有。然而,他却感觉到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迫近。这种直觉,曾在无数次生死一线间救了他的命。
空气中腥味陡然变浓,让人无法呼吸!
想也不想的,陆栖淮合掌将沈竹晞用力往外一抛,一抬手,祝东风从身后横空而起,封住前方,他足下点地,尽力向后方跃开。
这一封一退间,宛如霹雳闪电,几乎已经是他作为一个人能达到速度的最巅峰。
然而,因为事先将沈竹晞推出去,他仍旧是慢了一步,退到一半的时候,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抓破了他肩上的皮肤,鲜血泉涌,那种浓厚的血腥味在身侧不停地萦绕,几近窒息。
沈竹晞皱着眉,惊叫着跃上来,以极快的手法封住他血脉,却被陆栖淮抬手拦住,扔了只小玉瓶给他:“快,倒出十三滴抹在我伤口上,快!”他的语气急促又低沉。
沈竹晞立刻依言行事,然而,身侧的腥风又是一动,那个黑暗中的存在再度扑上来!他不得不抬刀阻挡,纪长渊也从一旁拔刀飞掠而至,然而这样一来,毕竟是耽搁了——死灰色,那种伤口处的死灰色,居然已经从陆栖淮肩上的伤口蔓延到了脖颈处。
河上那个白色的身影,眼瞳中已经有了隐约残酷的笑意。
沈竹晞一咬牙,刀锋一转,挥刀削去他伤口周围的肌肉,而后一股脑地将玉瓶里的水浇上去。陆栖淮大惊失色,立刻抬手将他拦住,却因为重伤缓了一拍,等按住他受的时候,玉瓶里的水已经去了大半:“朝微,你可真是……害惨我了。”
沈竹晞见他面色不好,奇道:“陆澜,这里面水倒多了,难道有什么要紧吗?”
陆栖淮不言不语,事实上,伤口处迸发出来的剧烈知觉在这一刻攫取了他思索的能力——那些水滴落下,他肩头的死灰色毫无顾忌地蔓延开,疯狂滋长,然而,那些水滴仿佛透明的猎食者,呼啸着而过,转瞬间就将那一缕如同活着的死灰吞噬了干净!
沈竹晞看得目瞪口呆,良久才喃喃:“陆澜,你有这么好的疗伤圣药,之前你中毒的时候怎么不拿来用?”
陆栖淮伏在他身侧微微喘息,解释:“这种药水只对怨灵、恶魂一类的入侵、创伤有用,解不了琉璃繁缕。”
沈竹晞懵懵懂懂地点头,扶他到河岸边的凤凰花树下坐着,而后持刀,与纪长渊相背而立。亲眼目睹了方才那一幕,那个踩着浮灯的影子忽然踉跄着跌落,一只脚淅淅沥沥地踏入了池水中,脸上也难以抑制地流露出震惊之色。
“怎么可能?怎么会?你怎么能抵御这种毒?除非你是……”它发出的声音在河岸开阔之地听来,居然如同回声般飘渺。响起时,不辨远近,仿佛在每个人的耳畔说话。那声音里颇有疑虑,“你是苏晏?你也来自那里?”
沈竹晞顿时艴然不悦,俯身一扯陆栖淮,大声打断白衣影子的话:“苏晏是人人得而诛之的恶人疯子,怎么配与他相提并论!”
它听出来沈竹晞是否决的意思,默了一默,语气却不再飘渺,微微带着急迫:“那他为什么会有那东西?他是哪里来的?”
“什么东西?”纪长渊冷冷地逼视着它,瘦削见骨的脸容蕴含着入骨寒凉。他好像知道些什么,却又并不很确定。
自己这些年来的经历在此刻恢复了语言功能,也恢复大半思维之后,终于被梳理好,那些零落一地的事件珠子,就差一根线串起来。然而,这些所有的珠子里,却没有哪一颗是与陆栖淮相关的。
“到底是什么东西?”纪长渊冷笑着一步踏出,提高声音又问了一句。
他的声音并不很动听,粗粝沙哑,如同一幅蘸墨挥洒绘成的嶙峋怪石图,然而,对面那个影子却如同听见什么甚为可怖的事物,瑟缩着扭曲起来!
是真的扭曲起来,那个白袍的影子一震,吐出一口血来,那血居然是实体的!足下踏着的两盏河灯噗地一声被踩碎,它的足上已经湿了。
空气中忽然传来了一声奇怪的吼声,血腥气慢慢消散下去了,那里忽然出现了一个血红色的人形影子,和许久前在上游看到的水莲下面的人影一模一样,身量不高,如同孩童。那个身子发出非人非兽的吼叫,双手撑地,陡然扑上去,对着白影便是一抓后倒地!
它们扑通掉进水里,转瞬间变成嶙峋白骨,又消散成烟气。
一切看起来如同无声默剧,却如梦魇般可怕。
纪长渊等一切都落定了,抱紧了怀中的长剑,挑眉冷笑:“它怎么忽然死了?”
沈竹晞跃过去扶起陆栖淮,察觉到他指尖轻抚着瓶子,沾满了盈盈的水,不觉有些奇怪,将琉璃瓶拧紧了塞到他怀里:“可真奇怪?陆澜,你不是说,这个影子在守护什么东西吗?我们是不是要下去看看?”
“不”。陆栖淮摇头,走到水边,脚步仍有些虚浮,“那东西已经不在了。”
他转向纪长渊,神色微微疑虑:“纪公子,你能解释一下吗?你在水下看到了什么?”
他在问话的时候,纪长渊同样也在看着他,眼神嶙峋支离,仿佛有无形的手从眼中伸出来试探他。纪长渊眼神微微闪烁,漠然道:“这种白袍人影叫睐,是南离羁留出的一种魂体,传闻中和天上之河,抑或不净之城有关。”
沈竹晞大为震惊,脱口:“那不就是隐族的奸细?”他顿了顿,面色疑惑,“奇怪了,那日我们在南离殷府,明明看到隐族来势汹汹,可不单这些日子毫无动静,阿袖甚至还说,隐族在国寿前都不会进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