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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浣烟更大声地开口,压下他聒噪的声音:“诸位,我只是暂代师傅的掌权人一职,你们都知道,史璇卿姑娘是宰辅的唯一后人,又是名动中州的才女,想来能凭借她的兰质蕙心,打理好中州的每一处。”
他十指在袖子里面并拢着扣到一起,掐了个诀,无声无息地短暂封住了沐余风的咽喉。寂静中,有人壮着胆子开口问:“金公子,既然你这样说,那史姑娘现在人在哪里?”
史画颐的婚礼上遭遇不测惊变,后来靖晏少将一纸上书,由金浣烟联名题写,提出婚约作废,为了维护史家幼女的名誉,邓韶音自揽其疚,声称自己怯懦不才、逢此惊变,配不上史家幼女,应由对方另觅良配。文轩帝默然良久,击磐同意。
然而,即使是在解除婚约的当日,到场的只有一位史府的新管家和金浣烟,史画颐本人却没有出现,那么,这位名动中州的才女,如今到哪里去了?
金浣烟抚掌微微一笑,那笑容却隐隐透露出些尖刻和冷意,再开口时,却又沉稳而坚定:“诸位放心,史姑娘外出散心,国寿之前定当归来,我会为她扫清一切的不安与屏障,让史姑娘归来时,落在手中的是一股清正安宁的势力,上可做国之利刃,下可制衡躁动的军阀。”
说罢,不待底下中人给个回应,他忽然点足而起,高在人群中,清越地长啸了一声,从最前方抬棺而起。身后的队伍立即反应过来,尾行而上,纵然有千般疑虑,不解金浣烟这样准备着将权力拱手让人,到底是图什么,也只能将这些疑问暂时压在心底。
人群里有一个覆着眼睛的盲人,被左右的少年少女搀扶着,顺着人潮往前走,他身后有一个手腕上隐有碧色飞凤的小姑娘,一面往前走,一面双手合并,遥遥地对准沐余风,神色十分警惕。
没有人注意到这看起来并无特异的四人,也没有人注意到,围在沐余风周围的那些缟素的亲兵,静默无声地分散在人潮里不见了。
长长的队伍快走到五陵最前端埋葬滞骨的地方,那里冥殿巍峨,相距很远,虽然在日间,依旧清凉阴寒,仿佛有无数透明的魂灵隐身栖居在那里,注视着这些突兀地外来客。依照京城的习俗,送灵过五陵的桥头,就是终点,所有送行的生者必须在此处止步不前。
桥下有流水潺潺,水面落花氤氲,岸边停留着一艘黑漆漆的亡灵船,由古书里据说会引魂的凤凰木支撑,将逝者的棺椁放置在亡灵船中,任水流冲往下流的坟墓开口,据说下游是一片深广的墓地,不论生前是睚眦以对还是相对不识,也不论高官厚禄还是平民黔首,死后都在下游的水浮流沙中比肩而眠。
后方的僧侣一声一声念着往生咒,金浣烟和三位帮忙的人抬起棺材,四平八稳地安放在亡灵船中,解开了绳缆。这时长风席卷,水纹震荡,仿佛感受到了新加入者的来临,那一阵回旋的急流托起木船,飘悠着绵亘往下游。
不过半柱香功夫,岸上送行的人只能看见亡灵船黑点似的背影,和圈圈荡起的水纹。史孤光一生叱咤风云,如今也不过随逝水葬了奔流去,而岸边夏日茂盛的一地碧草迎风点头摇曳,翠绿的色泽荫蔽下来,恍若一季一季的新生。
逝者匪斯,人心如流,唯有草木年年,无心无情,拟作亘古。
不知为何,金浣烟心中忽然浮现出这样的感慨,他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默不作声地握紧了手。这样的恍惚柔软只是一刹,想到接下来要面对的冷酷“战役”,他陡然挺直了脊背。
金浣烟微微侧过头,凝望着水面,余光却定在微有波动的人潮中,果然,沐余风带来的那些人已经分散开,各自隐约靠近朝中的一位要员。呵,姑父才去世,他就准备钳制住文官、把控朝政、只手遮天了,未免也太过于托大。
金浣烟在心中默数了三个数,满意地看到阿槿隐隐约约地探出一个头,冲他挥了挥手,手腕上那式样奇怪的玉镯散发出稍纵即逝的炫目碧光。看来林谷主已经得手了,就等沐余风等不及暴起了。
“金浣烟,今日我便在这里将你擒住!还有你,赵长官,你,薛殿使,以及你……”就在他等得微微不耐的时候,后方陡然传来一声大喝,沐余风已经挣脱了那个噤声的法诀,这时满脸怨毒地看着他。
嗖地连声,空气中有兵刀出鞘的声响,那些散开的亲兵撕裂了丧服,从下面取出短剑,他们个个训练有素,骁勇悍然,这时纷纷地拔剑对准身侧早已谋划好的目标,那些文官体弱无力,哀叫连连,根本没有反抗之力。
“我只杀金浣烟一人,各位若是向我表现出投诚之意,那便既往不咎!”沐余风提刀怒喝。虽然他声色犬马若许年,然而此刻掀去素服,劲装拔刀,居然也有几分铁血将军的意味,望之骇然。
先前那被点到的赵长官却凛然无畏,质问道:“沐将军,你一门沐浴皇恩浩荡,如今竟是要造反吗?你父亲是何等的披肝沥胆、碧血将魂,如今他尚在世,你居然做出这等有辱将门的事来!”
沐余风被他一语戳中痛处,忽然目露凶光,纵上去抬手便是两个耳光,染血的白牙从那赵长官的口中跌落,双颊高高得肿起来。沐余风横刀拉出他一截舌头比划,试图在这位同僚的眼神里看到几近崩溃的恐惧,然而,赵长官虽然惊骇愤怒,眼神却是凛然如剑的,正气浩然,是一腔热血赴死的义士,没有半点畏惧。
沐余风极其憎恶这样的目光,蓦地放声冷笑,旋刀割断他双腿。赵长官一下子颠仆在地,身子断为两截,因为本能,那断了的半截上肢甚至还撑起来往前爬了两步,蔓延开一地的血迹,如同红色蜿蜒的蛇,看起来甚是恐怖。
“怕了吗?”沐余风没有割伤他舌头,而是刻意让他能够讲话呻吟。他满眼红色,暴戾充血,狂笑着看着地面上毫无反抗之力的人。
“不怕!”赵长官轻轻地说,因为舌头被割伤,发出的声音伴随着一串嘶嘶声,却丝毫无损于他满脸无畏悍然之气。
沐余风勃然大怒,猛地一脚踏上去,踩断他的脊背,而后挥刀斩下头颅,头颅飞旋出一道弧线,滚落在地,不肯瞑目。他又在赵长官的尸体上泄愤似的拔刀,捅了无数个洞,地上那不成人形的尸体仿佛梦魇一样悚然骇人。
“我今日就在这里问一句,如果愿意跟着我做事的,从此便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如果不愿跟着我,今日就把命留在这里!”沐余风挥刀振臂,下方百余亲兵跟着应和。
金浣烟陡然吃了一惊,他虽然猜到沐余风会在此处铲除异己,却没料到他居然策划着要谋反。他施展法诀与十多个扑上来的士兵对战,觑得间隙,瞥了一眼那边。怎么回事?林谷主怎么还不出手?难道是另外有什么东西耽搁了吗?
沐余风满脸狰狞地就要冲过来,看着倒下的几具文官的尸体冷笑。他往前跨了一步,忽然就惊恐地踉跄后退,却还是避之不及——一道雪亮的电光破空而来,华丽如流星,那个白衣如雪的人携着长剑翩然掠来,仿佛一阵无形无质的清风,落下的那个刹那,剑锋已经横亘在他喉间。
沐余风要害被制住,却不曾有多少惶恐,他双手在袖子里摸索到一截小红色,摩擦着打火石点燃了,悄悄放到袖口外。那是上次对付殷景吾未烧完的半截红沸冷香,就连南离的神官都被困住,不得不观看玄霜石里的景象,直至被彻底击溃心防,堕入彀中。
殷景吾都无法抵挡住的红沸冷香,面前这个神秘人必定会中招
沐余风屏息了半晌,估量着燃香发挥作用的时间大概到了,立刻将那一截拢回袖中掐灭,尽量不接触皮肤,同时矮身后退。他满以为能够从对方虚软无力的剑势下挣脱出来,然而,方一动,长剑席卷而来,在他颈上划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沐余风不敢再动,难以置信地看过去,眼睛充血:“怎么可能?你怎么能抵御红沸冷香的毒?”
“哦?这是红沸冷香吗?”那个白衣剑客轻掠发鬓,似乎微微沉吟。
“那也没什么了不起,天底下没有什么药物,能比药医谷的药更厉害。”林青释笑着讲出这句话,声音温软如明月清风,他说得很低很低,只有沐余风能听见,这声音不啻一道惊雷,将他强自振作的肝胆剖为两半。
沐余风双目圆睁,再也压抑不住喷薄而出的惊恐之色:“是你!你是药医谷主,林望安!”
林青释听到自己旧日的名字从这个陌生人口中吐出,手里的渡生剑微微一滞,唇边的笑容愈发幽深:“我是林青释——林望安是谁?是个与我长的很像的人吗?”
他叹息着,一字一句,声音肃杀而冷然:“林望安是璧月观的道长,飞扬恣肆,比不得如今的林青释双目俱盲,沉疴加身,形同废人。”他语调里面有奇特的哀伤,却让沐余风深深地颤栗。
这个光风霁月的人,居然让他感觉到如入冰窖的压迫感!
不知道为何,他没有贸然开口用高官厚禄为诱去谈判,试图使对方放过他一马。这个药医谷主全身清淡如月的气质,昭示着他是一个很难为世俗所动的人。
然而,人心皆有牵念,他到底有什么想要的?沐余风脑海中陡然灵光一闪,想起曾听父亲带着喟叹语气讲过的那些传闻,关于夺朱之战中的那个璧月观道长。他想起那些事,心中便有了计较。
“林谷主,你放了我,我告诉你当初是谁对付了你的好友谢羽一家。”心念转了几转,沐余风不知道这个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温润世外人到底是否还惦念着这个,只能冒险一试。
如他所料,林青释白纱下的眼睫剧烈地抖了几下:“史孤光已死,多说无益。”不错,史孤光虽然不是他亲手杀死,然而对方中毒的症状,与他手底下的毒药一般无二,一定是有人半路偷去了过去下毒。史孤光中毒死在药医谷的毒药下,他也算是为谢羽报了仇罢。
“此言差矣”,沐余风一看对方神色略有松动,顿时精神大震,他不敢造次,只是规规矩矩地说,“真正动手杀谢家的,其实是璧月观,道长你……那个林望安的师门。”他言语恭敬,神色却极其恶毒,想要一举击溃林青释的心神,趁机从他剑下逃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