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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露有些微凉,晚晴穿过凝碧楼扶疏的花木间,忍不住紧了紧衣衫。他手中握着一叠薄薄的文书,虽然字数寥寥,却是重逾千钧。
穿过这一折回廊,抬头就看到了那块匾。沉香檀木的底上,用普通的墨水题写着三个字,知秋阁,后面是宽广深邃的两进院落,只留一扇窄门进出。若不是熟悉个中内情的人,根本不会猜到,这就是凝碧楼主批改公文的地方。何昱平日深居简出,除却楼中每旬一次的会议,其余时间都在这里处理事物,来得最勤的就是晚晴。
知秋阁,知我罪我,其为春秋。
——确实,像楼主这样的人,功过是非,如同笼在在烟云变幻莫测,实在是难以让时人清楚评判,就算是在最近处的他,也不曾看清对方。然而,数百年的时光如东流水筛过后,后世的人,或是时光本身,一定会给予楼主一个真正的评价,不论是什么样子的。
晚晴在门口停了一瞬,轻轻地叩响了小门,得到应允后,将灯盏放在门边,推门进去。何昱侧对着晚晴,半边身子拢在暗影里,瞳孔沉沉地注视着桌上的案牍,随着他这样奇异的角度,眉间的朱砂仿佛在光影里流动开,盈盈欲坠。
“楼主”,晚晴行了一礼,低声禀告,“昨日是史孤光出殡的日子,金浣烟如你所料,已经将沐余风制住了,送往朝廷,沐府被连夜查抄,搜出龙袍、虎符、防皇天戒等禁物。”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陡然起了波澜:“谋反这等杀头的罪名,虽然沐老将军拼死相求,文轩帝也只肯饶恕他一个人,安享晚年。然而令人诧异的是——邓韶音居然一纸白翎鸽传书替他求情,真奇怪,他们不是政敌吗,他为何要这样做?”
“这正是靖晏少将的可怕之处。”何昱低声击节,“在他心底,将京城、以至整个中州的安危看得比个人权柄重许多,是以虽然沐余风在明在暗多次给他下绊子,为了安定军心,他仍然上书求情。”
晚晴默然,过了一会儿,续道:“沐余风入狱被拷打得几乎不成人形——楼主,你当真是谋虑深远,将内宫动乱的假信息传给他,使他急不可耐地撕破脸,逆谋未成便被抓了。”
何昱微微冷笑,声音锋利如刀:“这个蠢货,居然提出事成之后,他做帝王,我成中州武林霸主?凝碧楼这七年来,什么时候不是霸主了?”
他手指缓缓叩击着桌面,如同和着韵律:“殷神官的身世是绝密我绝不能容忍还有其他知道这个消息的人存活于世。”
“林谷主知道。”晚晴犹豫半晌,还是提醒他。
何昱霍然抬头,眼神变得冷漠而肃杀,一寸一寸地向着晚晴压迫下来,少年全身一颤,抑制不住地向后退了一步,只觉得那种锐芒仿佛刀锋寸寸过体,遍体生寒:“楼主,我……”
“林望安不是这样的人。”沉默半晌,何昱只说了这淡淡一句。
晚晴低伏着身子,看不清他的神情,心中一个疑问转折回旋了许久,仍是忍不住问了出来:“楼主,林青释和过去的林望安虽然容貌相似,气质却截然不同,我综合了追煦小筑数年的资料都不敢确认,你是怎么一眼认出来的?”
话一说出口,他就有些后悔自己的唐突,何昱并没有看他,然而周身那种如凝霜雪的冷气,让他瞬间如入寒窖,只觉得冰寒彻骨。
一室死寂,能听到院落后面潺潺的流水声拨弄在心上。
“有的人,不要说是站在你面前,就算已经剖肝沥胆、锉骨换面,甚至零落成泥、再世为人,你也能将他认出。”出乎预料的是,何昱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平淡而温和,不见平时的锋芒,身上的冷气也很快退却,“不说这个了,你以后会明白的。”
晚晴轻轻一颤:“是。”他不再多言,很快转为下一个话题,“楼主,寒衫在段其束的阻截下,带着廿四位伶人和士兵一同去了那里,服下了掺杂雾露九蕖芝的那物事,余下的指甲盖大小的一块雾露九蕖芝,”
他言语之间极是避讳,没有直呼地方和东西的名字,顿了一顿:“陆栖淮已经追到了涉山,身边有个乔装打扮的浅衣公子,看着不像撷霜君,不知道是谁。”
“不用管他了。”何昱起身,踱步到旁边竹架上静置的一方假山前,山石暗泽幽幽,嶙峋奇绝,中分一道水流横劈而下,水底有数十黑白子零落静躺。何昱看了一会,从桌案上的棋盒中拈起一枚黑子扔进地下,微起的涟漪染湿他的指尖,“这是沐余风,这枚棋子已经弃了。”
晚晴吃了一惊,定睛细看去,棋盒里面约莫还有百余枚黑白子,楼主到底在各处权贵高门里安插了多少势力?他作为心腹,所了解的也不过是冰山一角。
何昱再度拈起一枚黑子,这次却有些举棋不定,慢慢地落下手,将棋子放在假山一块突兀耸立的石头尖上,沉吟:“晚晴,三位玄衣影杀的任务完成得如何了?”
晚晴默然良久,微微摇头:“对付陆栖淮的一号还没有传讯,派去击杀阿槿、拿回后土神镯的二号和三号已经设下陷阱,在消息里说,不惊动林青释有些麻烦。”
凝碧楼有一百零八位影杀,分为玄金银铁四种,他们只在凝碧楼发布刺杀任务的时候,领取赏金,前去行刺,其余时间便是自由身。他们只为凝碧楼杀人,身份姓名俱不被雇主知晓。而其中的三位玄衣影杀,是最尖端的杀手,每一次出场的费用,大约是整个夔川城一旬的收入。
何昱扣扣桌子,冷然:“总之让他们在国寿之前必须完成,还有,不要惊动林望安!”
晚晴躬身领命,迟疑道:“楼主,林谷主心思通透,况且医术又冠绝天下,我们在涉山的山麓做那样的事,万一被他发觉……”他一咬牙,将心一横,“我以为,还是趁早杀了林谷主为好。楼主,你对他的情感太过复杂,有如飞蛾扑火,怕成诛心之念。”
何昱一直没有说话,晚晴便接着往下讲:“你先前不惜换血来抵挡住吐真丹的药力,将方庭谢氏灭亡的假消息告诉林谷主,明明本来是打算借林谷主的手除去史孤光的,但最后动手的还是苏晏和朱倚湄。”
“我以为,不论您是出于什么样的情绪做了这样的安排,这种想法都不应该在您身上出现。”不知不觉,晚晴已经换了一个敬称,目光渺远起来,“从您决定要那么做,从雾露九蕖芝正式到手里的一刻,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出乎预料的是,何昱并没有流露太多情绪,只是冷冷地截断他的话:“我自有安排,林望……林青释这人不能杀,但也不能放任他就这样。”他挥挥手,“今日就这样,你下去吧!”
晚晴心中狐疑,点头称是,不再多言,提灯推门而出。在走回寝楼的路上,他自顾自地想着心事,没注意到远方忽而有灯火影影绰绰,有两个人并肩站在廊下私语,他不经意远远地路过,听到一阵扬起的笑声落进耳中。
他怔了很久,才反应过来,那居然是湄姑娘在笑。
黎灼在她旁边讲这话,夜风里,有一只鸟安安地鸣叫,木叶飒飒,月光满楼,一切都像是安宁静好地样子,仿佛一下子掩盖了平日这里有多少人命枯骨在逝去。
晚晴远远地注视着夜风里谈笑的那两个人,忽然发现,湄姑娘笑起来也是很好看的,虽然平日身居高位,杀伐果断、倔强冷漠,毕竟只是一个。湄姑娘手中
人间繁华多笑语,唯我空余两鬓风。热闹是他们的,和他这个栖身于黑暗、成长于黑暗、亦将终结于黑暗的人,有什么关系呢?
他提灯离去的时候,朱倚湄似有察觉,踮脚看了看,发觉是晚晴,也不曾过多留意。黎灼在一旁嬉笑着捏住白鸟的尾巴,手指上摊着一大块预备着喂食的小青菜。
因为常年习蛊毒,黎灼的手上充满了伤痕创口,皮肤又过分苍白,让每一道血痕都十分清晰可怖。然而,目光上移,少年的脸容却是明净带笑的,拍着白鸟,将青菜凑到它长长的喙前。
白鸟显然不领会他的好意,恼怒地一抖翅膀,重重地一拍他。黎灼也不生气,大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块五花肉,耍宝似的凑过去:“小白,你吃这个?”
“小白?”朱倚湄失笑,“你这样叫它,它理你才是怪事!”
黎灼哼了一声:“它敢不理我?我就把它烤了吃掉!这鸟白白胖胖,毛色润泽,烤起来想必味道不输给荷花鸡。”说到鸡,他想到了什么,陡然间大笑起来。
他今日去找湄姑娘商议事情的时候,恰巧对方坐在碧楼门口,横躺在一地月光中,似乎是在想事情。然而奇妙的是,她手臂上停栖着这只白鸟。黎灼远远地看不清楚,只看见一团毛茸茸的白色,不禁大喜,脱口而出:“湄姑娘,你买了鸡吗?可以做烤鸡吃!”
对面朱倚湄也微微笑出来,显然与他想到了同样的事,她一笑,满脸的冷漠倔强就消融殆尽,有一种玉石裂冰的暖意。黎灼抬眸的时候,恰将这抹笑收在眼底,忽然间抑制不住地怔怔盯着她看了许久,低声:“湄姑娘,你应该经常笑笑,你笑起来很好看。”
朱倚湄一下子不笑了,盯着他,黎灼莫名地有些心虚惶恐,别过脸,有一种梦境被打破的失落感。他缓缓梳理着肥鸟的白毛,抬头看天,恋恋不舍地把鸟还给朱倚湄:“湄姑娘,你把小白给我留着啊,我下次还来你这里找它玩!”
目送着少年一身鲜衣踏月远去,朱倚湄的眼神忽然沉了沉,唇畔的笑也带上了奇特的冷意。幸好黎灼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少年来找她时,看见这只陌生的鸟,惊愕万分,被她随口胡诌着糊弄过去,说是新买回来的鸟,原本还以为是鸡能烤了吃。
黎灼到底是少年心性,丝毫未起疑,十分激动地就随她一言一语地调侃起来。
朱倚湄定了定神,缓缓回屋,锁上门,点起一盏微弱的摇曳青灯,手指摸索着取出一片衣襟。那是一角樱草色,上面用鲜血铺陈开写满了字,她用手指轻轻地捻过去,觉得手中宛如握着一块火炭。
心潮如炙,泉涌如沸。
朱倚湄手指从那一角题着落款的血字上掠过,来回抚摸着那个深入骨髓、龙蛇飞动的“纪”字。那么久那么久,那个人从幽冥地狱里重返人间一遭,字迹却还是没有变。吧嗒,一滴泪水洇湿了染血的衣袖,她怔怔地看了许久,将侧颊贴上去,泪水终于如断线的珠玉纷纷落下。
是他,他回来了,而自己也活着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