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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画颐垂着头,用余光观察着他的神情,缄默地不知道在想什么,一时间,庭院里只有风敲窗棂、雨打荷叶的声音。
“小师妹”,段其束忽而打破沉寂,低低地称呼了一声,被淹没在急如擂鼓的雨声中,史画颐一时没有听清,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他手指缓缓抬起,艰难地一点一点解下双剑,横在膝上。
“你也算是三无阁这一代的传人了。”段其束的手指修长而白皙,指尖如同无数晶莹的雨攒聚而成,缓缓掠过金银双色的长剑,剑鞘上仿佛也凝成了一片璀光光流。他怔怔地注视了许久,脸上的神色掩在霜雪长发之后,在雨幕中看不真切,“这是我师傅送给我和师妹的两把剑,一名星窗,一名雨隔。”
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
史画颐默然良久,清晰地记起昔日小昙说起师兄从前的故事时,眉间抑制不住的沉郁和喟然。看客尚且如此动容,身为其中的亲历者,在注视着双剑的这一刻,师兄心里涌起了怎样的狂澜万丈?如今都已不得而知了。
——唐姑娘赋予了他新生,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唯有安然无恙地渡过这一生,才算是对唐姑娘最好的挽送。
史画颐侧身望去,段其束眼眸沉沉,微抿着唇,没有流露出半分表情。她叹了口气,师兄原本是凶尸,虽然恢复过来,寿命也是常人的十倍,这漫长的余生,便都要靠这微薄寥落的回忆打发,一个人孤执地走下去。不知道淡然平静的师兄,在夜深人静时,是否也曾辗转着按紧心口,喃喃地千百次念叨着一个名字呢?
段其束微微苦笑,这么多年独居琴河,他早已学会将所有怅惘悲痛的往事都封锁在心底的一只木匣中,静置着封锁好,灵归灵、肉归肉地活着,可是每一次注视着膝上这两把剑的时候,双剑辉映的金银色泽,从眼底慢慢渗入心中,落尽木匣的锁眼里,吧嗒一声开了。
而那些喧嚣如潮的往事,在一瞬又卷土重来,占据了整个世界。
过了好久,他才从不能自已的颤抖中平息,淡淡:“三无阁整个门派都被苏晏屠戮殆尽,唯一的传人只剩下小师妹你一个,你选一把剑去。”
史画颐错愕地注视着星窗和雨隔被推到面前,急雨的繁密声几度打断她的思绪,她忽然意识到不对:“唯一的传人?师兄,你不也是吗?”
段其束忽然微笑起来,摆手,似乎早等待着她这一句反问:“我不是。”他挽起袖子,露出劲瘦的手臂,那里有一道伤痕支离着,似乎是被剑斩断的,凌厉果断,一下子削皮、伤筋、断脉、露骨,这只手柔软乏力,已经不能再使剑。
史画颐看了许久,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上了颤音:“是谁做的?是先前的云寒衫还是苏晏?”话一说出口,她便想收回来,段其束臂上的伤显然不是新伤,已有一段时日。既然如此,那他先前是如何用剑的?
史画颐仔细回想着,微微敛眉,凝碧楼的何昱楼主也是废了一只手,却依旧剑术冠绝天下,那师兄是不是也能克服痛楚用剑?
段其束摇头否认:“这只手确实废了——在走出琴河的那一日,我废了自己的所有武学和术法。”他手臂上的痕迹累月未消,可见当时下手是何其的深重决绝,“后来,我换了左手使剑,自创了新的剑法,还不纯熟。”
“我师妹给了我新生,盼望着我能抛下过去,好好活,对我来说,只要从三无阁所学的东西在一日,我就一日不能放下。”
“感情这种东西,恰如抽刀断水水更流,也如离恨春草,更行更远还深。”
“后来我又走过了很多地方,一直都是一个人。”
史画颐盯着他手腕许久,段其束讲这话时,语气有一种奇特的悲哀,却哀而不伤,仿佛真的已经完全放开了,不知为何,她心头陡然一跳,接过双剑细细地察看,颇为不解:“师兄,你日后带着双剑继续走下去不好吗?为什么要让我选一把?”
“你若是选了星窗,就把雨隔送出去,蒙尘也好,流离也罢,都没关系;若是选了雨隔,就把星窗同日后的我一起葬了。”段其束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史画颐呼吸一滞:“什么意思?”
段其束淡淡道:“因为我要死了,我没有以后了——可是我又答应了师妹要活下去,不论你是何种选择,星窗剑总是在人间游走,就好像”,他顿了顿,再次开口时声音沙哑,“就好像,长剑替我活在人世间一样。”
话音落下,他惨淡地笑了笑,蓦地一翻掌,在栏杆上平平一拍,噗的一声,整个人仿佛饱胀的灯笼被戳破了气,瘪下去,五官也可怖地蜷缩扭曲起来。他抬起手指,一动就有铿铿的声音,如同瓷器相撞碎裂。
史画颐霍地站起,大惊失色,明白过来:“师兄你……你为了救我们,用了两伤法术?”她徒劳地拉扯着段其束的衣袖,却只是让整个人扭曲破碎得更快。
段其束扬手止住她继续说,用一种决然而不容质疑的语调吩咐她:“你听好了,我下面跟你讲三件事。”
“第一,小师妹,你以后若是要找凝碧楼复仇,可以去找林谷主帮忙。他虽然被凝碧楼抓走,却绝不是自身难保。我这数月来踏遍山河游历,无意中认识了七年前凝碧楼的一位医者,他流落在外,告诉我,何昱其实并不长这副模样,他是锉皮削骨、改头换面过的,我猜林谷主同他本来有旧。”
“第二,我第一次遇见你和苏玉温的时候,是接到陆栖淮的传书,去那里截杀人,没想到对方却是云寒衫。陆栖淮似乎知道很多事,他于我有恩,又是撷霜君的挚友,可是小师妹,你还是多防着点……我在他身上感觉到了不属于人间的气息。”
“还记得前些日子休与白塔上的光柱吗?不净之城已经出了变故。云寒衫不再镇守那里,或许城门会提前打开。”
“对了,虽然隐族已经不存在了,可是亡灵城的势力更加强大而防不胜防,据我所知,陆栖淮是要去沟通在城里面当卧底的殷清绯,你们未来到底要怎么做,可得好好规划。”
“最后,小师妹,你不能对感情太强求,可是也不能不求,就算求而不得,总比不求也不得要好。”
“可是求而不得,往往不得而求……”
他最后一句话简短而无声地戛然而止,就在史画颐一愣神,想要张口问话的时候,忽然被人紧抓住后襟。段其束手抵在那里,磅礴的灵力如同长虹直灌而入,激荡着洗涤每一寸肌肤骨血,史画颐浑身颤抖着,十指痉挛着扣紧了衣袂,几度要昏厥过去,却死死地咬住牙坚忍着。
“小师妹”,段其束平平竖起手掌一拍,铺天盖地的晕眩感攫取了史画颐的每一分神智,她再也说不出话来,艰难地将手移到一旁的栏杆上,因为控制不住力道,印下五个深深的指痕。身体里一波一波的巨浪冲刷着,等到酥麻的痛感终于过去,史画颐身子一轻,长长地舒了口气。
“师兄。”在能够说话的第一刹,她急不可耐地回身,只看了一眼,泪水忽然直直地淌落。
从雪白垂地的长发开始,段其束整个人鼓荡着被风托起,所有的关节咔咔连声地尽数碎裂,仿佛有一只作乱的手在揉捏着肺腑,而后又在心脏里燃了一把火,噗的一声,厚重细密的雨帘下,居然有看不见的烈火燃烧,以血肉为媒介,在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掌心只掬到了一捧灰烬。
白衣猎猎成烬,铿地清响,一竿青碧坠落在地,史画颐捡起来看,是洞箫,风一吹过,发出幽咽呜呃的响声。她怔怔地坐了许久,心中沸腾的烈火渐渐消弭在翻飞乱跳的大雨中,不远处的池塘中,一朵并蒂莲摧折倒下,双花残败浮水,洇染开水面上一层绯色。
时夏清音减,触目亭台曲栏,并蒂莲断。
她看了许久,珍而重之地捧起双剑,顺着长廊走向沈竹晞的房间。长风吹起她的青丝长衫,吹开了那一扇檀门,里面的白沙幔和珠帘飞舞而起,像是隔着另一重雨幕。
尽管她在推门进来前做足了心理准备,仍是被看到的场景一下子撞进心窝里,生疼,灼痛,疼到止不住地掉泪。
也许是长风吹过,遍体生寒,沈竹晞昏睡的时候紧缩在被子里,只露出半张脸和苍白而清瘦的双手。不过数日,他看起来清减许多,甚至在梦中,都忍不住眉头紧蹙,长睫微颤,仿佛白鹤急速抖动着翅膀。他双臂合拢,怀抱着大了许多倍的辜颜鸟,白鸟柔软的羽毛抵在他的下颚上。他的睡颜渐渐安宁下来,如同小孩子。
沈竹晞醒的时候,同安宁这一类的词是不沾边的,然而他昏睡过去的模样,却这么招人疼。这一刻史画颐听见窗外碎雨乱珠崩裂的声响,檐下长风的低吟,还有青瓦竹檐间的窃窃低语,到最后这些声音都消弭下去,轰轰然席卷如雷、在耳际甚至肺腑的每一寸间都响起的,是急如擂鼓的心跳声。
他这么好——心几乎要化开,满腔柔软。
史画颐走过去掠衣坐下,将沈竹晞露在外面的一只手合拢在掌心,那只手青葱如玉雕,精致到几乎透明的地步,却冰冷如雪,仿佛入手的是一块冰。史画颐看着他,少年全身都缠满了绷带,脸颊上也点着药膏,长发松散着,枕下隐约露出一截蓝色的丝穗,是朝雪。
他竟伤得这么重。
本来……本来是可以避免的。如果他不去救幽草和子珂,就不会被那两个已经被蛊虫控制的人所重创。可是,甚至就算是她作出了惊恐万分的表情提醒他,他下意识地回身一挥刀,看起来下得是死手,却还是微弱地偏离了心脏。
史画颐不知道,那到底是因为小昙重伤之下,出手不准,还是因为他潜意识里有着对苏晏充满微妙的情绪,复杂到难以明言。她缓缓地包紧了少年冰凉的指尖,目光温柔而坚定地从他脸颊上一点一点掠过,带着他的手贴过去,无声地叹息着。
小昙为人太过纯然天真,虽然机变无双,却心境如雪,太容易被熟识之人利用。旁的不说,就是那个来路不明的陆栖淮,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史画颐沉默了许久,忽然一伏身吻了上去,飞快地如同蜻蜓点水,再抬头时,已是双颊绯红如火烧。他的人冷如霜雪,唇却是温热的,宛如无声的手抚平了心上的褶皱。窗外,凄风苦雨迅疾如电,她关了门,听着风拍打檀木的声音,忽然再度抓紧了那只手。
她静静地看着沈竹晞,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抬起手,缓缓揉捏着对方的指节,然后得寸进尺地与他十指相扣,另一只手缓缓写、在他掌心写着什么字,静看着,目光灼热而专注。
沈竹晞就是在这样的注视中醒过来的。
他在昏昏沉沉的梦境中,跋涉走过了许久,很久之前的破碎画面都在脑海中渐次浮现。想的最多却是陆澜。
初见时那人衣袂翻飞、兜帽覆额的模样,后背玄黄二色的剑穗抖得笔直;再后来一路同行至琴河,那人临危不乱,在燃犀阵里持玉笛横吹,腰间玉佩泠泠作响;往后是在瀚海雪原上,他眼眸中落满了星子,仿佛那里流淌着一整片映照过来的天上之河;最后便是此番再见时,幽月下那人与群尸为伴,亭中喝酒时,眉目怅惘如远山叠,仿佛蕴藏了无尽的故事。
真的是许多的故事……沈竹晞在梦里一颤,那些故事都是和他没有关系的,他不过是个影中人。可是这一番回想下来,他愈发觉得陆澜朝夕相处的点滴实在是不似作假,他在梦里辗转反侧许久,内心如冰火交煎,终于决定,一定要在醒来后,去找陆澜问个清楚,也要确保那人的安全。
在梦里,他的身子轻飘飘地浮起,再也感受不到痛楚,如同躺在柔软的云端,然而此时,有一种如棉的柔和覆盖上来,飘飘悠悠地把他缓缓往下拉,灵识终于沉回身体里,沈竹晞回过神来,只觉得全身都暖洋洋的,甚至微微发烫,仿佛浸在了滚烫的沸水里。
他懵懂不清地看过去,史画颐正抓住他的手,盯着她,那种灼热的眼神似乎是全身热量的来源,让他觉得不舒服。
沈竹晞哼了哼,彻底醒过来,史画颐立刻扑上来,斟了杯温水递到他唇边,缓缓沉下手腕,让他一饮而尽。
沈竹晞稍微恢复了些精神,挣扎着想要坐起,只觉得全身仿佛散了架又重组起来一般,动一下手指都困难。他讷讷地咀嚼着史画颐塞过来的糕点,许久,才艰难地咧了咧嘴,声音沙哑:“我昏了几天了?”
“四天半”,史画颐知道他最想问什么,于是和盘托出,“师兄死了,云寒衫死了,苏晏逃走了。”她扶着少年坐起,手一直没有放开他。
“你在我手心里写了什么?”沈竹晞觉察到了,颇为稀奇,“我在梦里就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你在写字。”
史画颐微垂着头,神色看不清楚,声音依旧是清脆如跳珠的,说出来的字眼却如雷霆,将他钉在当场:“我写的是——喜欢你。”
“咳,咳咳咳”,沈竹晞呛住了,涨红着脸拼命咳嗽,冲她摆手,过了一会儿才缓过来,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一遍,仿佛第一次认识她这个人一样,“呵,我有什么值得你喜欢的?”
他心一沉,隐约想起陆澜上次提过的关于璇卿的话题,没想到璇卿就这样直截了当的提出来,简直让他乱了阵脚。
“你为什么喜欢我?”沈竹晞有些纳闷地问。他撑着墙披衣坐起,倚靠着床头,手指缓缓抚摸着手边的朝雪刀,指节纤美如玉。
“小昙,我仔细地想了想,你对我来说到底是怎样的。”史画颐忽然抬头,不避不闪地直视着他,说出的字句缓慢而流畅,“你于我心,如对镜自照,如溺者逢舟。”
“虽然你我经历千差万别,可我们都是一样的人,纯然、坚定、博学,宁可求而不得,也不能不求亦不得——这是‘对镜子照’。”她不自禁地用上了方才段其束所说的话,顿了顿,又道,“其二,就像我幼年时候,你因为金盏花枝无意中‘救过’我,后来你也挽救了整个史府的命运——这是溺者逢舟。”
沈竹晞默然良久,神色微微动容,不曾料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反正我是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许多年了,从灯市上的初见开始。就算你对过去什么都不记得,我还是一样地喜欢你。”史画颐从未细想过这番话,可是此刻一旦说出,就如同流畅喷薄而出的地火,“我有信心,就算你此刻不答应,未来你也一定会喜欢上我的。”
少女说这番话的时候,眉眼仿佛在发光。窗外天色阴沉,预祝如同瀑布一样从天宇倾泻而下,将沉吟相对的两个人笼罩。史画颐抬头远望,脸色苍白,平静中蕴含着暴风雨一样的力量,昭示着内心的坚定和挣扎。
仿佛双眼被这种光芒所刺痛,沈竹晞微微别开脸,在长久的沉默后,轻飘飘扔下一句:“你若决定了,就这样吧。”
“你喜欢我,是你自己一个人的事。”他语声澄明冷淡,下一句话却十分温和,“如果未来某时某刻,或许就是下一息,我也喜欢你,那就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了。”
“当下还有更重要的事去解决”,沈竹晞顿了顿,从袖间窸窸窣窣地摸索着一叠纸卷,那是先前辜颜从凝碧楼带来的回信,他展开了,逐行细看,忽然手腕止不住地剧烈颤抖,满目骇然,“什么?他们居然在……”
史画颐探手夺过纸张,只看了一眼,脸上的血色顿时消失得干干净净,停顿良久,才问:“那我们是先去救殷神官或者林谷主,还是……?”
沈竹晞心烦意乱地视线乱扫:“我不知道。朱倚湄在信里也没有完全讲清,凝碧楼到底要做什么——她居然能保证林谷主的安全?难道她背叛了凝碧楼,是我们这边的?”
“信上说让我们去洛水脚下的那个酒馆,那我们就去看看。”他沉吟着,自动将史画颐划入了“我们”的范畴,未曾考虑过对方如何不和他走会怎样,显然,史画颐也觉得理所当然,点点头,向他伸出一只手:“我们现在就走?”
“现在。”沈竹晞匆匆忙忙啃了一大口梅萼糕,含糊不清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