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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倚湄道:“可是我与他朝夕不离地相处七年,却并未发现他有什么真正的弱点,除去他对自己的过去讳莫如深。事实上,追煦小筑通天彻地的力量,也没能挖出他过去的一丝一毫,他过去或许不叫这名字,也不长这模样。”
她迟疑了一下,对自己的盟友据实以告:“原本在史府上,不应当是苏晏对史孤光动手,而是让林青释谷主去。但是楼主临时反悔了,在此之前,这样的情况从未有过。”
云袖皱眉:“可是我认识望安十多年了,也没听说过有心性像何昱的这样一个人存在啊?况且他早年修道,好友也都是方外之交,凝碧楼主那模样,早年肯定不像入道修行的。”
朱倚湄轻轻屈起手指:“无论如何,在云萝计划并非外部可解、也暂时不能向旁人公布的情况下,从楼主这里下手是唯一的法子。而目前景昏暗,唯一略微有半分明朗的就是林谷主这条线。”
她的分析颇为睿智,有条不紊,同时也顺带着给云袖讲解:“大半月后将有一场大雨,雨夜即是动手化为云萝的时候。我猜,那时候,你们会因为各种机缘巧合而汇聚玄光寺,被凝碧楼倾巢而出的主力一网打尽。”
云袖脸色变了变:“为什么我们那时候都会在玄光寺?”
朱倚湄道:“那里是佛光庇佑之处,也是涉山城里最适合用通光术联系殷神官的地方。”她眉间沉郁之色掩不住地流露出来,“殷神官已经被羁押倒了休与白塔下,生灵不能靠近,唯有借助皇天后土的力量将他救出。”
云袖不解:“湄姑娘,你为何对殷神官之事如此执着?若我们只是要解决云萝的事情,就算神官在休与白塔下再待数月,也是不打紧的。”她谈起昔日同行世路的伙伴,神色冷凝端重,语气里也并无丝毫顾虑,只有手指微微抖动,昭示着她内心其实波澜迭起。
朱倚湄解释道:“还有一月多就是帝王国寿和灯火节,那时候,伶人乐师会齐聚京城,凝碧楼会派出一队云萝组成的乐师——原本楼里派遣云寒衫假扮成我,掠走了一队人,在涉山郊外的一处圆石屋里成为了第一批实验品,后来你也知道,这些人被不知情的撷霜君和段其束杀死了,所以我们要另派新人。”
云袖试图将纠如乱缕的思绪理清,但无甚成效:“所以你们会在中州灯火节上动手?那一日文轩帝会巡街游行,凝碧楼趁机施放云萝草,唯一皇天血脉的后人又不在,你们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她说的直白,朱倚湄微微哽了一下:“差不多就是这样。”
“所以到了玄光寺,你首先要提防那些伪装成正常人进入玄光寺的云萝,其次,你一定要想方设法留在寺内对付掉那些人。”朱倚湄用手指缓缓捻着衣袖上的鎏金丝,续道,“我猜,肯定至少还有一位玄衣杀手会到场,我拖住凝碧楼进攻的弟子,你去挟持林谷主——我知道你是她好友,如此太为难你了,但你一定要下重手,而且要在楼主面前。”
“我算过,楼主的涉舟剑法,每四十二息会有一刹那的停顿空白,虽然你奈何不了他,但藉此全身而退还是足够了。”朱倚湄语调冷酷,如是要求自己的盟友,“如果楼主真的顾念林谷主,他就有弱点了。”
云袖手指抚着鬓发:“可是望安他没有弱点,你就算知道他是何昱的弱点,你也不能将他们二人怎么样。”她低下头,喃喃,“你知道‘天心’吗?”
朱倚湄茫然地重复了一遍:“天心?”
“苍天是没有心的,可是却能悲悯包容天下万物。”云袖说,“我觉得林望安的心就像是天心。他心无挂碍而施惠芸芸,真应了那一句,万人如海一身藏。”
“既然如此,他们彼此的弱点都不能确定,不妨稍稍更改一下计划”,朱倚湄沉吟道,“你挟持林谷主,我去对付楼主。”
“那你不就相当于和凝碧楼公开决裂了吗?”云袖惊道,觉得不妥,“我们计划还没完全施展开,你这样做太不明智了。”
朱倚湄微微摇头:“不会正面交锋,他对我早已起疑,大概是难以善了。”她微微摇头,最终还是没有继续说下去。而后她们又商谈了些细碎事项,临别时,云袖万分不解,觉得虽然是她主动联络朱倚湄,可是似乎在交谈中,已经有什么脱离了她的掌控,对面那个女子容色淡淡,神光慑人,自有一种令人心折的气质。
“你想要什么?”最后,云袖眯起眼问了句。建立在利益关系上的同盟最为稳固可靠,单纯以人心为媒介,则太过于善变易夭。
朱倚湄给出了还算满意的答案:“你去破坏云萝,我求个自保。”
那一日的场景飞速从脑际掠过,云袖惊疑不定地看着朱倚湄仍旧愣怔在原地一动不动,她怎么回事,明明约好的,她怎么没动静?那自己还要不要一力继续?
刹那间,云袖心念如电转,浮现数种猜测,一是朱倚湄欺骗了她,实则站在何昱这边,二是或许朱倚湄认为时候未到,仍旧按兵不动。然而……云袖懵然站在大雨中,艰涩地透过厚重的雨帘远望,她分明见到一袭黛蓝如电一般削开飞雨,直掠而来。
就是这一分神的功夫,凝碧楼弟子的一柄剑伸到她面前,被林青释手腕一翻,用渡生架住了:“小心!”他声音微弱而沙哑,除却双颊异样的殷红,整张脸都苍白得吓人。他原本身体就带着极为严重的寒毒,这时只觉得冷雨如珠,刀一样地从咽喉伸入,在肺腑中搅动成剧痛。
他旁边那个叫子珂的少年用左手稳稳地扶住他,眉眼犹带稚气却冷凝端庄,云袖侧眸扫了他二人一眼,心绪忽然说不出的复杂,倏然间,眼前这道孱弱而摇摇欲坠的白影就和七年前的人重合了。
她对林望安一直是仰慕而略带敬畏的,也恰是这个人,在夺朱之战中将他们四人组在一起。同行世路时,那人总对他们颇为照顾,温文和雅而亲密有礼的关怀。可是什么时候,那个曾站在她身旁并肩而战,在危险时踏出一步挡在她身前的人,居然已经变得如此单薄瘦弱了?像夜风中颤抖的烛火,随时会被长夜吞没。
云袖不知道他身上的寒毒是怎么来的,双眸又是如何失明的,七年后的第一次久别重逢,她还什么都不记得,算得上是素昧平生,可是如今将往事一一记起,在这个关头,她内心有千情万绪丝丝缕缕地纠缠而起,让她握着菱花镜的手顿住了。
还是做不到,不能够对他动手。林望安从来不曾负过任何人,他那么好,自己怎么能对他毫无由来地出手。
云袖心绪复杂,手上的动作便不由得一缓,而林青释按着唇角,咳嗽愈发剧烈,指尖有温热的血夹杂着冷雨流下,覆眼的白缎带因为被雨浸透而紧贴在苍白的皮肤上,可是那一片异样的苍白之下却隐隐透出些血痕。
林青释医者仁心,到底不愿不动手杀人,解决那些悍然无惧的凝碧楼弟子就要费事许多,他用渡生挑起横溢的剑气,击打在进攻者的穴位上,让他们颓圮软瘫在地,这方法费心费力又耗时,他额头上很快布满一层晶莹,分不清是水珠还是冷汗,忽然身子一晃,直直往后倒下。
云袖一惊,眼看子珂没能扶稳他,下意识地就要伸手去扶,可是她忘了手中还握着题为“薄游”的菱花镜,镜术的符文已经题写在镜面上亟待开启,这样一动,她只感觉手心巨震,居然在无意之中发动了分镜,薄游镜脱手而出,凌空悬浮,镜光横道乍起,亮如霹雳,对着林青释霍然便是直劈而下!
云袖大惊失色,没料到几番犹豫之下还是阴差阳错对他发动攻击,但镜术是所有术法中唯一无法撤回的,她将错就错,抬手当胸结印,拨指又捻出数道符咒。与此同时,她余光瞥见,朱倚湄如梦初醒般的,终于活动起来,衣袂抖成一缕风,四散在凝碧楼众弟子之间。
“戴好这个,这是护身符,可以免受镜术波及。”朱倚湄将小黄纸包逐个分发下去,命令弟子挂在脖颈上。所有人忙于拨弄绳索挂好,都停滞了一刹那,等他们再度想要围攻而上的时候,却忽然僵直着站在原地,发现自己一丝一毫都动不了,甚至连话都不能说。
是湄姑娘!让他们动不了的是湄姑娘递上来的护身符!凝碧楼的弟子目眦欲裂地盯着他们的女总管,万分不解,不知道自己一向敬畏的上司为何会突兀动手,莫非……湄姑娘竟要反叛楼主吗?
朱倚湄仗剑而立,眼神无波无澜地从下属身上扫过。狂风暴雨中,她容色憔悴,通红的眼底却蕴含着惊人的力量,仿佛飞瀑中升腾而起的中流砥柱。她侧身对着陆栖淮,余光扫过远远奔来的何昱,这句话不知是说给谁听的:“到了图穷匕见的终结时分了。”
她回眸看了陆栖淮一眼,电光火石之间,她读懂了那人眸中稍纵即逝的意味,在转瞬间就达成了计策的共识。陆栖淮横笛在唇边,微闭上眼,按下手指,毫无预兆地吹出了直入云霄的第一声!
笛声清亮激越,宛若千岁白沙浩浩荡荡扫过红尘,陡然冲破云霄,恰如雨后横亘天际的一线青虹,在刹那间压过了所有霹雳大雨的声响。陆栖淮吹奏的不知是什么调子,但显然极费心力,云袖侧眸瞥去,只看见他束发的玄冠寸寸崩裂开,黑衣黑发鼓荡而起,宛如泼墨写意而成的卷轴中人。
可是当下的情况已容不得她再分神,何昱远远地掠来,毫不容情地把剑出鞘,嫌弃剑上青光暴涨,在死寂中如同闪电一般映照出满场僵立的人——那一剑太过凌厉,以至于铺天盖地压过了其余所有的光芒,带来的威慑宛如千针齐刺、万箭齐发,让她觉得避无可避、无所遁形。
薄游镜上的符文徐徐展开,宛如流金泼墨一般晕染在林青释的后颈上,那是死亡的印痕。暴雨没能阻挡镜光愈来愈亮,林青释的模样很不好,他手指痉挛着扣住衣角,渡生剑颤抖得如同悉悉索索的碎沙动摇不定,在勉励压制着因为灵力波荡过巨而再度抬头的寒毒,他的襟前落满了从唇畔滑落的血,宛如白雪地上盛开的红梅。子珂到底是少年心性,这时满面惊慌失措,只是下意识地用手指一遍一遍徒劳地揩去他唇边的血痕,全然忘记了身后横亘在颈的危险。
菱花镜光万千齐作,白衣医者的脖颈上有血滴如流星落向四面八方,云袖原本手下还留有一份余力,这时慑于何昱带来的威胁,也因为镜术本身的限制,终于将云氏镜术发挥到了极致。林青释本不擅长术法,何况此时单单压制寒毒就耗费了他全部心神,子珂扶着他,感觉到手底下的筋脉跳动越来越紊乱而微弱,不禁脸色惨白。
云袖心往下沉,镜术将要完成,已然不可以撤回,她余光瞥见何昱那种冷锐肃杀的姿态,心知朱倚湄的猜测是对的,所谓关心则乱,林谷主确实是凝碧楼主唯一的弱点。可是她在阴差阳错之下,居然还是对林谷主出手了,是毫不容情、也无转圜余地的致命一击。
她闭上眼,就要这么结束了……七年相伴,十四年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