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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澹如站在走廊尽头,镶嵌五彩玻璃的对开门外头,听这里面传来的训斥声。
“都是废物,废物!你自己说说,几次了?这么点事情都办不好,我就应该让你滚回秘书处接电话!”
他已经等了半个多钟头,里面的事情也听个七七八八,不知道里头那位仁兄是奉命除掉谁,三番四次的失败。
带他来的副官大概是见惯了这个阵势,此刻只是眼观鼻,就连呼吸声都没有,谢澹如想跟他打听点什么,都找不到搭话的机会。
里头正在骂人的是马甫华,这位马司令前两日在天津,昨晚才回来,没想到一回来就生了这样大的气,谢澹如觉着自己过来的挺不是时候,可现在都站在人家门外了,总没有临阵脱逃的道理。
里头回话的人声音低低的,谢澹如掏了掏耳朵,也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又过了几分钟,他听见马司令喊了一声“滚”,挨训的人如丧考妣似的出来了。
谢澹如看了一眼小副官,那小副官只是眼神示意他可以进去了,脚底下仿佛生了根,嘴巴也被黏了胶,很明显,他是不打算在这个时候去马甫华面前晃悠,只叫谢澹如自己去。
谢澹如看着小副官,感觉这里的同僚可以说十分的不团结友爱了,居然叫他一个新人,自己去蹚雷区。
谢澹如也不想进去,于是就装看不懂那小副官的眼神,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站了半分钟,小副官一抬手“咚咚咚”三声,把门敲响了。
“进来。”
马甫华这人,烟瘾很重,但只是抽香烟,大烟是绝不碰的,谢澹如甫一进去,被满室的缭绕烟气呛得直咳嗽,马甫华倒也不在意。
谢澹如止住了咳,第一时间立正敬礼,马甫华似乎对他的到来并不怎么上心,手里头夹着香烟,或是坐着,或是踱步,明显还在想事情。
他不出声,谢澹如也就不好有动作,看着他走来走去,谢澹如想,他堕马受伤,果然只是个借口。
“你是翰卿兄举荐的人,按说三等参谋委屈你了,但他又说全叫我当自己侄子般对待,我就想着还是要放你去磨砺磨砺的。”
“我最近有伤在身,你也是初到保定,不如先交交朋友。”
一根烟抽完,马甫华紧接着又点燃了第二根,“多大了?”
谢澹如以为,王锡珍就够瘦的了,面前这位居然更瘦些,一眼看过去,气色也不大好,面色黄黄的,嘴唇大概因为长年抽烟,有点泛紫,讲起话来,声音中气也不太足。谢澹如以为,这一点应该跟他骂人太多有关系。
“回司令的话,整二十了。”
马甫华“哦”了一声,缓慢地点点头,“比我们家老三还小两岁呢。”
谢澹如知道他口中的老三是谁,这两天他还没回来的时候,王锡珍已经将他的大部分事情和脾气秉性都同他说过一遍了。
见谢澹如不接话,马甫华大约是觉得没劲,摆摆手叫他出去,等他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忽然要他站住。
谢澹如听他叫自己,也就老老实实地又面对着他的方向立正站好。
“会哭吗?”
谢澹如不明所以,但还是点点头,他虽然几乎没哭过,但总是会哭的。
“哭着跑出去吧,就说我要不行了,把医生叫来。”
谢澹如不晓得他唱的是哪一出,但还是点点头,然后开始酝酿眼泪。但他有不是电影明星,哪里是说哭就哭的,再说现在的情况还有些莫名其妙的好笑,他就更哭不出来了。
可,这好歹是自己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失败了总是不大好的,然后暗暗地伸手,掐了自己一把,感觉有点效果,但不大,又掐了好几下。
他把自己掐的眼圈红彤彤的,一双眼珠子十分水润,然后嚎了一声“救命啊”,推开门就往外跑,马甫华听他那仿佛是要死了爹妈一般的叫声,颇为满意地点点头。
心想,这孩子还算有点用。
马宅被谢澹如这声嚎叫,弄了个天翻地覆,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一时间很多人都觉得,马甫华这次堕马有点严重,兴许命就要没了。
出了马宅,谢澹如仍旧回到了王锡珍的那栋小楼,然后将自己上任后接到的第一个任务是什么,又如何哭爹喊娘地作假学了一遍,逗得王士珍哈哈大笑。
马甫华的意思他是懂的,他们都是应该休息休息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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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定城内繁华区域,不亚于北平西城什锦坊街一带,只可惜道路狭窄,汽车并行,不能相容,居民们对公众卫生也不大讲究,随溺着者诸多。
谢澹如用了小半天的时间,自己开着同王锡珍借来的汽车,在城内乱逛,咖啡馆、大餐室、打球房一圈走下来,虽比鹭州那样的埠口城市差一些,但因有诸多平津官员居住于此,倒也不至于太差。
他坐在车里头,思考着下面再去看看什么,之间白茫茫天地间,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一寸多高的白雪地里头,迎着冷风,吃力地骑着自行车。
谢澹如裹紧了自己的外套,将放在副驾驶座位上的皮帽子扣在头上,鼓了鼓涌起,打开车门下车了。
“副官,副官。”他不知道那日带他去马甫华书房的小副官叫什么,只得站在路中央,像个傻子似得对着人家挥手。
汽车停在路上太扎眼,那小副官像布注意到谢澹如都不容易,他车子骑到谢澹如身边停了下来,“怎么是你啊?”
谢澹如看他鼻子和手都冻红了,客气着问:“你这是要去哪里?我开了车子,送你吧。”
小副官看了一眼谢澹如身后的黑色小汽车,没想到他居然有这样大的财力,想来自己当日对他态度似乎不怎么热络,他不计较,倒也算是好相处。
“可这自行车没地方安置。”
这年月,一辆自行车也不便宜,再者说,真是公家的东西,真丢了,少不得要他陪的。
谢澹如看了看他的自行车,只说了句“你等等”便走进了他才出来没一会的打球房。
片刻后,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跟着他从球房里走了出来。
“就是这辆车,送到马司令府上去,交给门房就行了。听明白了吗?”
小男孩穿的不多,破棉袄上有的地方连棉花都没有了,谢澹如从口袋里掏出两块钱,“你知道耍滑头的后果吧?”
那小男孩老老实实地点点头,然后结果谢澹如给的钱,“我一定按照老板的吩咐送到。”
看着小男孩骑车远去的背影,小副官觉得这汽车里头,可真是暖和。
“我姓李,大家都加我来宝。”李来宝抬手抹了一把自己接了冰碴子的眉毛,开始了自我介绍。
谢澹如发动了车子,“李副官,咱们下面去哪?”
李来宝说了个地址,谢澹如没听过,好在他自己是个认路的,一路指挥着谢澹如,倒也平安找到了。
他是来送信的,住在这里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天在书房里挨骂,被谢澹如听见的那位。
眼见着天色更阴了,北风夹杂着一点点小雪花,谢澹如决定请这位新朋友吃个晚饭。
李来宝是苦出身,也没上过军校,从一文不值的小兵做到小副官,也是很不容易的,这会听说谢澹如要请他吃饭,倒也并不推辞,反而还介绍了个好馆子,两人一道吃羊肉锅子去了。
鹭州不大吃羊肉,因为那头天气暖些,吃了羊肉这种东西,是很容易上火气的,但保定不同,尤其是在冬天,一锅热腾腾的羊肉在配点小酒,可真是赛神仙了。
谢澹如因为想同他说话,故而特意要了一个包厢,铜锅和炭火一送上来,屋子里头顿时又暖了几分。
切好的羊肉一盘一盘地被端上桌,秋天存下的白菜和土豆也被切了片,冻豆腐、冻萝卜拼了放在一个椭圆的长瓷盘上,倒也是荤素搭配的。
因屋子里头暖和,谢澹如已经脱了皮大衣,帽子也丢在了一旁的罗汉榻上,李来宝是穿着棉军袄的,鼓鼓囊囊很不方便,更是一进屋就脱掉了。
谢澹如上次已经悄悄打量过他了,估计这他少说比自己要大个七八岁,但他长了一张娃娃脸,倒也显年轻。
美中不足就是个子不高,皮肤还黑,不然大约说比谢澹如年纪小,也是有人信的。
“这大冷的天,怎么叫你出来送信,打电话不是更方便些?”谢澹如是有意结交,自然言行上更主动些,他将温好的酒给李来宝先到了一盅。
李来宝之前骑车的时候挨了冻,确实冷,这会见了热酒也不等谢澹如,自己就先干了一盅。他咂着嘴,缓了口气,这才说话。
“电话里头不好说的。你是才来不晓得,咱们保定府的电话局势袁公的人,并不是什么都好通电话的。”
谢澹如一直以为,王锡珍和马甫华都是袁公的人,怎么此刻听他这样说,似乎也并不是如此。
“马伯伯还是信任你,这样重要的事情,交给你做,虽然是顶风冒雪,倒也只得。”
李来宝不清楚谢澹如是个什么身份,只晓得他叫谢霄,是新来的三等参谋,并不是什么高位,甚至比他还要矮上一级。这会听他跟马甫华叫伯伯,心里头有点疑问。
“谢霄兄弟,同咱们司令是同乡?”
谢澹如摇摇头,“早前并不认识。”他将自己同马甫华的关系避重就轻地讲了下,若是单听他今日的说辞,不会有人觉得他同马甫华也是才见过一面。
李来宝听完,觉得谢澹如应该不敢再马甫华眼皮子地下说谎,也不怀疑,十成十地相信了。
“我瞧着沈队长也不是故意的,但那人是出了名的行踪不定,那里就是那么容易办好的事情。”
李来宝点点头,在滚开的铜锅里下了些肉,待到红肉变色,立刻便夹出来,沾着碗里的酱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这话也就没别人的时候能说说,府里头也不干净,那日你哭着跑出来,没过多久,就穿到平津去了。”
谢澹如也明白自己那日是在演戏,他原以为将事情传出去是马甫华授意的,现在看来并不是。他实在没想到,马甫华的府里居然这样疏松。
他不能表现出自己仿佛是个不知情的局外人,只得顺着李来宝的话往下说,从现在的观察看来,自己之前那个话应该是摸到了些门路。
“可我总觉得,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耗久了,难保不会出别的岔子。”
李来宝这会已经喝了不少,半斤大约是有了的,他拿起一颗剥好的蒜,在碗里沾了沾,就给生嚼了。
“要我看,他们也蹦跶不了几天,几十万张嘴等吃饭的,可不是开玩笑。”
谢澹如脑子里一直在转,他将自己同王锡珍聊天时候得到的消息,同李来宝的只言片语做比对,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继而,也就想起了一个人。
一个,很可能就是目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