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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澹如对革命军并没有什么不满,但他清楚知道自己端了谁的饭碗,眼下小皇帝尚在,虽然风雨飘摇,但到底还是大清。
若是将话说的更清楚些,眼下马甫华的立场,便是他的立场,站在哪一个队伍之中,他近期并不需要做选择。
“谢团长。”
谢澹如听他这样叫自己,也端正了态度,简洁利落地应了一句“是”。
“天津有批枪,这两日你带人去运回来。”
谢澹如连自己手下的兵都还没见过,马甫华就要他带人出去?也不知道马甫华是太信任他了,还是这任务毫无难度。
既然是有任务在身,那谢澹如自是不能耽搁,于是他这一日同马甫华处离开,就立即去了练兵营。
可回去的路上他就琢磨出不对来。
天津并不是没有驻军,这马甫华半点都没有要同人家打招呼的意思,他难道就带着一千来号人直接开到人家城外?这显然是不合适的。
马甫华究竟藏了什么事情没有说,谢澹如一时三刻也看不出眉目,但他在此事上,选了初到保定的谢澹如,一定还是有所原因的。
他不能大张旗鼓的去,于是,只挑选了一个整编班,算上他自己,统共十个人。一行人都是便装,并且分了三队,仿佛陌生旅人似得,上了同一趟去天津的船。
他在天津有两个关系不错的学堂同窗,他出发前便联络了他们,这会三人已经在夜色中的天津城里,喝上了温好的酒。
“挪威商船?这你得问万文。”
说话的青年男人是当年住在谢澹如对面床铺的,他姓卢,名永兴,谢澹如习惯叫他大治。
蒋万文从水师学堂毕业后,也不愿意从军,因家里的关系,被安排到建设厅,做了京奉铁路稽查科科长,一年里面常常是在京奉线各个站点城市往来,住在天津的时间也并不太多。
“你可真会问,我一个铁路的,还能伸手到港口去?”蒋万文夹了一口水爆肚,细细地嚼,吞下去之后还小酌了一杯酒润喉,“我觉得你是被老马坑了。”
谢澹如此时大约已经喝了二三两酒,但目光仍旧十分清明,“怎么说?”
“就算真有挪威籍的商船,若有枪支,一定也是私运军械。”
蒋万文的意思,谢澹如明白,他当时看到马甫华写给他的商船名字和货物编号时,也有过怀疑。
若是合法军械,自然是有军船押送,没有必要偷偷摸摸。眼下既然是乔装打扮过得,又特意安排了外籍商船,这东西应当就是不想叫某些人知道。
五千条枪,也不算是小数目了。
马甫华究竟在防备谁,他无从得知,但他现在可以肯定的是,叫他来取货,一定是做好了推他出去做替罪羊的准备。
一个初到保定的新晋团长,私购五千条枪械,若追究起来,事情实在可大可小。
谢澹如心里面装着事情,喝起酒来也就不大开怀,两个朋友晓得他这次来津事情难办,也替他思虑。
一顿饭,三个吃的索然无味。
第二天,八点多钟,谢澹如是被蒋万文电话吵醒的,他帮他约了一个同在建设厅做事,但负责港口建设的同僚,人很稳妥,有些事可以打听打听。
谢澹如将自己收拾停当,为了更像个做买卖的生意人,他还特意带了一副银边眼镜,整个人看起来透着一股子书生气,文质彬彬。
他住在四楼,出了房间没多远,见电梯有人排队,索性改走楼梯。楼梯就在一楼大堂一进门的十一点钟方向,他一边慢慢下楼,一边习惯性地观察周边环境。
冯志清起得很早,他是农村出身,自小就是鸡鸣起床,后来进了部队,虽然没有鸡鸣了,但起床号也很早,这些年下来,即便是无所事事,他也还是到了时间,就会自己醒来。
看见谢澹如走下来,冯志清立即站起身,迎着他走来,到了他跟前习惯性的要去敬礼,手一把被谢澹如按住了。
冯志清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习惯了。”
“你们上午不必跟着我。”他说话间从长衫口袋里掏出三十块钱来,“中午随便吃点什么。”
对于冯志清来讲,三十块钱就是他三个月的军饷,但要放到谢澹如这里,就连吃一顿大菜都不够。
起初冯志清不好意思拿,抿着嘴看谢澹如,到是难得地符合他年纪的样子。后来谢澹如塞在他手里,他倒也欢欢喜喜地收下了。
“谢……谢澹如?”
廖婉玗是前几日到天津的,他们当时在广州买了那德国人的制皂机器,安排好运输后一行人回了鹭州,到家的第三天,她就收到了Adair的回电。
看着Adair洋洋洒洒一大张纸的电报内容,廖婉玗也是感受到了他家中财力雄厚的事实。
这得……足有三千多字了。
配方和设备都已经到手,廖婉玗和古永愖担忧的另一个问题也就提上了日程——碱,究竟是进口,还是同国内的烧碱制造厂合作。
天津拥有着此时唯一的一家制碱厂,廖婉玗此行正是来实地考察,毕竟做香皂的碱不必其他用途,质量上还是有些要求的,能不能生产的出来,她也并不太托底。
她坐在大酒店一楼宾客休息区内等古永愖,翻看报纸的空看了一眼大堂,还以为自己是眼花了。
“他……”
廖婉玗将报纸由放回面前的玻璃茶几上,一手拿包,一手捞起了貂皮大衣搭在自己的小臂上,往谢澹如的方向走去。
谢澹如此时侧身背对她,并没有看见他,仍旧在同冯志清讲话,注意到冯志清的目光从他面上移到了身后,也转过身来看。
一看之下,两箱都是愣住了。
廖婉玗一个“你”字还没说全,就被谢澹如拉走了,留下冯志清一个人莫名其妙。
“你怎么来了?”
廖婉玗还没回过神来,他问什么就老老实实答什么,“我来谈买卖。”
他从大衣口袋里摸出怀表看了一眼时间,“我等会约了人,你住这里吗?什么时候走?”
廖婉玗这会才活络了些,她伸出手去捏了一把谢澹如的胳膊,“你……”
“没死没死。”谢澹如赶时间,没空同她多说,问了她房间号码和离开时间后,就将她一个人留在原地,急匆匆地走了。
看着谢澹如远去的背影,廖婉玗有种强烈的,梦一般的,不真实感。
她似乎确实是梦见过一次谢澹如,但具体是什么情景的,睡醒她就不记得了。而且那梦里的男人面目模糊,可她心里面就明镜似得,她知道,这人就是谢澹如。
那时候他以为他是死了,不甘寂寞跑来给她托梦,这会见到活人,到让她觉得十分微妙了。
说不好是高兴还是惊喜,甚至廖婉玗觉得自己还带着点心酸,她站在原地好一会,一直到古永愖看见她,叫她两声,才回过神来。
他们今日要去制碱厂,化学方面的事情廖婉玗不懂,古永愖也不够专业,所以他们从北平请了一位在大学化学系教书的先生过来,帮他们做个判断。
此时的国内,一般民众所食做所用多是“口碱”,是由天然碱溶化成碱水而后凝固成块,此种方法制作而成的“口碱”质量不高,卫生状况极其没有保障,价格却高的离谱。
而他们今日来的制碱厂,是购买了洋设备后,盛产的白如冬雪一般的“纯碱”,据说其碳酸钠含量超过99%。
廖婉玗跟在后头好似听的仔细,但其实有些晕乎乎的,一上午走下来,除了记住制碱要用盐,别的什么都没记住。
若要究根寻底,还得怪谢澹如,毕竟她这一上午,都被自己见到他本人的事情,搅得心神不宁。
她一面觉得谢澹如为了那日本人“抵命”有些不公,一面又觉得人生在世谁都不得不遇到几件委屈的事情;一面有些恼他将她骗了,一面又自嘲与他并不相熟。
尹旭明是制碱厂的创始人,本来人在北平办事,听说他们要来,特意赶回来,“您们尽可放心,大家虽然所造不同,但都是为了发展本国工业,决不能叫真金白银都流到洋人的口袋里。价格方面,鄙人略有薄利便可。”
陪同他们来的化学系教授同尹旭明早些年就认识,他们甚至还是日本京都帝国大学化学系的校友,所以对尹旭明也是赞不绝口,叫廖婉玗他们安心。
价格上面没什么需要过多商议的,运输,便成了下一个话题,一提到运输,尹旭明忍不住就蹙了眉头。
“鹭州这样远,走铁路是到不了的,要我看,只能同你们来十一样,先至上海,再有上海改船运回鹭州。”他说道这里停顿了一下,“我在京奉吃了不少运输的苦头,简直是人人都要敲一笔。”
运输的事情还没有最后拍板,两方决定先由制碱厂拟定一份合同出来,至于最后究竟如何运输,可做补充文件后续添加。
回到下榻的酒店,廖婉玗一进门就显得有些心神不宁,古永愖在制碱厂的时候也发现了一些端倪,他还以为廖婉玗是紧张纯碱,“廖小姐,咱们此行算是很顺利的,我下午给先生拍份电报,将价格和运输之事在汇报请示下,你有什么要带的话吗?”
廖婉玗摇摇头,“我没什么要说的,辛苦古经理了。”
“我瞧着你脸色不大好,是不是这几天休息的不好?等会我叫人送午餐到你房间,廖小姐用过饭好好休息下。”
廖婉玗对他倒了谢,走楼梯上了三楼,进屋后才挂了貂皮大衣,门就被敲响的了。
她想着厨房怎么这样利落,走过去一开门,忽然间就半句话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