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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府, 竹里馆。
竹影婆娑落在白石台阶上, 沙沙的声响扰着未眠人。
温羡在喜宴上饮了些酒,回到府里,醉意微酿, 摒开常信、常达与岑伯, 一人独坐竹里馆。灯火阑珊下,他听着阵阵龙吟之声,想起在衡阳王府遇上的温谦,一些记忆随之涌上心头,痛苦之色也慢慢地爬上他俊美的面庞。
十一年前,他尚不及温谦的年龄,还是定国公府顶顶金贵的世子爷,有着圆满的一个家。然而所有的一切都在暮夏的一个雨夜被彻底改变。
那天夜里, 温恢从府外带了一个两岁大的小男孩到小宋氏跟前,告诉她这是他从路上捡回来的一个孤儿, 想收养在膝下给温羡作伴。彼时小宋氏因为小产落下病根,终日缠绵病榻,正因为无法陪伴爱子而苦恼, 温恢的提议本令她欣喜, 可当他把孩子领到她跟前时, 小宋氏顿时就变了脸色。
那小男孩年纪小,面容稚嫩, 可眉目之间都是温恢的影子, 小宋氏一贯是个心思灵敏的, 只一眼就知道温恢是在骗她,一时急火攻心吐了血,病情愈发重了些,挨了两月,到底在一个秋雨缠绵的夜里撒手人寰。
小宋氏辞世,尸骨未寒,温恢就接了宋仁外室女宋氏进门,昭告定国公府众人,宋氏是新夫人,而之前被他收养的小公子温谦是他亲子。彼时正处在丧母之痛中的温羡闻讯与温恢大闹了一场,父子俩不欢而散。
再后来的某一天,小温谦吃完饭以后就腹泻呕吐不止,温恢急忙找了御医来看,查出小温谦是误食了带有毒.性的苦叶草所致。苦叶草珍稀难得,温恢推断小温谦中毒绝非偶然,命人去查,结果在温羡的屋子里搜出了一包苦叶草末。盛怒的温恢将正在学堂念书的温羡直接绑回了定国公府审问,而温羡犟着一口怨气,不承认也不否认,气得温恢将他关在柴房十余日。
在他被关在柴房的日子里,他偷听守门小厮的闲聊,意外得知温恢之所以把温谦领回府,是因为早就笃定小宋氏会熬不过秋天。一句笃定,背后包含了太多不可说,温羡想弄个清楚明白,就直接闯出柴房闹到温恢跟前,他一句句质问让温恢变了神色,最后恼羞成怒直接恐吓他说,多说一句就夺了他的世子位、将他赶出家门。
“你以为我会稀罕?”
大雪纷飞的隆冬,香火高燃的祠堂,温恢气冲冲地命人取出宗谱,将温羡除名赶出定国公府……
眼前仿佛又浮现那隆冬的漫天白雪,温羡抚着手里的玉笛,低声道:“娘……”
“汪汪~”
衣摆被轻扯了一下,温羡低头就看见书案下通身毛发雪白干净的小不点正扒拉着他的衣袍,不由牵了一下唇,弯腰将它抱起,伸手抚了抚它柔顺的毛,笑了一下道:“你说,这天下什么人最可恨?”
“汪汪~”
-我没有认错,你是我大哥-
“是没有自知之明的人。”
——
玉桂零落香淡去,秋去冬来,又一场新雪纷纷扬扬落洒,覆信陵一袭素裹新装。腊月初二这一日,武安侯府较之平日要格外热闹些,连颜家其他三房的陶氏、胡氏并孟氏都一齐早早地过来帮着苏氏忙活,只因为这是颜姝及笄的好日子。
及笄礼设在武安侯府的正花厅,朝上各府女眷大多都来观礼,坐了满满一屋子。屋内,长公主作为及笄礼正宾端坐主位之上,颜桁与苏氏则是坐在其右手边的黄梨木圈椅上,其他如颜老夫人并陶氏、胡氏与孟氏只在一旁的席间落座。
长公主着一身锦绣衣裳,佩玉戴环,面带吟吟笑意,开口道:“今日四娘及笄,连着下了几日的雪就停了,可见这孩子是个有福气的。”听众人附和,她露出笑容,侧首轻声问了时辰后,才又继续道,“这吉时到了,该开始了。”
一旁的苏氏闻言,用胳膊肘轻轻地戳了一下身边的颜桁,后者立时会意,起身走到花厅正中,清清了嗓子,按着礼制简单地说了两句后,才宣布笄礼正式开始。
作为赞者,颜妙与颜嫣相携,笑着率先从外面走了进来,在捧着面盆的丫鬟跟前站定,净手,之后才分立于长公主身侧。
丝竹管弦齐奏,礼乐声缓缓响起,一袭采衣采履的颜姝双手交握垂放于小腹处,步履轻缓如踏莲而来,进了屋,盈盈福身与厅内观礼众宾见礼后,移步至软垫边,轻提裙摆,缓缓地跪坐在垫子上。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承天之休,寿考不忘。”在颜嫣为颜姝通发绾髻后,长公主起身走到颜姝跟前,一面念着礼词,一面将一支翡翠簇娇杏笄轻轻地戴在小姑娘的发间,而后才满目慈爱地看着眉眼灵秀生动的小姑娘,徐徐开口道,“从今日起,阿姝就是个大姑娘了。”
颜姝臻首微垂,闻言耳尖微热,下意识地抬头,恰对上长公主和蔼的笑容,也不由跟着弯了弯唇,浅浅一笑。
更衣后,颜姝着了一袭秋华锦粉色绣杏花襦裙,在众人惊艳的目光中缓步走到颜桁与苏氏跟前,行了拜礼,跪听聆讯。颜桁素来心疼的女儿,见她折腾了半日,额上早已沁出薄薄一层细汗,哪里还有心思训示些什么,只简简单单说了两句了事。
及笄礼结束后,颜桁离了花厅,苏氏也引着众宾客往汀兰苑饮宴,至于颜姝则在颜妙与颜嫣的陪同下回了云落居歇息。
“阿姝,你之前怎么没有告诉我,笄礼的正宾是长公主呀。今儿我一进屋,瞧见她差点儿没吓得踩了自己的裙摆呢。”颜妙坐在桌边,一面两只手推着果子玩,一面抱怨道。
颜嫣也道:“今儿看了你的笄礼,才算知道当初我与二姐姐的实在不算折腾人的。”
颜妙的笄礼,颜姝没有见过,但颜嫣是去年夏天办的及笄礼,颜姝有印象,只是一家子在一起按着礼制绾发更衣,并没有那么多观礼的人与繁琐的礼节。伸手揉了揉膝盖,感受到那一丝儿微微的疼痛,她忽而庆幸起冬日穿得厚了。
“还好一生就折腾这么一回。”颜姝轻叹道。
颜妙却“扑哧”地笑了一声,“阿姝你太天真了。”见她目露疑惑,明显还没反应过来,颜妙抿嘴笑道,“别忘了,还有大婚在等着你呢。”方才离开正花厅时,她可是听到长公主与三婶提及了迎亲呢。
“……”颜姝微微红了红脸,瞪了一眼颜妙,半晌才撇撇嘴道,“左右二姐姐的亲事是在我前头的。”
中秋前,虞城伯亲自提着章平川拜见颜老夫人,提了结亲之意,虽遭婉拒,但父子俩都是个锲而不舍的性子,一日日地抬着礼物造访颜家,几乎要把虞城伯府搬空。颜老夫人见父子俩诚心,又见章平川并不像传言中说的那般不堪,一来二去被磨软了心,索性就把胡氏与颜妙召到了跟前提了此事。胡氏一听提亲的是虞城伯府的世子爷,立马笑得合不拢口,并没有半点反对,只颜妙严辞拒绝。然而后来,章平川恳求颜老夫人,求得机会见了颜妙,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又让她改了口,答应了婚事。虞城伯与颜老夫人一合计,便将婚事定在了腊月底,留了三月光阴于伯府筹备婚礼。
想起婚期就在半月后,颜妙顿时没了打趣颜姝的心思,垮了一张俏脸,闷闷地道:“当初我定是昏了头,才被那家伙哄得点了头。”
她话音刚刚落下,坐在一旁的颜姝与颜嫣便禁不住一同笑出声来。颜嫣嗤了一声,毫不留情地拆台,“煮熟的鸭子就剩下嘴硬了,我可是好几回都看见你偷乐呢。”
“缘分还真是难料,我记得二姐姐从前对那章公子可是深恶痛绝呢。”颜姝也笑着打趣了一句。
颜妙蓦然红了脸,哼声道:“我,我不过是看在他许诺只娶我一人的份上,才勉为其难地没有拒绝他罢了。”
“这倒是,能做到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放眼天下也没有几人了。”颜嫣垂了眉眼道,想到前些日子听说的消息,她心头便有些黯然了。
颜姝注意到她失落的情绪,猜着她是因为苏夫人忙着给苏云淮安排通房的事情烦恼,便伸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轻声道:“大舅母如何,我不敢置言,只三表哥呆是呆了点,但绝不是个糊涂的人。”
颜嫣耷拉着嘴角,道:“我知道,可我怕书呆子他……”孝道重于天,书呆子熟读四书五经,真的会为了她去拂逆亲母吗?
颜嫣吃不准,不知道到底应不应该相信他。
“阿姝,假如,我是说假如啊,温大人他有了别的女人,你会如何?”颜嫣问。
颜姝愣了一下,倏尔轻笑道:“不会的。”
“嗯?”
“他不会有别的女人。”颜姝笃定地道。
颜嫣惊讶,“为什么?他可是丞相,那么多女子倾心于他,你真的就不担心吗?”
颜姝抬头对上颜嫣的目光,翘了翘嘴角,道:“我信他。”
信他,不会辜负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