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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中的茶水已经凉透, 掌心精致的茶盏冰冷入骨,凉到了指尖。
大宫女玉蔻垂首而立, 碧绿的茶水荡开丝丝涟漪, 映出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忐忑。
夕阳渐渐收拢了余晖,暮色渐冷,萧桓坐在椅子上, 半张脸隐在阴影中, 倒更显得一双眸子闪着奇异的光。他吹了吹茶末,轻啜了一口,方唤道:“玉蔻姑娘?”
玉蔻睫毛一颤,回过神来。
到底是在太后身边侍奉多年的人, 玉蔻很快恢复了镇定。她将凉透的茶水放到一旁的案几上,后退一步, 缓缓跪下。
萧桓微微讶然, 放下茶盏道:“姑娘这是何意?朕并未有追责之意,只是疑惑那句‘沈七死于太后之手’的话,盼望姑娘解惑罢了。”
“陛下恕罪,是奴婢撒谎了。”玉蔻以额触地,伏地跪拜,声音在空旷的殿中显得清冷又哀伤。她说,“奴婢从小仰慕沈提督的英姿, 多年前曾腆着脸向他示好, 大约奴婢太黏他了, 因此让人误会成我们已结为对食。陛下, 虽然奴婢将沈提督当做自己的心上人,但自始至终都是奴婢的一厢情愿,沈提督并不曾喜欢过奴婢。”
顿了顿,玉蔻抬眼,缓缓直起身子,眼睛中泛起泪光,冷静道:“奴婢一直放不下他,想助他一臂之力,便挟持了太后。至于那句‘杀死了奴婢的心上人’,不过是奴婢用来叛离太后的一个借口罢了。”
“当真只是如此?”萧桓拧眉,总觉得仍有些不对劲。
“确实只是如此。”玉蔻神情肃然,说话条理清晰,滴水不漏,连眉眼间恰到好处的伤情都表现得如此逼真。她说,“奴婢以下犯上,又犯了欺君之罪,请陛下责罚!”
“你……”
萧桓还欲再说些什么,却听见门外有内侍通传:“皇上,长宁长公主殿下求见……”
话音未落,一个轻柔的女音已由远及近响起:“不必通传了,本宫自个儿进去。”说话间,萧长宁清丽的面容已出现在门口,穿着一袭水红色的新衣迈进殿来。
“阿姐?”萧桓失神了一瞬,随即微微瞪大眼,站起身道,“你怎么来了?”
“今日是你十五的生辰,我来给你祝寿,不行么?”萧长宁笑着进了门,视线落在跪在地上的玉蔻身上,淡淡扫视一眼,道,“玉蔻姑娘,本宫认得你。听说,你是沈玹曾经的对食?”
玉蔻不动声色地抬眼,与萧长宁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她像是明白了什么,微微释然,再次叩首道:“回禀长宁长公主,一切都是奴婢的一厢情愿,沈提督……并未答应对食之事。”
“你平乱有功,本宫自当敬你。但有一点,本宫需提点你。”萧长宁旋身坐在萧桓对面,望着跪在地上的玉蔻,认真道,“本宫生来小气善妒,本宫的夫君即便是个太监,也不能有三妻四妾。你曾经与沈玹牵扯不清,我可以一概不计较,但是从今往后,你不许再肖想他分毫。”
玉蔻立即应允:“奴婢明白,奴婢不敢。”
萧长宁眸子一眯,慢悠悠道:“空口无凭,不如这样,你领了皇上的赏便辞宫还乡去罢,以后莫要在京师出现。”
玉蔻松了一口气,叩首道:“是,奴婢谢恩。”
“慢着。”萧桓旁观了许久,听到自家阿姐要将这个藏着关键线索的宫女打发走,不由插嘴道,“阿姐,你就这么将她送出宫去?”
萧长宁笑了声:“不然呢,留一个旧情人在本宫面前添堵么?皇上给她些封赏,让她回老家做个吃穿不愁的乡君,侍奉亲人去罢。”
萧桓张了张嘴,话还未说出口,萧长宁便先一步打断他,吩咐玉蔻道:“玉蔻姑娘,你先下去等赏,本宫要和皇上话话家常。”
一场隐藏着身世的风波被萧长宁三言两语平定,玉蔻道了声‘是’,躬身退下。
萧桓并没有从玉蔻嘴中问出什么有用的线索,就被突如其来的萧长宁打断。他不由心下一沉,疑惑如云翳般蒙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
他望着萧长宁,萧长宁也静静地回望着他,一个绵里藏针,一个娇纵任性。这一刻,姐弟俩仿佛脱下面具重新审视彼此,各自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陌生……
两刻钟前。
萧长宁在东厂书房中听到方无镜来报,说萧桓带走了玉蔻单独审谈,她心中的疑惑更甚,下意识问道:“奇怪,皇上何时对一个宫女如此重视了?竟然单独与她面谈。”
沈玹没说话,面色凝重。
萧长宁观摩着他凝着霜的眼眸,思绪飞速转动,随即豁然,问道:“玉蔻是你埋在太后身边的人,桓儿带走玉蔻,难道是想查你?”
“或许比这更严重。”沈玹沉声说,“玉蔻知道本督的所有秘密。”
所有秘密?
萧长宁怔了怔,方问道:“知道你的所有秘密……也就是说,她知道你不是沈七?”
沈玹‘嗯’了声,长臂一伸,将萧长宁从案几上抱下来,扶着她的腰肢凝声道:“她曾是沈七的对食,自然知道我并非沈七。再说,当年我能顺利取代沈七入宫,也多亏了她的暗中相助。”
“等等,我糊涂了!”今日接受到的秘密太多,如同一团乱麻纠结,萧长宁蹙眉道,“当年沈七或许是因为意外死了,于是,沈七的对食——玉蔻找到了和沈七极为相似的你,让你取代沈七进宫……可是她为何要这样做?让你取代沈七成为假太监的目的是什么?皇上是只披着羊皮的狼,若是玉蔻一不小心说漏了嘴,那你岂非……”
“长宁,我本欲在今日将一切秘密告知你,但现在事发突然,我需进宫带回玉蔻。这是沈七唯一的遗愿,我答应他要保玉蔻平安。”
约莫是怕萧长宁胡思乱想,沈玹抚摸着她的脸颊,凛然道,“等我归来,再将一切真相告知你。”
“等等,沈玹!”萧长宁匆忙唤住他。
沈玹系披风的手一顿,回身看她。
“还是让本宫去见皇上罢。”萧长宁拉住沈玹的手。她的掌心有微微的薄汗,似乎是为自己主动的亲昵之举而紧张,但面色依然平静,朝他绽开一抹轻柔的笑意来,“桓儿本就对你心存疑虑,玉蔻一出事你便急着去救她,岂非落入了那小子的圈套,证明玉蔻手里掌握着你的秘密?还是让本宫出面妥当些,正好今日是他十五岁的生辰,宫中并未操办宴席,本宫便以祝寿为由进宫一探究竟,如何?”
沈玹拧眉沉思。
门外的方无镜道:“厂督,让长公主出面确实要委婉妥当些。”
思索再三,沈玹这才点头,狭长的眼睛深邃得仿佛能将人的魂儿吸进去,沉声道:“臣亲自送殿下入宫。”
萧长宁大力点头,如稚童般眯着眼睛笑道:“如若本宫平安带回玉蔻,你可要记得奖赏本宫!”
萧长宁是铁了心要得到沈玹的奖赏的。
在来养心殿的路上她便想好了对策:佯装吃醋,赶走玉蔻,实则是助她逃离萧桓的审讯,离开宫越远越好。
不过,萧桓已然不是当初那个只会哭鼻子的小软蛋了。他在太后的淫威之下挣扎多年,别的没有学到,论城府和心计倒是学了个十成十,也不知这拙劣的一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能否成功瞒住……
即便瞒不住,那就赌一把罢,就赌在萧桓心中,自己这个亲姐姐是否还有一丝分量。
万幸,萧长宁赌对了。
养心殿的偏殿中,鼎炉焚香,炭盆上的茶壶沸腾,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给静谧诡谲的室内增添了些许活气。
萧桓望着嘴角含笑的萧长宁,半晌,终是轻叹一声:“阿姐,你来见朕,怕不是祝寿这么简单吧?”
萧长宁缓缓勾起一个意义不明的笑来,缓缓抬臂,从缀着兔绒的袖子中伸出一只皓如霜雪的柔荑素手来。在萧桓微微怔愣的目光中,萧长宁伸手捏了捏天子的脸颊,将少年一边白皙的面容拉扯变形。
“阿姐……”被扯住了脸颊,萧桓的声音有些模糊不清,“你做什么呀?”
“没做什么。”萧长宁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捏着他的腮帮,凉凉哼道,“本宫只是想看看皇上这张柔弱天真的面具下,藏着一副怎样的面孔?”
萧桓似是茫然,委屈道:“阿姐,朕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别装了,桓儿,本宫都知道了。”萧长宁敛了笑意,缓缓坐直身子,盯着对面这个她从小疼爱到大的弟弟,淡淡道:“皇上当初将本宫当做结盟的筹码送给沈玹时,可是一点迟疑都不曾有过啊!如此铁腕手段,非常人能及,就不必哭哭啼啼地做戏给我看了。”
萧桓眸色一闪,怔愣了片刻。他脸上的委屈与柔弱渐渐散去,露出一个少年人应有的清朗来。
他张了张唇,复又闭上,而后才低声道:“沈玹……都告诉阿姐了?”
“桓儿,”当萧长宁叫他的名字时,是颇有几分长姐的威严的,“你抬起头,看着本宫。”
萧桓坐直身子,依言抬头。
下一刻,清脆的巴掌声猝不及防地回荡在殿内,连带着惊动了门外侍立的宫人。
“这一掌,是打你不顾血脉亲情,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辜负了本宫对你十五年的照拂!”萧长宁静静地盯着他,沉声肃然道。
“长公主殿下使不得啊!这掌掴天子乃是……”掌事太监匆匆跑进来,见到屋内剑拔弩张的两姐弟,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谁让你进来的?退下!”萧桓的脸被打得偏向一边,白皙的面颊上很快泛了红,看上去尤显触目。
太监犹疑片刻,但见萧桓疾言厉色,也不敢抗旨,只好躬着身子又退了出去。然而还未走两步,身后又是传来一声清脆的巴掌声。
萧长宁继续道:“这一掌,是打你两面三刀玩弄心计,满心猜忌过河拆桥!”
这下,萧桓两边面孔各顶着一个红呼呼的巴掌印,眼里渐渐泛起了水光,愣是一声不吭。
“长姐如母,阿姐打朕是应该的。”萧桓垂着头,柔软的发丝从耳后垂下,衬着脸上的红痕,倒更显出几分脆弱来。
他哭了,泪水从眼角溢出,划过脸颊,又顺着下巴滴落,在他紫檀色的衣襟上浸出点点深色的水痕。他说,“阿姐,你怎知朕没有迟疑过,没有后悔过?可朕没有别的选择……”
萧长宁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心中既悲凉又无奈。
“桓儿,当初你一边向本宫哭诉可怜,一边又将本宫推向火坑时,是什么心情呢?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本宫遇见的不是沈玹,若是本宫死在了这场可笑的联姻里,你会如何?”
“对不起,阿姐。”
萧桓与萧长宁一样,打小就爱哭,此时眼泪更是止不住,连声音都是断断续续的抽噎,也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他飞快地抹了把眼角,抬起湿红的眼来,一字一句认真道:“朕从来没有相信过任何人,也绝不能心软,偏信与仁慈是帝王之大忌。所以阿姐,朕不为自己做过的事辩解,但朕会补偿你,朕已经在想法子让你离开东厂……”
萧长宁‘哈’了一声,如同看傻子一般看着萧桓,嘲讽道:“当初你不管不顾地将我送去东厂,如今又自作多情地要让我离开沈玹,自始至终,你可有问过我愿不愿意!”
萧桓失神地看着她,似是不明白她的愤怒从何而来,喃喃道:“阿姐,回来不好吗?”
“不好。”萧长宁斩钉截铁,“本宫已经回不来了,就像你回不去那个天真烂漫的曾经。”